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

章姨娘带着春桃匆匆进来,看见主仆二人调了个个,一时怔住不知说什么好,初夏惊得跳起来,一旁请安,若胭赶紧打岔解围,“姨娘怎么不在屋里躺着,可有喝了药了?”章姨娘额前的伤口尚未愈合,一直喝着药,庆幸脸上的伤痕好的差不多了,亦不见难看的疤痕,只余几道浅浅的印记,想必过些日子也要消去。

章姨娘看了眼桌上几张纸上的字迹,隐约觉得不太对,因心里有事,也就没太纠结,道,“郑姨娘的娘家母来了。”

“来府里了?”若胭惊异,姨娘既然算不得主子,其娘家也算不得亲家,按说,是不容许串门的,就算有的宽厚的主家,容许见面,也断没有留宿长住的。

章姨娘黯然点头,“已经进了府了,看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留在府里住些日子。”

若胭失笑,“这倒真是仁慈了,姨娘你别担忧,就算老太太留下,也说不上话,终究身份在那摆着呢,不过是吃几天白饭罢了,由着她们热闹几天而已,咱们在这里,不也热闹自己的嘛。”

章姨娘就叹气,“二小姐说的是,姨娘倒不如二小姐看得开了。”

若胭就搂着她哄,“我这点道行还不都是姨娘教导出来的,姨娘莫不是眼馋人家园里人多吃得多,不亏?”明知道章姨娘是因为郑姨娘来了娘家人,她却没有娘家,同为姨娘,在夫家却地位悬殊,心有戚戚焉,也只做不知,反而打趣。

章姨娘就红了脸轻啐,“二小姐现在可是贫嘴了,闲来就拿姨娘说笑顽。”

这一天的时间,若胭也不抄书了,陪着章姨娘叽叽喳喳的聊天,春桃接着出去扫地,时不时的带回来些最新消息,“郑姨娘还有个同胞妹妹,也一道来了,叫做郑淑芳。”

“可听说多大岁数了,可有许配人家?”郑姨娘都年过三十了,她这个同胞妹妹,能有多年轻,想必也该许人了,怎么不在夫家呆着,到千里迢迢的跑去娘家妹妹家。

春桃摇头,“还不知道,不过这次来的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带着个丫头,行礼也不多。”

若胭就笑,“瞧着不像是久住的。”

春桃又跑出去接着收集情报,若胭见章姨娘郁郁寡欢,就让初夏端来点心和茶,不一会,春桃就跑回来了,“郑姨娘求老太太,让她娘家母和她同住北园,老太太同意了,还让三小姐四小姐也过去,一家子热闹热闹。”

章姨娘眼神一暗,若胭笑道,“姨娘,咱俩可是天天住一起热闹呢,不比一天两天的强,莫不是姨娘嫌弃我整日里呱噪?”

丫头们都称是,章姨娘就展眉笑起来,道,“二小姐说的哪里话?姨娘真是糊涂了,放着现成的福气倒不知惜福,平白置的什么气,姨娘有二小姐在身边,欢喜还来不及,这辈子还有什么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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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又细碎说些话,章姨娘也就将“比较”的心事慢慢放下来,若胭怕她闲时多思,就说要剪纸,章姨娘纳闷,“这也不过年不过节的,二小姐怎么想起剪纸来?”

“谁说不过年不过节就不能剪纸了?”若胭笑,“只要自己高兴,哪天都能剪,咱们也不剪字也不剪人,今儿就剪花,左右春天到了,这院子里也没种个花,还不兴咱们自己剪个花贴窗户上呢?”

