张敞看着水二婶满怀希望的眼神,欲言又止。水二婶看他的神色,一腔欣喜慢慢地冷却下来,苦着脸问道:“不行吗?”
张敞沉重地点点头,“伍勇他故意伤人致死,依法当诛。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水二婶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愣在当场,满眼的绝望,突然像是回过神来般,死死拉住张敞的袖子,眼里放着希冀的光芒,急急地乞求道:“你是做大官的,你一定有办法救他你救救他,啊?他是近香的亲哥哥,是你的大舅子,你救救他啊”
张敞无力地摇头道:“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可以让你去见见他,更多的我真的做不了了。”
水二婶眼中一片灰败,只能机械地点头,“好,好,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张敞看她神思恍惚,知道她听闻噩耗伤心郁结,忙召了个丫鬟扶她进屋好生照顾着,又吩咐厨房做些顺气的汤来。
回到屋里,近香正坐在案前做衣服。张敞把衣服从她手中接过来,却是一件小孩儿的短褥,针脚绣工,无一不精,看得出来是狠用了心思的。
近香笑道:“好看吗?”
张敞道:“好看。不过这些活儿你现在就别做了,伤眼睛,等日后再做也不迟。”
近香把针线整理好,一边笑道:“哪里就伤了眼睛了,我就想亲手做。”说完又道:“今天你去衙门了?”
张敞嘴边的笑沉了下去,叹道:“对不起。”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但是近香知道张敞已经尽力了,不能强求,于是拉起他的手安慰道:“你不需要说对不起,你又没有做错。你可以告诉我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张敞于是把事情的经过细细地讲给了近香听。近香听后,一阵唏嘘,“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张敞知道近香的意思,点点头,“可是就算我们想帮他,也一切都晚了。”
近香轻轻地点着头,突然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你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他一命?”
张敞吃惊地看着她,“你让我知法犯法?”
近香赶忙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如果在不影响到你的前提下能顺手救救他……”
张敞有些失望,“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贪生怕死见死不救,如果他是被人冤枉,被人陷害,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会把他就出来,可是他不是。他确确实实是杀了人,这样一个好狠斗勇的人,救他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我现在的这个位置”
近香见状忙道:“你别激动,我没那个意思。他造了孽这也是罪有应得,你做的是对的。我只是……关心则乱,你别怪我。”
张敞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我哪里舍得怪你呢,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只是可惜了,唉”
近香回握着他的手,浅浅笑道:“你对我真好。阿母她知道了吗?”
张敞皱眉道:“知道了,我一回来她就过来问了。”
近香担忧道:“那我得去看看她。”
张敞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吧。”
近香道:“我一个人去就好了,我们母女有一些话要说,你先歇会儿吧,这些天你也累坏了。”
于是近香一个人到了水二婶屋里,水二婶正坐在床头哭,一见她就扑了过来,抱着她大哭道:“我苦命的勇儿啊,你可叫我怎么活啊”
近香抱着水二婶,就像水二婶小时候她抱着她那样,柔声安慰道:“阿母,这都是他的命,你要是心疼他,就多备些吃的用的给他送过去,让他最后这些日子过得好些。”
水二婶闻言,突然发狂般用力把近香推开。近香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忙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扶住了旁边的柜子才算站稳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水二婶指着她厉声道:“我就知道,你不仅恨我,还恨他他从来没得罪过你,反倒是你夺走了他的阿母那么多年,你但凡有一点良心,就不该这样盼着他死”
近香头一蒙,忙解释道:“阿母,我不是那个意思。”
水二婶厉声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你这个黑了心肝的,你就盼着他死了,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做个叫花子你就满意了是吧”
近香听了这话,心如刀割,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阿母,我没有我说过我会像儿子一样照顾你孝顺你,我说到做到,绝不会让你流落街头”
水二婶狠狠地瞪着她,“我不稀罕怎么不是你去死呢”
近香再忍不住,萎顿在地大哭起来。阿母叫她去死,就因为她救不了伍勇她就叫她去死怎么就叫她夺走了他的阿母呢,难道是她让他失踪让她嫁给阿爹的吗?她乖巧听话十多年,竟抵不上伍勇一边哄着一边使唤她的短短几年她都知道了,伍勇记恨阿母从小丢下他,对她一点也不好,让她累死累活地做活,有时候还会拳脚相加。可是就算这样,阿母依然觉得她比不上他,难道就因为他是个儿子吗?
