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欢缓步入房门,见顾昭静背对着自己坐在铜镜前,一个老嬷嬷在为她梳头,念叨着:“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顾昭欢走近几步,顾昭静穿着那件她亲手缝制的嫁衣坐在妆台前,虽没有十分的容貌,也有六七分动人的颜色,况肤色白皙似雪,看上去俨然是一位宜家宜室的佳人。
顾昭静从镜中看到顾昭欢过来,微微侧过身子,温婉一笑:“三妹妹。”
“恭祝静姐今日大喜。”顾昭欢含笑看着她,真心诚意地祝福。
“谢谢三妹妹。”顾昭静眼神柔和,向她点了点头,任嬷嬷为自己梳了一个秀丽大方的惊鸿髻,又插上许多珠宝簪环,穿上凤冠霞帔。
那件大红嫁衣上面用金银线绣着凤穿牡丹的纹样,富丽精致,是少女的希冀,亦是名门千金的贵气。
顾昭静看着镜中的自己,羞涩中略带迷茫,一动不动随他人打扮。
这时梳妆的丫鬟过来了,打开妆奁,先用紫茉莉种子磨的细粉涂抹于顾昭静脸上,再拿螺子黛为她淡扫蛾眉,描出远山形状,又拿了花露蒸出的胭脂为她双颊添上红晕,最后在她朱唇上略点了一点,那容貌便比之前更娇艳许多。
顾昭静是当局者迷,沉溺于对未来美好婚姻的希望和幻想中,顾昭欢作为旁观者亦觉得迷惑。
多年前,她也穿过这样美的一件嫁衣,从国公府被抬到了庆王府,嫁给心上挂牵已久的人。
那是她曾经期盼的一世长安。
如果,没有后来。
但最终残酷的真相还是层层剥落在她面前,华丽表象下尽是不堪与肮脏的算计,而她自己也随之从云端跌落,直到面临死亡。
情爱与安定,都是她曾经渴求过的,但后来没有人能给她,长久的岁月里,没有人愿意以真心待她。
重活的这一世里,她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前生所未曾得到的,算是略为安定了,除却那个人时不时的滋扰,顾昭欢以为自己已习惯这种平和的表象,所有伤痛被掩埋。
直到今天,在别人的幸福里,顾昭欢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失落与脆弱,原来她的心并不似之前想象一般如槁木死灰,而是仍在期盼什么。
只是,这颗心也仍旧无所寄托,不论是人,还是物,曾经一度,她觉得自己对大哥产生了某种不该有的情思,但如今这种感情似又淡了些,她为此稍稍心安,却又陷入了另一种困惑中。
“吉时已到!”傧相踏入房门,声音里饱含着欢喜:“新郎已在门外等着了,请新娘上轿。”
紧接着,几个喜娘也入了屋子,为顾昭静盖上红盖头,扶着她出去。
顾昭欢收回感伤思绪,随着众人出去观礼。
婚礼是在男家举行,因此国公府今日并未摆宴席,只是送了新娘上轿。
尚书府的车马早已等在门外,穿着喜服的新郎带人抬了轿子进门接新娘,傧相与喜娘扶了顾昭静入轿。
顾昭欢因是未出阁的女儿不好露面,只在纱制的屏风后面看着前面的情形。
新郎是个二十上下的俊俏青年,与大姐倒也登对,含着笑意看着那轿中人,而秦氏在一旁则是红了眼眶,顾二爷也是面有不舍。
鞭炮声响起,尚书府的车马离开,那歌吹声渐渐飘远,顾府的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各自回屋,顾昭欢自屏风后面走出,雪仍然飘着,只是比前几天小了些,雪地上散落着些鞭炮的红色碎片,喜庆之后便显寥落。
顾昭欢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在原地立了许久,直到感觉冰凉的雪粒落到颈上才抖了抖衣服上的毛领子,进屋取了油纸伞出来,独自返回香橼院。
后日晚上就要回学堂,到那时依然冻得手冷,不方便学习,因此趁这几日工夫,顾昭欢读书比往常更加用功,夜夜都复习到四更才睡,白日更是勤勉学习,遇到疑难问题就去请教顾昭益。
雪下到初三那日下午停了,顾昭欢打算去西苑收集梅花瓣上的雪,预备烹茶所用,去之前仍是先拿上了书到东厢房向大哥请教问题。
顾昭益正坐在窗下的书桌边写一幅字,那字飘逸潇洒,是一首诗的颔联:“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顾昭欢走近,他并未受到影响,手中笔势未收,仍旧写了下去,顾昭欢道:“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是李商隐的《安定城楼》,从前她也曾读过,却不知大哥此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这首诗,便试探着笑问道:“大哥有归隐之意?”
顾昭益写完了字,将笔搁在砚台上,方笑着回答她:“年老时归隐林泉自然是第一等的乐事,但如今,还是要在红尘里厮混的,难免沾些权势气、铜臭味。”
顾昭欢笑道:“若只是散混着也罢了,可恨还有那样的鸱鸟一心以为鹓雏要夺它那口中食,没的日日聒噪,委实烦心。”
顾昭益自然知道她话中指的是谁,却未点出,只是笑道:“凤栖于桐,鸿飞九天,各有其志,至于蜩与学鸠这样的小小虫豸鸟儿,则不必放在心上。”
顾昭欢心领神会道:“谢谢大哥指点。”她随意往屋子里瞧了瞧,一切如往常,只是墙上却突然多了一柄剑,便走上前去想要将它拿下来,又向顾昭益问道:“大哥,这剑能借我玩玩么?”
顾昭益本来是在洗笔,闻声急忙转身制止道:“先别碰,这柄剑是开了刃的,仔细割着自己。”
顾昭欢收回了手,神情讶异:“开了刃的?大哥你这不是装饰用的佩剑?”
顾昭益搁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为顾昭欢取下那柄剑,连着剑鞘递与她瞧,敛容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一柄利剑,不能随便拿来玩的,你要看看倒也罢了,千万别拿手去碰,这剑是吹发可断的,你那手碰上去就得流血。”
顾昭欢笑道:“大哥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会瞎碰?只是我原以为这是和二哥的佩剑一样是个摆设,没想到竟然是真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