春桃欢快的笑道,“二小姐说的极是,既然没有真的鲜花,咱们就自己剪花,贴也要贴的漂漂亮亮的。”

章姨娘也就点点头,“这样也好,有几分春意,人看着也精神些,心里也舒畅。”

“正是如此。”

说着话,主仆几人围着桌子忙活起来,边剪边说着话,时间过得倒也快,转眼一天就过去了,几人又张罗着将花样贴起来,虽是金乌西斜,光线昏黄,几人兴致不减,依旧热火朝天,中园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各有各的天地,各有各的悲喜,晚餐仍是各园用各园的,厨房送的晚了两刻钟,菜色倒是好上两成,想是张氏吩咐了,要做顿好的为郑家老太太接风,其他园子也跟着沾了光。

梅府里用餐时辰早,等收了碗筷下去,天还亮着,若胭看章姨娘一脸笑意,就拉着她问起郑家的事来,章姨娘看女儿娇痴可人,也不再为自己悲怜,与女儿并坐着闲聊起自己所知。

说起郑家,也不是乡野小户,郑家老太爷也就是郑姨娘的父亲在世时,还曾做着正七品的新乡知县,虽说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在京州,这样的小官时满街都是,毫不起眼,可搁在新乡,就是个了不得的朝廷大官,也是现管着一方的父母官,谁不高看高捧着?

新乡与延津紧邻,乡绅士贾往来密切,梅家大房在延津也算大户,虽无朝廷背景,也有几分家资,梅家大老太爷时常去延津知县处走动,一来二往,与同来串门的郑老太爷也就相识了。、后来,梅家大房分了家资给二房,将二房也抬举起来,只是二老太爷是个不善交际应酬的,就是打个照面,也聊不出闲话来,张氏却不肯罢休,见指望不上丈夫,就求了大老太爷推荐梅家恩,当时梅家恩正是求学的年龄,大老太爷就提了重礼登门拜访郑老太爷,一番客气寒暄,表达了自己的来意,想为侄儿寻个好先生。

新乡地界不大,产出也不丰饶,却有一所学塾办得好,声明遍传周围几县,只是入学门槛高,除了学生自身的素质和才学,还得看家庭背景,梅家虽然殷实,却远远算不得富贵人家,又非新乡本地人氏,梅家恩资质也并非出众拔尖,想进来却难,郑老太爷最初只是不应,梅家大老太爷连送了几次礼,这才应下,写了荐书,递到姜先生门下,此后梅家恩才得以上学。

“这样说来,老爷能进学塾竟是得了郑家相助,怪不得张氏看待郑姨娘与众不同,既是提携过夫家,自然要受宠些。”若胭恍然。

章姨娘点头,“当是如此。”

若胭不解,“这样说来,郑姨娘也算是清白的官家小姐,却怎么……”话说一半,猛然想起眼前的章姨娘,虽然不是官家小姐,也是家世清白,不也做了妾室吗,讪讪的住了嘴,颇为自责的偷看章姨娘。

章姨娘淡淡一笑,带着一缕一闪而过的悲哀,“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老爷不肯说,我也不敢多问。”

既然如此,若胭也不再多问,心里却忍不住猜想,兴许是郑姨娘在闺中就看中了梅家恩,寻死觅活的非他不嫁,可惜梅家恩已经娶妻杜氏,郑姨娘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一咬牙,甘愿为妾了……

“二小姐,太太回府了。”春桃传来消息。

不知为何,若胭突然有些难过,杜氏若看到郑姨娘的娘家人堂而皇之的住在府里,心里该如何?

次日请安,再见杜氏,仿佛数天不见的杜氏,目光似乎更清淡了,像是秋夜的湖水,波澜不惊,清凉透骨。

“母亲安好。”若胭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毫不掩饰的看着杜氏,没有探究的渴望,也没有尊卑不分的无礼,干干净净的目光,流露出温温的关心。

杜氏也看着她,就一点点的笑起来,“若胭,母亲一切安好。”说着,拉起她,一起坐下,“听说你这几天在抄《女诫》?”