本来委屈的是她,伤心的是她,到如今,竟一切都是她的错了
水二婶的话依旧不依不饶地钻进她的耳朵,“你哭,你哭什么死的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也许是太过伤心,近香反倒麻木了。她擦干眼泪站起来,直直地看着水二婶,一句一句地,很认真地要向水二婶讨个明白:“我觉得憋屈,觉得伤心,我为什么不能哭呢?阿母,儿子跟女儿,就差得那样远吗?我到底是哪一点及不上他?你生病了,我为你煮汤熬药,守在床前;你累了,我为你揉肩捶背;逗你开心;你受了委屈,我就跟给你委屈受的人吵帮你讨回来;我努力地赚钱,我还跟大娘一家打架,我拼了命地想让自己做得更好。女儿该做的,我都做了;儿子该做的,我也努力在做,就是怕你伤心,怕阿爹遗憾。阿母,你告诉我,我哪一点做得不够好,我都改了还不行吗?我就想问一句:你怎么就这么恨我?我也是你的亲生骨肉,是你从小养大的女儿啊你那样留下一句话就走了,你对得起我,对得起阿爹吗?阿爹对你不好吗?你看看十里八乡,有哪个男人对自己的老婆像阿爹对你那样好?冬天的时候怕你冷,阿爹会早早起来做饭;你有一丁点不舒服,阿爹就急得团团转,你还要怎样呢?那时候我看着阿爹那样子,我真是恨死你了好不容易你找来了,你有问过一句我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我被人欺负被人退婚,你都知道吗?你根本就不关心对不对?如果不是为了伍勇,你根本不会来找我是不是?”
说着说着,近香泪流满面,几不成声。她看着水二婶,异常的陌生。
水二婶也一直在哭,等近香不说了,她才哭道:“你怨我是吧?我就知道你怨我,我那些年的辛苦都白做了你只知道你的苦,那你知道我心里的苦吗?他才三岁我就离开他了,这么多年没有照顾过他教育过他,才让他走上了歪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我只恨我不能代他去死你怪我不关心你,那你呢?我来的那天,你看我的时候多生疏,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你的阿母吧?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近香委屈得想去死,那样的生疏,难道是她造成的吗?那么多年不见,有了隔阂不是很正常的吗?一股邪气冒上近香的脑海,她憋着一口气,大声吼道:“我去代他死,我去代他死你就满意了”吼完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去代他死,她死了就清静了她死了这辈子她就不欠阿母的了,阿母以后就再没话说了
看到近香哭着跑出府去,守门的家丁大惊,忙去报告张敞。张敞听了也是大惊,不是去安慰阿母吗,怎么又哭了?一边想着,一边就心急如焚地追了出去。近香是个烈性子,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昌邑县令一个头两个头大地看着堂下的妇人,这不是太守夫人吗,怎么跑到他这里捣乱来了?听听她说的那是什么话,代伍勇死?这不是胡闹吗死刑犯哪能让别人代的尽管心里抓狂,他还不敢对她大小声,谁不知道太守大人对这个夫人宝贝得紧,要是在他这里出了什么差错,他也就别混了。于是他只好下堂来站在近香面前,耐着性子哄劝道:“夫人,您赶紧回府去吧。现在天气冷,我这县衙里尤其冷,把您给冻坏了就不好了。伍勇的事情,哪是您该操心的呢?要是有什么吩咐,您就派个人过来说一声不就完了吗?要不您跟太守大人说一声也成啊。您看我这里还有许多案子要审,夫人您就行个方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