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俱吃了一惊,齐齐向窗外望去,见品南和李三公子并肩站在窗外,俱负着手,悠哉游哉地向厅内望着。两人唇边皆含着笑意,只不过品南的笑懒散而疏离;李延的笑则灿烂而爽朗。
“三哥,你讨厌!”贞娘当先站了起来,脸上又是嗔又是笑,踮着小碎步径直就走了过去,隔着雕花窗扇向李延皱眉撅嘴道:“三哥真阔气啊,张嘴就是五千银子?!”
李夫人也惊讶地遥遥冲儿子道:“你这是从哪儿来?悄没声的倒吓了我一跳!看见你表弟了没有?”
李延好整以暇地笑道:“本来跟大少爷在书房里下棋,听小子们说,曾夫人在听雪阁筹募军饷呢,我们俩也想尽些力,就擅自过来了。没成想,正好碰上六姑娘挑头在搞唱卖会,我在这窗外听得兴起,就凑了一手……”
他转而遥遥地向清娘拱手一揖,笑道:“压了四小姐一头,实在是不恭得很。不过四小姐念在我为国效力情切的份儿上,大概也不会怪罪我吧?”
清娘忙站起来,连声笑道:“不碍的不碍的。都是为朝廷,为黎民百姓出力,自然是能者多劳,难道谁还会在乎这名头吗?”
三姨娘心里虽有些不舒服,但当着李夫人和赵王妃,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一直还有某种想法存在心里,所以当下也接声笑道:
“三公子这样的大手笔,我们钦佩还钦佩不过来呢,怎么会怪罪?这么说的话。倒叫我们心里不安啦。”
李延听了便又笑着向她们作了一揖,方又遥遥地恭声向赵王妃道:“表弟和曾府二少爷正在梅林里玩得起劲儿。跟着不少丫头婆子呢,没事,姑妈请放心。”
赵王妃点了点头,这才定下心来。
贞娘这里便悄悄地问李延:“五千银子呀,三哥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种事怎么好开玩笑?”李延一本正经地说道。
贞娘无言以对,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嘟哝道:“真是便宜那丫头了,这么多人助着她!”
葛氏遥遥地向李延笑道:“三少爷既已出了价。怎么还不过来放下银票?只在那里聊天,不会是想赖帐吧?外头怪冷的。快进来热热地喝一盅酒暖暖身子吧。”
李延面露踌躇之色,有些为难地笑道:“女眷们都在里面,哪有我们的坐处?还是不进去了。至于银票么……”
他探手入怀,自荷包内掏出一卷银票,隔窗递给桔香,笑道:“也是巧得很,今天原本要先去订了明年的生丝,还有机户们工价银的预付款。不多不少正好五千两在这里。”
葛氏从桔香手里接过银票。一边清点着,一边笑向李夫人道:“延哥儿如今越发出息了,已经在替李大人管事了?如此历练几年下来。还愁将来不能子承父业么?”
李夫人叹了口气,宠溺地望着儿子,佯做不满地哼了一声,皱眉道:“这出息的也太大发了些。五千银子,问都不问我们一声,他私自就敢作主。还嫌他老子拉的饥荒不够多啊?唉,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为那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呢!”
葛李两家原本极是熟稔,葛氏听了这话,便干脆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低声笑道:“你这话跟别人说说也就罢了,跟我还哭穷,哄鬼呢?”
李夫人皱着两道秀眉,苦着脸“嗳”了一声,叹气道:“你哪里知道这些,我们是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这如今尚欠着内务府的参款几万银子的亏空,还不知指着哪一项补上呢。我们老爷见天愁得了不得,天天怕圣上下一个斥责的口谕,这……”
葛氏不待她说完,便附耳低笑道:“如今有你们延哥儿这五千两银子的忠心在这里,几万银子的亏空又算得了什么?只怕就此一笔勾销了也未可知。行了行了,你跟我之间,还弄这些个弯弯绕作什么,家家不都是那么回事?”
李夫人被她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掩口低笑道:“哎约,我们哪里有总督夫人那样的精明干练?我们不过是一家子蠢人罢咧!”
两人低言浅笑了几句,葛氏已将银票清点登记清楚了,这才又扬声向李延笑道:“延哥儿捐了这么一大笔银子,我这个地主理应亲自敬一杯酒,替前方将士表达一下敬谢之意才是,岂有让你在外面冻着之理?虽然内帏有避讳,但今天事出有因,就破一回例又有何妨?”
