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柳一见穆锡伦带着他的那群手下们撤离了这里,而且听着脚步声也渐行渐远了,才敢站起身子往她那边走去。
刚一碰到安恕,就察觉到了她明显的僵硬与抵抗,郁柳不着痕迹地在手中运了两分力,嘴上却轻声细语地问着:“姑娘可是伤到哪儿了?还能站起来吗?要不要让奴婢看看。。。”
安恕连连挥手,口中说着:“我没事。。。”
她心里清楚只是崴了脚而已,借着郁柳的搀扶来到了一处灯火明亮的地方。北戎国中不似毓国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在这儿就只有几张矮桌跟几块厚实的皮子,安恕挪到了跟前,坐到了那块皮子上,将裙摆往上掀了掀,又把罗袜褪到了踝骨以下,借着亮检查起了伤处。
郁柳除了看到安恕脚踝上那块明显肿起来的地方外,还发现了个形状奇怪的脚环,不过她向来最是知情识趣的,知道不该问的话不问,就刻意略过了那个铁环,既没表现出好奇也没表现出诧异,就跟完全没看到似的,接着问道:“姑娘觉得如何,不然,我出去找他们要些跌打伤药回来?”
安恕连忙阻止住了她,嘴上说着没事,既没伤到筋也没伤到骨,将养两日便不会影响走动了,郁柳对此始终抱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却依了安恕说的,没再想着去外面找药了。
后来过了没一会儿,就有几个女仆打扮的人,进来送了些吃食给她俩,无非就是些炖煮过的大块牛羊肉,甚至还有煮熟了的心肝等内脏,外加几张杂粮面饼,安恕受不了那肉的膻味,硬是一口没沾,就拿了张饼子,小块小块地掰着吃了。
那几个仆从进来送过饭之后就再也没出去了,一直守在出口的位置,安恕心里有些疙瘩,这是行走坐卧都要被人给“看护”起来的意思了,一时就觉得做什么都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郁柳还想劝着她多吃些东西,在她看来这位秦姑娘实在是太瘦了,方才见她裙角下的纤瘦玲珑的脚踝,连自己的一只手掌都能圈起来了,这若是搁在男人眼里还不定是多么撩人的一道艳色,可再她这个同为女子的看来,就委实太孱弱了。
可安恕一看那肉就狠狠摇了摇头,她没有什么胃口,最后只好推脱给了郁柳,对她说能吃的话就多吃一些吧,她自己则拿起了一个看上去像是盛水样的容器,想也没想就倒了一碗。
原本吃的那张粗粮饼子就有些干,再加上过了那么久也没喝上口水,安恕现在已经觉得口干舌燥得很了,可谁知倒进碗里的根本就不是水,她看着那碗乳白色的液体,有些狐疑地凑到跟前闻了一下,只觉得又酸又冲的一股怪味窜进了鼻间。
她赶紧将那一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拿得离远了些,郁柳一见她的表情就觉出了不对,赶紧接过了她手中的碗,一望即知这根本就不是水,而是北戎人惯常喝的奶酒,这东西既能暖身,又能果腹,对于马上征战的民族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可这东西对于一向以吃惯了精细食物的中原人来说,就实在是难以下咽了。
郁柳看出了安恕的一脸难色,主动抱着那个罐子找到了那几个守在门口的仆人,交涉了一番之后,才终于得了一个装满清水的陶罐。
“来,姑娘喝这个吧,是水。。。”她说着,就重新取了个碗,给安恕斟满了,自己则退到了她的下手位置,一副听凭她发落的姿势。
安恕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接到了手里,道了声谢。
她这声谢反倒弄得郁柳老大的不自在,于是就趁着她喝水的当儿,跟她介绍了些北戎这边的风土人情,后来又说到了酒,就说在这边每年举办祭祀类的大节庆时,还都得喝那种鹿血酒,要说这马奶酒对她们这些人而言就够难入喉的了,更别提那鹿血酒的滋味了。
安恕听着她说的就不自觉地蹙起了眉,想也知道这酒里添了血会是个哪般滋味。她听完郁柳的话,就不着痕迹地问了一句:“郁柳姑娘,以前。。。也来过北戎么?”
郁柳意识到自己今日说的有些过了,这位秦姑娘看起来不言不语的,一发问却总能掐到人的三寸上,不过依摄政王之前交待了的意思看,也不像是要瞒她的,故而就照实答了:“奴婢之前曾跟随摄政王来过一次北戎,所以知晓的就略多了些。姑娘,可是不喜我提这些?”
