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峰是青牛山的最高峰,它立于青牛山东面,与南面的秀竹峰遥遥相望如同老牛回首。山上苍松古柏,崖畔云海飞瀑,有雄伟楼宇可观日月;有出尘才俊参道舞剑,好一幅人间仙境图。
这才是被视为绥国道教正宗;被封为七大门派之一的青牛观该有的排场。
青牛观的建筑群分前殿和后院,前殿是给予香客上香祈愿、迎客会友、处理事务的地方;而后院者则是门人修道习武、生活起居的地方,基本不接待闲杂人等。
山下百姓、江湖中人,走的是东面能直达青云观主殿的石阶大道。冉阿玉先前走的那条上山路,其实算是通往青牛山的后山,而翠竹峰女冠们居住的地方算青牛观的‘院’是不接待香客的,也怪不得人家阻拦。
此刻已过亥时,月挂长空,被安置在西厢院客房的冉阿玉已沉沉睡去,而东面的静心斋依旧灯火通明。
堂内陈设简单,青砖铺地石木作墙,左右两侧是朱色雕窗,墙的正面挂有道祖和青牛观祖师爷的画像。画像下面是香案,上面摆满了供果。堂中有茶几五张、木椅五把成‘品’字型摆放,有五人正襟危坐。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两鬓斑白、长须及胸、浓眉大眼、面相忠厚,此人是青牛观掌门吕朝阳,道号‘衡阳子’左边第一位身材同样高大,脸型微胖,腮帮有痔的道士名叫陈奎,道号‘混元子’;左边第二位显得消瘦,白面无须的道士名叫郭泰安,道号‘玄珠子’;右边第一个肤色白皙,脸庞清瘦的人自然就是女冠林栖凤,道号‘静虚子’;最后一个有着一张娃娃脸,五道当中他年纪最小名叫田凡,道号‘常水子’。
这五人便是霍霍大名的青牛五子,他们的五行剑阵曾力挫无数江湖豪杰。此刻青牛五子齐聚一堂,为的就是讨论那个熟睡的少年郎能不能成为自己的小师弟。
“你们各自都说说意见吧!”吕朝阳微笑着看着在座的四人。
“咳!”陈奎轻咳一声道:“道门向来有信物赠徒一说,如果这少年所言非虚的话,师父的确有将他收为弟子之意。”
“师兄,”嗓音较尖的郭泰安道:“这事得慎重,我青牛观历代收徒无不经过千挑万选,所收门人既秉性纯良又颇具道心,为的不就是能光耀我派传颂道法么?咱们岂可听这少年的一面之词而将他收入门下。”
“四师兄这话说得在理,”田凡笑嘻嘻的调侃:“但一面之词绝变不成师父他老人家的葫芦的——对吧?师姐。”
“那个葫芦的确是师父的。”林栖凤答道。
“你们说会不会是师父没钱打酒喝后,干脆将装酒的葫芦抵押出去,刚好这个姓冉的少年又是卖酒的,他得到葫芦并知道了师父的身份,然后编了一套说词想要入我青牛门?”田凡又来了这么一句戏言。
“田师弟注意言辞!”吕朝阳用指尖轻叩茶几提醒,“师父他老人家行事怎会如此草率?”
然后除了林栖凤,四道立马相视而笑,事实上展行云行事向来草率。
“五师弟之言太过了,”郭泰安又道:“师父虽随性而为不拘小节,但他的葫芦是绝不会轻易拿出去的,我担心的是有人通过什么方法得到了师父的葫芦然后大做文章,比如别的什么门派故意派个少年前来偷学我派武学,要知道江湖上又不是没人干过这种事。”
“单凭葫芦的确能做文章,”林栖凤道:“但如果这冉阿玉丹田已有紫阳真气,用的又是无极身法呢?”
