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一伸手便拉住了她的袖子,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和颜悦色地说:“我不喝茶,不过来找大哥说两句话就走。莲心姐姐请坐。”
莲心执意不肯,只依着桌子站着,极快地瞟了阿离一眼,忽然咬着唇一鼓作气地低声道:“姑娘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只怕早就猜到七分了。您什么都别问,就算问了奴婢也没法子说。总之,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您要打要骂,奴婢决无二话。”
阿离定定地瞅了莲心一会,摇了摇头,道:“兴师问罪也轮不到我,要打要骂我更没资格。我什么都不问,我只想知道——如今莲心姐姐的愿望终于达成了,你开心吗?”
莲心僵僵地站在那里,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面色灰黯。她的手紧抓住桌沿,喃喃道:“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哪里由得我……”
金环鼻子里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她,只轻声对阿离道:“姑娘这里说话,我到外面守着去。”
阿离微一颔首,金环便走出房,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径直到那边廊上去和品南那两个小厮说话去了,一边遥遥注意着东厢房这边的动静。
阿离端端正正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瞅着莲心,直看得莲心如坐针毡,越发羞愧难言,方幽幽叹了口气,细声道:
“只可恨我大哥年纪轻轻,功名无成,一味地斗鸡走马,不学无术;原本父亲就不喜欢他,现在弄得恐怕连祖母对他也要厌烦了。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大少爷,莲心姐姐跟着他,只怕以后也难扬眉吐气,倒委屈了莲心姐姐这样的人才。”边说,边自顾自点了点头,淡淡道:“不过这也都怪他自己不争气,谁也怪不着。莲心姐姐说是不是?”
莲心听了这话,脸色越发苍白,眼角不觉沁出一点泪光,喃喃道:“姑娘别这么说大少爷……他……他够可怜的了……不管大少爷以后怎么样,爱不爱念书,考不考得取功名,就算是去讨吃要饭,奴婢也是会心甘情愿跟着他的,从来也没想过要跟着少爷享福去……”
阿离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不免重新打量了莲心一遍。但见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女布衣粗服,虽然面色苍白憔悴,却依然难掩她清丽的容颜。再想到自进府以来,她对自己一向温柔和蔼,那日若不是她跑来报信,只怕自己已被贞娘关起门来痛打一顿了。想到这些,阿离的声音不觉温软了许多,只轻叹了口气道:
“讨吃要饭也愿意跟着他……你是愿意了,难道大少爷也愿意?男人家自然都是向往建功立业的,岂是有人陪着讨吃要饭就能满足的!可是现在你看看,别说建功立业了,老爷连先生都不给大少爷请了;更何况这“逼淫母婢”的名声一但传出去,稍微高贵一些的人家,将来有哪位小姐肯嫁他?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我……”莲心将一双红肿皴裂的手交握在一起,神经质地反复捏搓着,秀丽的面庞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
阿离低头看着莲心的手,继续缓缓道:“你费了这么大气力终于到大哥身边来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想来他现在对你只剩下厌恶和仇恨了,你这一生又要如何过下去?想一想不觉得可怕吗?你若只是贪图虚荣富贵,我决不跟你讲这些话,从此我们便形同陌路也就罢了;可我看出来你对大哥倒确象有几分真心,所以,忍不住想提醒几句……”
听了最后一句,莲心的泪直掉了下来,不由得以手掩面,颤声道:“是我害了大少爷,都是我……”
“不,不是你,你还没有这样的胆子,你也不忍心!”阿离的神情忽然冷峻了下来,松开了莲心的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纤瘦的小小身子巍然端坐,直视着莲心,沉声道:“现在弥补还不晚,你要还我大哥一个清白!”
她把“我大哥”这三个字念得重重的,低沉而缓慢。
“我……”莲心抬眼望着阿离,眼神茫然无助。
“去跟老爷解释,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不要让我大哥在老爷心目中从此失了地位!”阿离不给她片刻喘息的间隙,又缓缓加了一句:“也不要让你在我大哥心目中从此失了地位!”
莲心脸上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身子颤抖得如秋风中一片落叶,她的眸子因为悔恨,茫然和惊恐而变得分外迷乱,嘴唇翕动了半晌,终于费力地喃喃道:“可是太太她……不会饶了我的……”
“太太……”阿离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自语道:“果然是她。”
“姑娘,我……”莲心忽然一把拉住阿离的手,直直地跪了下去,哽咽道:“奴婢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府里的奴才,作不得自己的主的。爹娘又死的早,如今只剩下奴婢孤身一个人在这里。太太若要把奴婢卖给一个瞎的,聋的,老的,丑的,就算找个牙婆来把奴婢卖到勾栏里去,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姑娘,奴婢也是个人啊……”
莲心心中种种的愧悔煎熬忽然如洪水决了堤般汹涌而出,死死扯着阿离散袖子痛哭失声。才一出声,又警觉起来,强自将哭声憋了回去,只在喉咙里剩下一声声的干噎,看上去令人更觉动容。
阿离猛然觉得浑身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她紧抿着嘴唇低头扶住莲心不住耸动的肩膀,缓声道:“姐姐快先起来,起来说话……”
莲心执意长跪不起,只是掩面而泣。
耳边突然听见院外正在“放哨”的金环大声说道:“给大少爷请安!给李家三爷请安!”
这是在提醒阿离,有人来了。
阿离急忙坐正了身子,顺手将自己的帕子塞给了莲心。
莲心不愧在大太太跟前作了几年的大丫环,机变也很快,立刻便站起身,背转身子迅速擦干了眼泪,再转过身来已是一脸春风和煦的笑容,也提高了声音微笑道:
“奴婢这粗手笨脚的,就这么一只燕子都绣不好,多谢六姑娘的指点!您歇一歇,奴婢给您端茶去。”
她一面说,一面抬脚往外走,阿离便也顺势笑着将她往外送了两步。就在这时,门外忽听一陈靴子响,有人笑道:“五丫头好长的耳朵,听见你三哥来了,就赶着跑过来要你的猫来了?不巧的很,我把这事儿给忘啦。”
话音未落,便见东厢房的门被人推开,有个长身玉立的人影蓦地遮在了阿离面前。还未容阿离看清来人的面貌,便见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忽从那人怀里腾空而起,张牙舞爪直朝自己面门扑来。
阿离躲闪不及,吓得惊叫一声,忙伸手护住脸,另一只手便将那团东西胡乱拨拉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