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说了啊,润栀啊,你不要怪我啊。就是,就是我觉得你写得这首诗和蒹葭的风格有点相似……反正我一看,这种感觉就特别强烈。”
此话一出,苏润栀强装淡定,董为民和孙清却是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响,苏润栀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的话。
“诶,你还别说,还真有些像。昨夜我看了半宿的化蝶,看到了一句诗,特别妙,想必你也知道,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在桂树下看书赏月的那一幕……嗯,对了,就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这么一对比,可不是有点像么!关键是那股味道……”
见自己的推测得到了董为民的肯定,宋立十分兴奋。
“看来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哎,苏润栀,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认识蒹葭?又或者说,她竟是你的亲戚?”
想到这种可能,宋立只觉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什么亲戚,就是我本人好不好,苏润栀心道。
“你们想多了,我不过是一时有感罢了。走了,吃饭了吃饭了……”
好歹岔开了话题,却没想到,明日的课他会更难熬。
晚上,董为民依旧一边“咔嚓咔嚓”,一边看化蝶。他看得快,不过三晚便看完了上册,现在已经在看中册了,也就是祝英台各种暗示梁山伯自己是女子的时候。
“哎,梁山伯这个书呆子,简直是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人家一个女儿家这样暗示,他居然听不懂?哎……我恨不得踢他几脚才好啊!”
说完,还在空气里蹬了几脚,以示自己的不满。
苏润栀听了,觉得好笑,又觉得董为民是个性情中人。这样也好,他看自己的,也不会来“偷窥”自己写话本。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中册已经写了不少,相信再过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完结了。
当然,前提是董为民不来捣乱。
第二日上午便是韩教谕的课。
想当年,他最擅长的便是写诗作赋,为此还得了不少奖励,银子米面和簪花都有。最后关头,也是因为一首咏梅诗获得了考官青睐,这才吊尾中了殿试,中了当年的最后一名。
他曾经因为诗写得好风光一时,名动同批学子。最后,却也因为诗写得好而成了同进士,一生抬不起头。
简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处于封笔的状态。哪怕到了县学,也是不教诗的,只是教制文。
后来,见这些县学生员的诗写得实在是太差了些,偏偏还没有自知之明,沾沾自得,他实在是看不过去,这才改了行,直接教诗。
这自然是县学乐见其成的。
也以为你如此,据说那年县学的附生名额因此而多出了好些,都是拿钱买了名额进来,为的就是想听听他的教诲。
韩进士重出江湖,简直就是不能错过。
“诗是我们的魂,是我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也是我们读书人的面子,就好比你写的字一样,再丑也是拿出来见人的。”
韩教谕的开场白说的很现代,也很现实。
文章制得不好没事,毕竟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制得不好的人多了去了。但赋诗和写字一样,差了就会闹笑话,让人很没面子。
历史上,多的是人因为一首好诗和一手好字而出名,却鲜少有人因为制文制得好而名垂青史。
“诗是我们心底隐藏情感的表达,必须言之有物……”
“教谕,对不起打断你一下……”
一直忍到现在,见话题对自己有利,田斌忍不住了。当韩教谕讲到诗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时,田斌站了起来。
“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一个人必须要有丰富的经历才能写出好诗?或者说,诗不能空泛,无病**。”
“嗯,你说得很对。例如,这次考试的考题,咏兰,看似简单,可若是你们没见过兰花,是可以作诗,因为四书五经里有很多描写兰花的句子。但却很难做出佳品来……”
见韩教谕“上当”了,顺着自己的话说,田斌心里十分得意,又抛出来一个难题。
“那个,韩教谕,哦,苏润栀,我无意冒犯,只是……按照教谕刚才所讲,你那首咏兰似乎有点问题啊……”
闻言,苏润栀即便后知后觉,沉迷于听课,但见对方脸上的表情,自然也就明白了田斌是来者不善。
只是,他怕什么!