她这话一出四道皆惊!娃娃脸田凡直接张大了嘴吧,因为都知道紫阳真气和无极身法是青牛观的上乘武学,在场之人的门下弟子还没有一个能学,他一个总角之龄的市井少年又如何习得?除非自家的师父亲传,否则别无它法。
“林师妹确定......是?”陈奎侧身问到。
“事关香火继承,我又如何不仔细看清?”林栖凤弊了陈奎一眼又道:“我从冉阿玉口中得知,他只用了半日便从山脚爬上了秀竹峰。青牛后山道路难行,寻常汉子走走停停需耗时一日,他一个小小少年如何能做到?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来的时候我刻意加快了步伐,冉阿玉只一个劲儿的说道长走得好快,却依然能紧跟我身后而行。我观他走路姿势用的便是无极身法。我们都知道无极身法极耗气劲,这少年和我从秀竹峰走到望月峰,一路下来脸不红气不喘,他用的就是紫阳真气。”
“如此说来,”吕朝阳缓缓起身脸上已藏不住喜悦之色,“这冉阿玉还真有资格当咱们的小师弟,师父、师父你老人家还真是......慧眼识珠啊!”
他们能怎么说?总不能骂自己的师父想一出是一出吧?
“但奇怪的是,冉阿玉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拥有紫阳真气和学了无极身法,他和我同行的时候也只是想为了赶上我的步伐让自己走快点。” 林栖凤双手互扣思考道。
“不知道如何使得出来?”郭泰安一下站起身来,“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郭师弟稍安勿躁,”吕朝阳将手往下压了压,“你我皆是修道之人,需知道法自然,他能用就有他能用的道理,师父传艺而不告之亦有师父的道理,既然确定了冉阿玉就是师父收取的弟子,小师弟又带着师父的信物上山,我们就得开怀接纳。”
“接纳、当然得接纳,”郭泰安喃喃说道:“只是如何接纳?我们都知道小师弟是师父的亲传弟子,你我敢把他归于自己门下?你我谁又有资格对他传道授业?”
“四师兄说得极是,”田凡附和后又说:“这事儿大师兄你得拿个主意。”
“依我看就交给大师兄处理了,”陈奎瓮声瓮气的说,“反正大师兄是掌门,门下又暂无嫡传弟子,让小师弟和大师兄作伴也挺好的。”
“你们啊!你们,”吕朝阳一手抚须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师弟师妹无奈笑道:“山芋烫手就直接抛给大师兄,也罢!也罢!就让我来带带小师弟吧!虽不能传道授业也能说些道理,小师弟年纪尚小心智还不定,有我们这些师兄照看着,总比让他流入市井江湖好得多,不然有一天师父云游归来,咱们又有何脸面见他老人家呢?”
云游归来?说到此处青牛五子全都笑不出来了,难道青牛山山脚不算归来?那为何连走到自家道观门口,连他们这些徒子徒孙的面都懒得一见呢?难道真要学这方天地以为万物为刍狗?可是他们毕竟是他弟子啊!是人、是他的至亲不是木头,多少得有点偏私吧?如果连这都放得下任其发展,那他展行云也确实很潇洒。
“我去看看小师弟睡没有,” 林栖凤站起身来微笑着说,“别咱们在这议论半天人家压根就不同意,那可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师姐你这句话用得有点不恰当,”一向大大咧咧的田凡立马挑刺,“这句话的——
——五师弟时辰尚早,咱们手谈一局如何?林师妹你且自去,这事理当问问小师弟意见的。”吕朝阳立马制止了田凡,为自己的三师妹解了围。
“各位师兄弟栖凤先行告退。”她行了个拱手礼就快步走出了静心斋。
直到她离开后,青牛四子才算松了口气,因为林栖凤暗中喜欢自己的师父,他们这些师兄弟都看在眼里,但谁又敢说破呢?弟子爱上师父,在大多数世俗人眼中已经是有违伦理了,更何况她还是出家的道士,这心结恐怕就只有林栖凤自己解了。
林栖凤站在静心斋外面的院子里负手在后,中年女冠仰头看着天上清冷的月光发了会儿呆,然后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才快步走向了西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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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阿玉当然是要背着那个已空的竹篓返回青牛镇的,少年从小就有个习惯,总会把东西放在它原来呆的地方,以便下次要用到的时候能很快的找到。这个竹篓属于程瘸子的财产,所以它也应该回到程瘸子的家里。
“我下次用的时候......”一声鸟啼撩拨了心弦,冉阿玉举目眺望,发现云海之中有两只老鹰在展翅翱翔。“应该很久都用不到了吧!”他想。
冉阿玉不傻,他知道自己这两日以来身体的变化,比如想要走得更快就可以更快,少年明确感受自己的四肢更加灵活,昨夜睡觉的时候,小腹处有股若有若无的暖意在蠕动。是什么原因促成身体上的变化的呢?只能是那个老人——他的师父展行云——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
所以昨夜当林栖凤敲开房门问冉阿玉愿不愿当她小师弟的时候,少年只稍稍考虑一下便愉快的答应了。因为少年已经猜到了那个老人其实就是青牛山的道士,并且这个道士是这些人的师父。他原本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少年,用一句俗话说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冉阿玉自然也不怕谁会打自己的主意。
“霍先生有一会儿话叫什么来着?”少年挠了挠脑门儿,“哦!长者赐,不敢辞,辞不公,受之无愧。他既然要教我本事,我当然也不能推辞,叫他一声师父又如何?”
