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肇也是没料到远黛会忽然叫了杜若等人进来,但远黛既已叫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淡淡一扫几名面色古怪的丫鬟,冷淡吩咐道:“伏侍盥洗!”
百里肇从来也非是什么和颜悦色的主子,几个丫鬟心中虽都觉得古怪,在他面前却也不敢表露,更遑论追问什么,秀雅更匆匆答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的出去了。
远黛所以叫了丫鬟来,其实并无其他意思,只纯粹是不愿再与百里肇独处一室,对于其他倒也并没多想。及至发觉不对,也已来不及再做什么,既已如此,她便索性不去管了。
扫了一眼面色如常、眸光怪异的杜若,又看一眼一边立着,想笑又不敢笑的翠衣,远黛淡淡吩咐道:“来替我梳发!”言罢也不看众人,径自在梳妆台前坐下,且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金簪随手放入面前的拣妆盒子里头。这事她如今想来,也觉自己是反应过度了,以百里肇的身份,又怎会起意要夺她的发簪,这般一想,远黛心中不免也有些歉然,不过这份歉然这会子她是决计不会表露出来的。杜若正巴不得这一声儿,闻言之后,忙自上前,替远黛卸下发上簪环,又取了象牙梳子,简单的替远黛将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结了个纂儿。
外屋这会儿早有人捧了铜盆等物进来,伏侍二人盥洗。一时收拾妥当,百里肇才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屋内便又剩了二人。远黛也并不理睬百里肇,只径自的坐在那里。
沉默了一刻,百里肇方淡淡道:“有件事儿,你仿佛才只做了一半!”
轻轻一挑蛾眉,远黛答道:“我原本倒是想要做完的,可惜王爷不给我机会。这会儿我心绪不佳。却已不想做了!”却是看也没看百里肇一眼。
那边默然了片刻,这才传来百里肇平和的声音:“这可算是恃宠而骄?”
生生被这话梗的好一会子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远黛恼恨的瞪了百里肇一眼,半晌,却还是愤然站起身来,走到一边的螺钿小柜跟前,打开柜门,取出一只黑漆针匣来。
这恃宠而骄的帽子,她戴不起,更不想戴。
随手将针匣搁在床前的踏板上。远黛这才上前,从轮椅上扶起百里肇,将他搀到床上坐下。她天生体弱。虽经多年精心调养,体力比之常人仍多有不如,只这短短的一截路,却已累得她微微喘息。扶了百里肇坐下后,自己便也顺势的坐在了百里肇身边。略事休息。
注目看向远黛,百里肇道:“你既称能够医好我的双腿,医术想来是极出色的,怎么竟不想些法子好好调理调理自己的身子?”虽则言语淡淡,言下却隐有关怀之意。这几日,一直都是远黛扶他上榻的。对于她的毛病,百里肇早有所觉,也早就想要问上一问了。
摇一摇头。远黛毕竟答道:“胎里落下的毛病,原就最难调理。我这身子能有如今这样,已算难得。想要更进一步,怕是不能的了!”
没什么来由的,百里肇竟忽然便想起那支金簪上所镌的八个字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你义父所以赠你这八字,想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却又记起观音山初见时候,远黛对他所说的言语:生平四愿,无思、无虑、无忧、无惧。
如此想着,百里肇没来由的便有些失神起来。
在他愣神的当儿,远黛却已调匀了呼吸:“王爷请躺下吧!”她径自的吩咐着。听得这话,百里肇这才醒过神来,默不作声的挪动了一下身体,平平的躺了下来。
这会儿他已盥洗过,秀雅等更已为他洗过了脚,倒也免了远黛的麻烦。捋起百里肇所着的淡青色丝绸长裤,露出一截小腿来,到了这个时候,远黛却反没了先前的局促,她抬了手,小心的按压了一下百里肇的腿肚。触手处,肌肤平滑而富弹性,却与常人全无异处。
似百里肇这等情况,与常人全无异处,其实便是他最大的异处了。一双四年不能动弹的双腿,怎么说,也该显得苍白虚弱甚至有些萎缩,然而百里肇的双腿却全没有这样的症状。
但对远黛来说,这一切却是再正常不过。毕竟,百里肇所以不良于行,是因中了毒,而非是腿部肌理筋骨的问题。而菟丝,更不是一般毒物所能够比拟的。
小心翼翼的揉捏着百里肇的小腿,这一刻的远黛,异常专心,专心到已完全的忘记了男女之别。对于百里肇已然显现出来的异状,她更是丝毫不曾发觉。
一双柔软如棉的小手,轻重得宜的抚触着他的小腿肚,带来阵阵触电般的麻痒感,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让百里肇着实有些无福消受。依稀感到那双小手仍有持续上移的趋势之后,百里肇终于忍不住的轻咳了一声:“远黛……”低沉沙哑之中又带几分忍耐。
远黛是何等玲珑人物,一听了这声音,便觉有些不对,忙自抬头。百里肇虽未除却外衣,无奈夏衣本就单薄,远黛这一抬眼,猛一眼看到的便是那深埋衣内,却仍蓄势待发之物。大窘之下,远黛险些没惊得当场摔下床去。急急稳住了身子,她恼恨道:“你……”她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真开了口后,一时却也想不到能说什么,说过了这个“你”字后,便也无语。
双臂稍稍用力,百里肇已稳稳的坐直了身子,闹了这么一出来,于自负定力的他而言,也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光彩之事。深深看一眼远黛,对于适才之事,百里肇无意再加置喙,他只是冷静的开口:“说说吧!你打算如何治好这双腿?”