若胭自嘲的一笑,点点头,“让母亲操心了,是若胭言行鲁莽。”

杜氏默默看她片刻,忽而无声一叹,有些感怀,“母亲年轻时,也言行鲁莽。”不等若胭从心思飞转中反应过来,紧接着笑道,“你还小,正在长身体,不要坐久了,抄一会儿,就来我这里看看书。”

若胭大喜过望,这是杜氏在拐着弯儿帮她解禁了,老爷下的禁足令,老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帮她求情,只有杜氏才够身份帮得了她,要是直接解禁,那就是打了梅家恩的脸,更是和张氏作对,看书一途,任谁也驳不了,张氏再不愿意,若胭早先是梅家恩同意跟着先生念书的,何况杜氏的文才早已声名在外,督促女儿看书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杜氏又问章姨娘伤口可愈,章姨娘忙躬身答,“有劳太太惦记,已不碍事了。”杜氏看了看她,也不再多问。

在东园略坐一会,闲说了几句半缘庵的事,半句未提云家兄妹,几人一行就去了中园,到抄手游廊的阶前,杜氏停了停,“若胭,你回去吧,好好抄《女诫》。”

沿着抄手游廊再往西就是通往西跨院了,如果不往西,下台阶,则是去中园的路。

若胭一怔,她原本就不想去中园,左右梅家恩早发了话的,不过既然先去了东园,却不去中园,情绪未免太明显了,只是,杜氏这话却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没明白。

“母亲,行道门前不进去,恐被说道。”

杜氏想了想,还是解释,“无妨,有老爷发话在先,谁也说道不得,再说,今天人多,你是闺阁小姐,无需周旋。”章姨娘跟着身后,不便插言,心里很是认同这话,只好使劲点头,示意若胭。

若胭立刻明白了,若胭是怕她忍不住气,平白失了自己的身份,只是若胭却不愿意了,前几天听春桃说章姨娘请安时受委屈,心里就不乐意了,今天这么“热闹”,自己可不想躲着。

“女儿陪着母亲,正是做女儿的本分,再说,母亲这几天不在府里,女儿也没有到老太太跟前去,今天正好与母亲同行,至于周旋么,母亲放心,女儿本身也是个懒的,若仅仅是周旋,女儿也能省就省。”

杜氏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刚进月亮门,就听到中园已是笑声不断,更见正厅灯火通明,人影摇动,更有笑语声隔帘传出。

富贵在阶前迎着,屈膝行礼,“太太,二小姐。”

杜氏不语,微微一笑,若胭故意挑挑眉,笑问,“富贵,屋里何事这么热闹?”

富贵答,“郑家老太太给老太太讲了个笑话,说的是老家一户人家的家常事。”

什么家常事的笑话,让张氏乐成这样?

三人进门的时候,张氏正拉着一个眼生的老妪的手,一边拍着,一边笑的前仰后合,嘴里还在说道,“可不是个嘴笨的,活该不招人待见,那妯娌也真是个厉害的。”

方妈妈在一旁轻轻的顺着张氏的后背,笑道,“老太太缓着些,可别笑岔了气了。”

郑姨娘歪在张氏脚边,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张氏捶着膝盖,欢喜道,“老太太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难得老太太这样喜欢,娘以后多讲讲这样的趣事,说给老太太解闷儿,我也跟着听一耳朵,讨个乐呵。”

旁边是梅映雪和梅映霜并坐着,梅映雪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显得兴致很好,梅映霜则有些无聊,撅着嘴玩自己的手指。

那老妪紧挨着张氏坐着,看上去身量比张氏要高大几分,圆脸肥颚,头发斑白,扎了个溜圆的发髻,别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发簪,双耳挂着硕大的金耳环,身穿一件枣红色遍绣金丝牡丹的宽袖短袄,着一条松花绿镶边六幅长裙,左腕金镯,右腕玉镯,张氏一拍,叮叮当当的响,这一身耀眼的行当可说是闪瞎了若胭的眼,最要命的是,郑姨娘说完后,老妪咧嘴哈哈一笑,露出两颗金牙,“闺女说的正是,我这里可有的是老家的有趣事,少不得一桩桩说出来,哄老太太笑笑。”

想来这老妪正是郑姨娘的娘家母赵氏。

赵氏下首坐了个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的眉眼含情、妩媚动人,一身茜红色小袄长裙,就是坐着,也能看出身段婀娜,与郑姨娘足有五六分想象,必是其胞妹郑淑芳了,她正和旁边的雪妞有一搭没一搭的低声说着什么。

雪妞今天明显也是经过刻意的打扮,不过比起这一屋子的女的,她也就能胜张氏和赵氏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