“教谕……”
苏润栀朝韩教谕行了个礼,从容地站了起来,这才问田斌道:“田兄,你倒是说说,我那首诗有什么不对,我也好改正。”
他刚刚听韩教谕说诗听得入迷,无意间瞥见了田斌脸上诡异的笑容,只因韩教谕说着说着便走到了他们中间,最后恰好停在了田斌身边。
“那我可说了?苏润栀,若是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万望你不要生气,我也是为了大家解惑……”
“你说便是!不过是一首诗,我写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品评的,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还在嘴硬,看你一会儿怎么下场!田斌心道。
“敢问你可曾见过兰花?”
“见过。我家后山便有,书肆里也摆着好几盆。虽然品相一般,不是啥名品,但开花的时候也颇为动人……”
“那除了考试,你可曾去过外地游历?”
“没有!”
“你确定?”
“田兄的意思是……我自然确定自己的行踪。”
“那就是了!想必各位都读过苏润栀的那首咏兰。敢问韩教谕,各位同窗,你们觉得这诗像不像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孩子能写出来的?”
见大伙都鸦雀无声,连韩教谕也皱眉了,显然是在思考,田斌继续蛊惑道:“这诗像极了一位官场不得志的官员所写。写自己虽然不在朝堂之上,却也不后悔……”
巴拉巴拉一大堆,苏润栀听了,倒是有些佩服他。因为他分析得很到位,王维可不是怀才不遇么!
这下,连韩教谕都愣住了,因为他觉得田斌说得很有道理。从诗经说到孟子,连几本中国古代最早的文艺批评理论著作都搬出来了,可见其感受之深。
“苏润栀你……”
见田斌做了这么久的铺垫,就要得出自己那个丑陋的结论,苏润栀自然是不允许的。
“韩教谕,各位同窗,容我细细道来。”
苏润栀从容不迫,心道你若是私下里来找我品评,提出异议,我或许会承认,但在这种场合,事关声誉,却是不得不战,让所有人打消疑虑。
“我确实没有外出游历过,因为我来自乡下。这些年,家里人为了供我和二哥念书,付出了很多,节衣缩食的。我也见过村里人生活的样子,也会在旬假时下地干活。这些经历,在我看来并不比外出游历游山玩水的差。”
“为我启蒙的夫子,我相信有人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就是岑为赟。岑夫子的几案上,书柜旁,窗台上,摆放的都是兰花,而其中一盆,每到初夏之交便会长出绿色的花萼。”
“所以这首诗,我既写兰花,也写岑夫子。他的为人,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有教无类,弟子众多。怎么,我倒想问问田兄,你是觉得岑夫子不配被比作兰花?”
这话就有些刁钻了,哪怕岑夫子不是田斌的启蒙夫子,却也是长者,这话是万不敢讲的。
再者,这里是青山县,又不是其他县,岑夫子从教几十年,弟子无数,哪怕县衙里头都有学生。
苏润栀这样讲,自然是为了找增援力量。
果然,苏润栀的话一说完,班上便议论起来了。
“我哥的启蒙夫子就是岑夫子,品德很高的。”
“我也听过此人,品性很是高洁。哪怕弟子得了势,也不会去沾染半分。”
“是啊,我听说他不收那些俗物的,要送,只能送书。”
……
田斌不期苏润栀这样从容不迫,且口齿伶俐,一时有些语塞,却也不甘心就此认输,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就算是如你所说,写的是自己的夫子,但你的阅历……”
这下,苏润栀根本不给他机会。
“想必在座的各位应该有看过蒹葭的话本的。照田兄这种说法,那蒹葭此人是不是必须得有位女扮男装的同窗,这才能写出化蝶这样的话本来?”