他虽已力持镇定,嗓音之中却仍不免带了几分沙哑。
百里肇不提先前之事,倒让远黛大大的松了口气。她自幼习医,对于男女之别,却比一般女子更要清楚明了得多。慌乱之后,便也明白百里肇所以如此,究其实,还是自己思虑不周的缘故。深吸一口气,平静一下心绪,远黛这才开口道:“我原想着,也许可以针灸之道多费些气力,为你祛除‘菟丝’。但如今看来,却还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真正说到这事,却由不得百里肇不心头惴惴:“何妨仔细说来听听!”
点一点头后,远黛却没立即说话,而是站起身来,走到桌边。
过了这许久,才刚杜若等人沏来的热茶早已凉的透了,不过这个时候,一盏凉茶无疑要比新沏的热茶要管用的多。端了茶盏,远黛一口气已将盏内凉茶尽数灌了下去。那茶已搁了一段时间,非但凉了,且苦涩得紧,却让远黛一下子便彻底的平静了下来,面上红晕也稍稍褪了些。回过头去,她指一指桌上余下的,百里肇的那盏茶,问道:“你要吗?”
微微吐出一口气,百里肇终于还是微微颔首。将那盏冷茶端了,递了给百里肇。
百里肇倒也并不挑剔,接茶也是一口饮尽。从他手中接过空了的茶盏,仍旧放回桌上后,远黛更顺势在桌边坐下,这才开口道:“王爷体内的菟丝已然根深蒂固,针灸之法,只能起一时之效,想要彻底根除,却已无能为力!”
百里肇听得眉头轻轻一跳:“你打算如何针灸?而一时之效,指的又是什么?”
听得这一问,却不由的远黛不蛾眉微颦:“我不知王爷可曾听过以毒攻毒?”见百里肇点头后,她才又继续的往下说:“我会斟酌一张方子,配出一种剧毒之物,而后以针灸之法,将它送入王爷体内。当然了,在此之前,我会以银针之术,封住王爷的双腿,使得此毒不至伤害到王爷的五脏六腑。菟丝以王爷为寄生体,王爷若然受创,它亦会同时受创。菟丝一旦受创,便会自然收缩,更有极大的可能,会陷入一种潜伏的状态……”
百里肇听得墨眉一挑,打断了远黛的话:“何谓潜伏状态?”
“我想王爷一定听过一句诗……”远黛淡淡解释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百里肇为之默然,好半日,方才开口问道:“若依此术,可维持多久?”
“若只以此术,平日再略加控制,维持个三年五年当不成问题?”迟疑片刻,远黛道。
“三年五年?”百里肇重复着这四个字,面上却不自觉的泛起了一丝苦笑:“有三年五年,其实也尽够了!”言下却是不无苦涩之意。
虽然他并无继续追问之意,但远黛仍觉有必要再行解释一下:“当然了,三五年后,王爷若定要强行维持,也不是不能……”
不意她会有这么一番话,百里肇陡然抬头,定定的看向她:“不必吞吞吐吐,只管一次道来。这点事儿,我还不致承受不来!”
点一点头,远黛淡淡道:“我想王爷也不至如此脆弱!事实上,这种法子,如果王爷愿意,是可以一直施行下去的!不过呢……王爷应该知道,我用以压制菟丝的,可是一种剧毒。但凡剧毒,对人总是有着极大伤害的。即便在事前或事后服下解药,也还是无法彻底消弭那毒对人的伤害。三年五年倒还不碍,十年八年,却不免要伤损身体,折损寿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