说着,便命桔香:“快替三少爷筛一盅热酒来!”
李延见如此说,也就不再推诿,整一整衣冠,和品南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两人便恭恭敬敬地先向在座的女眷们双臂虚抱,行了一个揖礼。
夫人们皆含笑坐着点了点头,姑娘们则都站了起来,侧身还了一福礼。
葛氏亲自递了一盅酒给李延,李延忙伸手接了,一饮而尽。
放上酒盅,见阿离已拎着那弹墨绫子小包袱站在了面前。
“多谢李……三公子慷慨解囊,”阿离低着头轻声道,脸上微微绽出两朵红云,缓缓将那包袱递了过去,声音更轻如蚊蚋:“东西做得不好,三公子凑和着……”
那个“穿”字无论如何没能说出口,脸上更红了。虽然才十一岁的年纪,却也已初识羞涩滋味。
“也多谢六姑娘。六姑娘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真是聪慧呢,让人折服”,李延大大方方地双手接过包袱,温和地看着阿离,含笑叹了口气,道:“我家里也有几个姐妹,怎么就没一个象六姑娘这样心灵手巧又有机变的呢?都又娇气又傻呼呼的,绣一朵花也会扎破了手指头,哈哈。”
他语速和缓,态度亲切,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也许不过是一句随口的场面话,也许他本身就擅于哄人开心,但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只怕所有的小姑娘们心中都会有说不出的熨贴。
还有他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阿离脸上一阵阵发烧,莫名就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连一句表示谦逊的话都没说出来,在那里迸了片刻,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向李延福了一福,便悄没声地退到了一旁。
她悄悄地走到娴娘旁边坐下,长长地吁了口气,整个人这才放松了下来。
丫头们早在一旁为李延和品南单设了一张矮几,他二人盘膝坐下,逍遥自在地自斟自饮,谈笑风生。
阿离不由自主向他们那边偷眼望去,有时恰好与李延目光相对,李延便会将手中的酒杯遥遥向她一举,脸上灿烂而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阿离就会连忙低下头,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仿佛干了什么坏事被人当场抓住了一般。如此三两次后,她再也不敢往那边瞧了。
宴会持续了一个时辰以后,酒菜已撤,重新换上清茶果品,夫人们聚在一处热络地品茗聊天;姑娘们坐不住,便纷纷起身溜了出去。那几位夫人也有带了女儿来赴宴的,都是十一二三岁天真烂漫的年纪,很快便和曾府几位姑娘混熟了,此时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喁喁细语,或闲看冬色,或凭栏赏梅,各自消遣去了。
金环和玉凤也陪着阿离走出听雪阁,顺着蜿蜒小径一路踱去,眼瞅着梅林已近在眼前,鼻间萦绕着淡淡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姑娘今天真是大大地露脸了!”金环的开心全写在脸上,由衷地笑道:“一会银子送到老爷那里,老爷还不知会怎样夸奖姑娘呢,肯定会给姑娘大大的赏赐。”
她想了想,又点头道:“这回,连太太都会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我看姑娘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阿离虽然没有她那么乐观,但自进府以来,心情还是第一次这样轻松,由不得便微笑道:“并不敢奢求什么赏赐……如果父亲能做主让我象三姐姐那样,自己有一个单独的院落住,我就心满意足啦。”
玉凤却突然想起一事,笑嘻嘻地说:“我怎么觉得那李三公子跟姑娘这么有缘呢?金环你瞧,上回姑娘收了他一条围脖,这还没两天呢,姑娘做的鞋又让他收去了……”
金环早抿了嘴轻笑道:“你才发现呀?我心里都想了半天了。听桔香姐姐说,三公子跟咱们家大少爷同年,今年也是十五了……”
阿离听了玉凤先头的话,还愣怔了一下,此时再听见金环话里话外的调侃,不觉红了脸,皱着眉啐道:“满嘴里胡说什么呢?这些话让人听了去,咱们还想见人么?还不快给我收声……”
话未说完,便听身后遥遥地有人咳嗽了一声。
阿离吓了一大跳,脸上颜色都变了,慌忙回头,正看见品南和李延两人负着手也一径踱了过来。
阿离脸上发烧,心里扑通扑通一阵跳,也不知刚才的话被他们听到没有。待要闪避,已经晚了,只得侧身站在路旁,含含糊糊地叫了声:“三公子,大哥。”
今天太忙,只有这一更了。明天继续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