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别说张武,就连钱将军都有些坐立不安了,这位淳亲王看上去儒雅温和,酒宴期间的氛围也一直都算和乐融融,这会儿怎么问出来的话却这么咄咄逼人,他见张武就快要顶不住了,只好将话题亲自接了回来,坚定又谦恭地答道:“王爷所言极是,自今日起,臣会再安排人手重新整修城墙,同时另外拨出几队人,轮流对万仞山上的几处山脉进行巡查,以确保北戎来袭时能够迅速获知消息,王爷还请放心,凉州这道铁门坎,可不是凭空里吹出来的,只要臣还活着,就必不让北蛮子进犯一步!”
莫永淳闻言,也收了方才锋芒毕露的气势,重新换上了那副仁善的面容,温和的说道:“本王也是为了大毓朝的社稷周全,想那穆锡伦只用了不到一年统一了北戎各部,此等实力,委实不容人小觑啊。。。”
他说到这里,就举起了刚刚那一盏没有喝完的酒,向对面的钱将军举杯示意之后便饮尽了。
张武在经历了这些之后,感觉之前喝进去的酒水全都变作了汗,发了出来,人也跟从澡堂子里给捞上来似的汗透重衣,自然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忌一旁惊弓之鸟般的信之了,安恕见此,知道这一劫算是被莫永淳的这一次发难给度过去了,也跟着放松了几分。
宴席又重新回归到了一派祥和的气氛之中,期间推杯换盏了不知道有多久,莫永淳已经彻底忘了忌口了,一杯接一杯地往腹内灌,就连安恕都觉得再这么喝下去他怕是就要醉在这儿了的时候,钱将军终于适时地提出了结束。
低阶的军官们陆续地退了场,安恕跟一众的侍女尽皆恭顺地跪伏在地面,她知道莫永淳的习惯,不喜让旁人见着他拄拐起身时的狼狈样子,故而又伏低了几分,额头都要贴在地上铺着的那层绒毯上了。
莫永淳的随身侍从走上前,搀扶着已经有些踉跄的他起身,又将那副拐杖递到了他手上,以安恕现在的姿势只能看到他有些虚浮散乱的脚步,想来今日是喝了不少,这要搁在过去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一件事。
莫永淳借着身边的人站稳了身子,最令他难堪的就是此刻,而且心仪的女子就在脚边,生在天家又如何呢,还不是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残废。。。
他将目光重新投放到安恕的身上,女子正以一个柔软的姿势屈伏在地上,较之其她人显得还要恭敬上几分,他盯着她这一身衣着凝望了很久,久到让他好似又回到了那年的那场选秀之中,也不知是否真的醉了,只觉得周遭的背景也都转换成了那时的样子。
直到现在,莫永淳依旧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秦安恕时的模样,她那时也穿得跟今日这般如出一辙,杏色的上襦,月白色的下裙,她或许已经忘了,但他却还一直记得,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吧。。。
他甚至还能回想起那时她领口边上绣着的大朵芙蕖,虽然穿得素淡,可人却像是株桀骜不驯的艳丽蔷薇一样迎风而立,纵然疾风骤雨而过也无法折损她一丝一毫的美艳。
莫永淳在安恕的脊背曲线上又流连了许久,久到其他的侍者都陆续退出了大帐,久到安恕的腿已经完全跪麻了,这才听到从头顶上传来的那一声“抬起头来”。
她有一些迟疑,却并没有立时就反应过来,亦或是根本就不愿意去遵从他的这一道命令,执拗地做着对抗。
莫永淳又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秦安恕,本王命你抬起头来。”
安恕心知这次算是避不过去了,只得慢慢地直起身子,头也一点点地抬了起来,最后,她只是维持了一个面朝前方的姿势,眸子却是依旧垂向绒毯的一角,并没有朝莫永淳的位置张望一眼。
安恕的这次毫无保留的抬头让他时隔这么久之后再一次面对面地见着了她的容颜,帐内的人已经基本上全部退尽了,他这会儿大可以不加避忌地公然打量着她。这次再见到她,却又是跟之前选秀的那次明显地不同了,钱将军给安排地这一套衣裙虽然好过安恕平时的穿着许多,但也算不上什么上乘之品,那头乌发间也只不过簪了一支桃木钗,雕饰地倒也还精美,可到底也算不上是什么华贵的物件,除此之外通身就再没有任何的环佩饰物了,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个此刻正跪在地毯上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尊贵气度,若是从前的安恕像株冶艳的蔷薇,今日再观,却觉得将她比作苍松都不为过,因为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骤雨洗涤过后的青翠欲滴,那双眼睛更像是银月一样明亮皎洁。
可再向下望下去,他却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安恕璞玉一样的颈部肌肤上,正爬着一道狭长的疤痕,一直蜿蜒着深入衣领内,莫永淳的酒都醒了大半,可做出的行为却又与刚刚那位张副参将没甚区别。
只见他伸了手就要往安恕的颈间探来,惊得她连忙跪着往后退了两步,头也跟着垂了下来,只余留了那一道优美的下颌曲线展露在男人面前。
莫永淳右手柱着拐杖,左手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伸向虚空中,他竟然微微感到了两分尴尬,那只左手借势想要将安恕给扶起来,嘴里说着:“你莫要怕,本王,本王只是。。。”
安恕见他非但不退,反而还要朝自己过来了,就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将将躲过了他的这次触碰,她皱眉隐忍着说道:“王爷还是莫要污了自己的手,奴婢自知身份低微,承受不起这份恩泽。”语毕,就再次跪了下去。
莫永淳见此,也不想这第一回见面,就逼迫她太过,可她话虽谦卑,他却总觉得里面透着一股子摒弃皇权富贵的意味,眼前的女子看上去像是对自己在示弱,言辞间却始终是拒绝的,可这又是因为什么,明明手边放着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去攀附,换了旁的人只怕是争着抢着要贴上来了。。。再有,她颈上的那道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所有传回来的密报统统没有描述过这档事,那么,一定就是自己在路上的时候出的事了。。。
莫永淳终是收回了手,靠着拐杖的支撑站得更稳当了些,他最后又深深凝望了一眼她那道娇柔的背影,才在随从的陪同下撩开帘子走出大帐。
安恕一直听到他们这一行都走远了,才敢抬起头张望一眼,帐内已经走得只剩下自己了,就连信之都不见了踪影,她揉了揉僵麻的腿,试图扶着矮桌站起来,可跪了这么久,腿上早就没了气力,她一直缓了好久才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今天这遭就算是给糊弄过去了,过不了几日怕是还有第二轮,待会儿回去还得想想怎么回了他,莫永淳的手段她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处理不好只怕还要再弄出什么事端来。
只不过,她又抬手抚了抚颈前那道长长的疤痕,某个人怕是也要因此而倒霉了吧。。。
安恕直到两条腿能踩实了,才掀开了帐帘,走了出来,这会儿的天倒是比刚才她们进来那时要清朗了些,阴云既散,星月重现,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视线在刚好越过演武场的时候就撞进了一个男人的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