安恕看似完全不在意地摇了摇头,郁柳见她的神色,也不欲再多言了,收拾完那些碗盘就交到了门口守着的女仆手中。
安恕抱着膝头坐在一张厚实的羊毛皮毡上,她并没有按穆锡伦提议般地去考虑他给出的好处,她压根连想也没想,纵然能许给她天大的好处又能怎样,她如果真的贪图那些虚荣富贵,只怕今日也不会流落到至此了。。。
所以她脑子里想的只有邵敬潭。。。
郁柳回头的时候见她神情恹恹,干张了张口想劝她几句,可话至嘴边却斟酌不出个词句来,她也曾试着设身处地地站在安恕的立场上去考虑她的处境,可这么几日看下来,这个姑娘跟自家主上都能杠成那样,虽是身陷异邦,恐怕那位北戎王是没有那么容易就令她开口的。
入了夜后,草原上就起了风,呜呜咽咽地吹了半宿,安恕则静静地听了半宿。郁柳怕她受凉,就堆了好些羊皮毯子裹在她身周,原本还一直撑着陪她,后来到了临近子时的时候,就撑不住了歪倒在了绒毯上。
安恕往门的位置处觑了眼,见那两名侍仆还笔直地把守在门边上,心里面就升腾起了一股烦躁,可就算是没有人把守,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所以如果真的要逃的话,就必须好生打算一番,若要按照来时的路,假道居延国再回去的话,不说如何走水路的问题,只怕一入居延就会再度被沙一然觉察到,那岂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了。。。那么,这条路行不通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暂且蛰伏不动,如果能往北戎腹地深处行进,这样就离毓国能更近一些,即使仍是有那一座万仞山天堑的阻隔,可只要能离得再近一些,至少她心里也还能好过一些。如果届时能再趁乱抢到匹马,一路往南。。。安恕想到这里,就往郁柳躺倒的位置扫了一眼,这个人说是沙一然给她留下来服侍日常起居的,怕也有监看她的意图吧。。。
安恕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如今不仅要躲着北戎的耳目,还须得防范着这位郁柳,当真是雪上加霜了。。。
她睁着双眼直到天明,一直到脚旁那个人儿出现了要醒过来的迹象时,才假意阖上了眼,装作还在熟睡的样子。果不其然,刚假寐了没一会儿,就听到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想也知道是郁柳起来了。
安恕虽是闭着眼睛,却仍能感觉到有道视线在自己面上扫了一扫,幸而外面天光还未大亮,不然想必很容易就能被郁柳看透她根本就是在装睡。不过她应是没有起疑,只打量了自己一番后就起身出去了。
安恕屏息凝神地听着周围的动静,过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地真的睡了过去,一直到郁柳喊自己起身的声音传来时,才意识到刚才竟然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她立即睁开了眼,一惊之下才发觉外面天色已经亮堂起来了。
她昨晚时合衣而卧,此时醒了也不过整了整衣襟,将那些压皱了的地方抹平,然后就跟郁柳一起拿昨晚陶罐里剩下来的清水粗略梳洗了一下。
甫一收拾停当,就见帐帘一翻,数名侍者手持盘盏鱼贯而入,最后面还跟着穆锡伦。
安恕也没想到对方这么早就过来“堵”她了,看着摆了一桌的那些吃食却没勾起半点食欲来,孰料穆锡伦到此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追问她的考虑结果,而是颇有些嘘寒问暖地问道:“是吃不惯这里的东西么?”
郁柳这会儿早就退到角落的位置上去了,她特意离得远远的,给她们俩留出一个适宜交涉的范围。安恕本就没指望着她能维护自己,这时见了,心里的冷意就又深了两分。
她不答,穆锡伦就将目光投向了她穿的那身单薄衣裙上,见安恕还是那一副不理睬不回应的架势,也没生气,反倒是脱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大氅,强硬地罩在了她的身上。
这个举动迫得安恕第一次仰头正视起了对面的这个男人,她蹙紧了那对长眉,瞪视了穆锡伦一眼,伸手就要将上身被罩上的那件厚重的衣服给扯下来。不过穆锡伦的动作更快,又像是早就料到了安恕是何反应样的,将那件大氅在她身上裹得更紧了。安恕被他这么一箍,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被他给锁在怀里了,可他动作虽说有些粗鲁,却还是把控在不让安恕受伤的力度上,任她在自己手上如何“折腾”,也还是挣不出他的臂弯。
安恕觉得头皮都快炸起来了,他现在这样的姿势就像是一位父亲在惩戒着自己顽劣不驯的女儿一样,另一头的郁柳跟看不见似的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只感到可悲,却仍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女子的力气到底抵不过男人,后来穆锡伦见她反抗的力度愈来愈小,就循循善诱道:“北戎可不比你们那里,过了八月风就已经凉了,你穿得实在太少,一直这样待下去,还不等走到王庭,就得先冻病了。。。”
他说完这话,就渐渐地松了手上的劲力,见安恕不再与他反抗了,才总算是放过了她。他这边才松手,安恕就快速地挪了挪,离开了他几臂的距离,远远地坐到边上去了。
穆锡伦也不生气,因为他有把握能令她一点点接受这里的一切,而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已。
他见安恕背过了身子半天都没理他,就对着她的背影娓娓说道:“我知道你吃不惯这边的东西,等回了王庭就好些了,那边有你们毓国来的伙厨,到时你想吃什么就跟下人说,准保跟你原来吃过的一个样。”
安恕听他口中说的王庭的那些毓国人,想也知道都是怎么被掳过来的,她自己本身也完整地经历过嘉阳城中那场劫难,如今一回忆起来心里就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再观自己现在的处境,同那些人一般无二,眼眶子就禁不住一热。
穆锡伦望着她的背影等了一会儿,见她仍是没什么动静,怕她是因为自己在这边所以才这样,若是再耗下去的话桌上那些吃食就该放凉了,于是未敢再继续耽搁,而是选择直接挑明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你。。。还是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安恕清楚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她不想给他丁点希望,在他刚一问完这句话就快速摇了摇头。
穆锡伦见此,虽是一腔希望被她生生扯碎,最终却还是没有再去加以逼迫,只是面色比来之前要显得阴郁了几分也落寞了几分,最后扫了静静跪着的郁柳一眼,就步出了帐。
安恕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走远,一直紧绷着的躯体也跟着松泛了下来,她抖了抖身子,就从那件大氅里头钻了出来,一挥手就将它扔到了一旁,再未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