因此这次回青牛镇,冉阿玉其实是在向一些人和事道别,因为少年觉得此次一别,可能将有好多年都不能再聚了。
然而当少年在暮色中推开房门的时候,昏暗的屋子里空无一人,程瘸子已不知去向。
他点燃了油灯,才发现桌子上留有一张纸条,纸条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程大爷要出门办点事,你他娘的好好学点本事,不然回家老子打断你狗腿。’
“原来这里也是老子的家啊!”
冉阿玉将纸条放入怀中又去了自己的房间,少年将床铺移开找到了那块活动的砖块,他将砖块抠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块玉佩;一个装有泥土的黑色小布袋,还意外的得到了两锭银子,这是程瘸子留给他的。
“原来这王八蛋对老子也不是那么差啊!”
不像以往,今夜的冉阿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了娘走时候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在她坟前哭泣;想起了小时候的种种往事。突然间少年下定决心翻身下床,带上这些东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一年多的小屋。
他想要去娘的坟头前守她一夜,但当刚走出镇子的时候少年就迟疑了,理智告诉冉阿玉这是不行的,娘亲是绝对不会希望自己就这般没出息的回去再也离不开,等着被那个小渔村关一辈子。
然后他又跑向了霍恩华的住处,本来是打算明天再好好向先生辞行的,但冉阿玉改变了注意——他需要有那么一个人抱自己一下,再连夜离开。
叩开院门的时候霍恩华一脸和蔼的看着冉阿玉,月光洒落在青袍儒士的身上,此刻的霍恩华宛若人间的灯火,暖人心扉给人力量,但少年却停在原地没有勇气扑上去。
“霍先生我......”冉阿玉用手指搓着衣角,“我去了青牛山,他们准备让我当他们的小师弟......我......”
“把手给我。”霍恩华向冉阿玉伸手了右手。
这个没怎么去过几天学塾的少年郎将手交给了自家先生,任他牵着自己往屋内走去。
“这是先生给你准备的几本书籍,你要时常阅读把它们记在心中,以后遇到问题时或许它们就能帮你解惑。”他早已帮他准备好了一个青色布包,将书籍一一放在里面。“冉阿玉你要记得,书是死的、书本上的道理也是死的,读书人切莫将书上的东西死搬硬套,凡事应该从实处出发解决问题。”
“阿玉记住了。”少年重重点头。
“你过来。”中年儒士向他招了招手。
少年郎缓缓的走了过去,然后霍恩华如同第一次在小镇见到冉阿玉那样把他搂在怀中,中年儒士一只手轻拍着少年的后背。
“阿玉需知:人生路上会经历一次次的相逢,又会面临一次次的离别,有的人分开后可以山又重逢,你们再把酒言欢;而有的人分开后便是天水相隔,你们亦能江湖相望。你不要不舍、也不要难过,只需将该记的人记在心里大步向前,去看未来更多的风景,这便是成长。”
冉阿玉本以为自己会躲在先生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少年并没有像第一次扑在霍恩华怀中那样以泪洗面,相反有了这个拥抱和宽慰后,他反而轻松了很多。
“原来我去青牛山当小师弟,先生和程大叔早就知道了啊!”
少年主动将脑袋离开了霍恩华的胸膛,他满眼通红但面带笑容说:“等阿玉长大后,是一定要与先生和程叔叔吃酒的——先生保重!”
冉阿玉作揖拜别了自己的先生。
在悲喜交加的人间路上,有人在朝着心之所向的地方马不停蹄。走着走着他成为了读书郎;走着走着他成为了别人的小师弟;走着走着冬去又春来一年复一年;走着走着,当初的贫寒小少年已变成了如玉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