说着,苏润栀笑了笑,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这倒也罢了,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不是新出了一本话本么,叫鹊桥仙,我就买了一本。按照田兄的推论,难不成他还能上天?又或者,能与老牛对话,还看见了仙女……”
“轰”地一声,大伙都笑了,搞得田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找不出更合理的反驳之辞。
但苏润栀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田斌这种人,心高气傲,不给他一点教训看看,他还会死灰复燃,一抓着机会就攻击你,烦都要烦死。
倒不如一下子便绝了他这些恶心的念头。
“想必韩教谕手里有我先前参加院试时的卷子,而各位应该也记得,那时的考题也是咏兰。我还记得,我当时写的是,懊恨幽兰强主张,花开不与我商量。鼻端触著成消受,着意寻香又不香这四句。”
“田兄要不要品评一下,看看哪里不合理,当着大家的面给我指出来,我干脆一次解释清楚算了,也省得事后被人指着鼻子问来得强。”
见状,韩教谕就要说话,缓解尴尬的气氛,可苏润栀却不打算给他机会当和事佬。
“虽未明说,但明眼人都听得懂,田兄这是觉得我写的这诗是抄来的,又或者找人代笔而成。只是,既然是抄来的,那你就去多读些书,找到出处再来与我理论。”
“至于找人代笔,难不成我还能买通学政大人,提前得知考题内容?这个倒也容易,学政大人今日便要来这里,到时候田兄只需拦着问一问就是了……”
至此,田斌大败,只差哭了,偏偏毫无还击之力。
“好了,此事就此作罢,以后不得再提起。我们继续讲……”
下课后,田斌和永南四子中的另外三个一起冲出了教室,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不见了。今天算是丢人丢到家了,偏偏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简直是斯文扫地。
“苏润栀,你等一下……”
待到教室里的人走到差不多了,韩教谕叫住了苏润栀。这让他有些紧张,难道此人也看出了什么来?
田斌这里倒是好忽悠,但韩教谕毕竟是他的老师,打不得骂不得,实在是不好对付。
这让他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借鉴”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至少不能是这种大师级的诗,省得给自己添麻烦。
不过也不要紧,可以假借蒹葭的名义写出来。
“教谕有什么事么?”
“哦,是这样的。你刚刚所说的岑为赟岑夫子,是不是住在桃花村,今年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
人可以重名,但桃花村却只有一个岑夫子。
“是的,教谕的意思是……”
“哎,说来也巧,岑夫子也是我的启蒙老师……”说完,韩教谕便陷入了沉思当中,似乎是在回忆某些往事。
“哦,我走神了……这里是一本我从京城寻来的书,世上仅此一本,放假回家的时候,你帮我交给他吧!”
苏润栀听了,直觉告诉他两人是有故事的。
“非是我推脱不肯帮忙,原本也只是举手之劳。只是,这样贵重的书,教谕为何不亲自交给岑夫子?再说了,想来你们也许久不见,正好可以叙叙旧……”
闻言,韩教谕倒是一副了然的样子。
“不了,还是麻烦你代为转交吧。”
说完将包裹递给苏润栀,转身离开了。
“哎,你们说韩教谕为何不愿意去见岑夫子啊?”
四人当中,最八卦的便是宋立,偏偏又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家可是不允许这种习惯的。
“我估摸着啊,他是觉得自己不够出色,觉得没脸去见岑夫子……”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孙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惊人的话。
对此,董为民倒是很赞同。
“虽说同进士也是进士,但你们或许不知道,读书人都以为这不是正经出身,多有看不起。”
“其实岑夫子并不在意这些的。只要你去看他,他就会高高兴兴地迎接你,师娘也会亲自下厨做饭招待。有时候,师生情谊没那么复杂的。难道你考得好了,对方才认你?又或者,考得不好,他就拒绝承认曾经教过你的事实?”
听了苏润栀的话,董为民说道:“做老师的可以不在意,但做学生的却难免在意,到底是意难平吧。”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苏润栀道:“你这小子,明明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却偏偏要装老成。好啊,今天的中饭由你请,你们说好不好?”
其他几人自然说好,笑嘻嘻地朝食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