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侯府,蕊香院。
此处位于后宅东南区域,是裴越为林疏月准备的院子。不出意外的话,她往后余生都将在这座蕊香院内生活。
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五间抱厦上悬“蕊香院”匾额。整个院落环境清幽,繁花盛开,剔透玲珑,后院则有满架蔷薇并太平花,另有一带水池。
迈入正堂之内,远远便能瞧见一幅中堂,上书“一树轻冰冻,满林疏蕊香”。
字体遒劲有力,虽无书家风骨,却有扑面而来的豪壮气韵,乃是裴越亲笔所书。其实这幅楹联亦是他所作,不仅巧妙地嵌入林疏月的名字,还将她比作傲雪凌寒的冬日梅花,故而便有蕊香院之名。
在看到这幅楹联之后,林疏月满心欢喜之外,愈发震惊于裴越的才情。
犹记当年灵州初见,两首绝妙好词让她春心萌动,这才有了后来的半推半就。
“林姑娘,我估摸你这大半天滴水未进,且先取下盖头,用些点心罢。”
裴宁温婉的声音将林疏月从遐思中惊醒,她乖巧地应道:“是,大小姐。”
旁边站着的大丫鬟便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盖头揭下来。
裴宁望着她楚楚可人的容貌,不禁由衷地赞叹道:“三弟好福气。”
林疏月含羞笑道:“多谢大小姐夸赞。”
裴宁温和地说道:“不必这般见外,你随三弟喊我一声大姐便可。”
林疏月心生感动,垂首应道:“是,大姐。”
裴宁莞尔一笑,转头朝旁边站着的良言招招手。
她从良言手中接过那个紫檀百宝嵌方匣,对林疏月说道:“林姑娘,三弟他从艰辛中步步走来,富贵却不改初心,这一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承你喊我一声大姐,这只镯子便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望你莫要推辞。”
裴宁将方匣打开,取出一只整体呈椭圆形、单边沁褐的白玉手镯,递到林疏月手中。
林疏月见识出众,一眼便看出这只手镯品相不凡,略有些忐忑地说道:“大姐,这份礼物太贵重了,疏月承受不起。”
裴宁微微摇头,含笑道:“这不是天家的赏赐,若真是如此我也不敢转赠于你。
这只镯子是我十二岁的时候自己选的生辰礼物,已经温养七年,也算是勉强衬得上你这般花容月貌。”
林疏月便不好再
推辞,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手镯,然后戴在左手腕上,起身福礼道:“疏月拜谢大姐。”
裴宁起身受了她这一礼,又温言道:“三弟心地纯善待人亲和,但他实在太过忙碌,还望往后林姑娘能够体贴一二。”
林疏月微笑道:“疏月明白,定不会让少爷失望。”
裴宁登时愈发满意,眼中笑意盈盈。
便在这时,一名大丫鬟快步进来,行礼之后说道:“禀大小姐,侯爷派人传话,请林夫人速去前面接旨。”
众人面面相觑,裴宁意外地问道:“你确定是让林姑娘接旨?”
大丫鬟垂首道:“是,宫中内监带了圣旨过来,指明让林夫人接旨。”
裴宁稍稍思索,旋即对满面紧张的林疏月微笑道:“不必担心,应该是好事。”
她指着几名丫鬟说道:“帮林姑娘戴上盖头,然后搀着她去前面接旨。路上好生看着,断不可磕了碰了。”
“是,大小姐。”丫鬟们齐声应下。
……
侯府前宅大厅,宾客满堂,气氛欢庆。
虽然似王平章、莫蒿礼和洛庭这等大人物都只送来贺礼并未留下用饭,其他一些重臣也只派了家中嫡系子弟前来赴宴,但京中大多数武勋亲贵还是亲自到场,可谓给足了裴越这个新任北营副帅的面子。
宴席才刚刚开始,宫中内监便携圣旨而来。
宾客们无不羡慕地望向主桌上的裴越,暗自猜测这是皇帝陛下又要封赏这个年轻权贵,不禁感叹世事之奇妙,当初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竟然能在今日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
其实就连裴越都是这样想的,然而内监却没有立刻宣旨,反而让裴越将林夫人请出来。
裴越心中好奇,如果放在平时早就有亲随给那内监塞过去几张银票,从对方口中挖出一点消息,然而他今日什么都没做,因为宣旨内监旁边还站着一个气度沉静的年轻人。
“今日裴侯大喜之日,小可空手上门,还望裴侯勿怪。”
这位名叫陈安的年轻人笑容可掬地拱手致歉。
裴越微笑道:“陈公子身份贵重超然物外,本侯确实不敢妄下帖子相请。如今陈公子飘然而至,寒舍蓬荜生辉,还请留下来喝一杯水酒。”
陈安回道:“裴侯盛情,小可却不敢叨扰。今日此来一是奉陛下之命,二是想近观裴侯风采。稍后宣旨完毕,小可还得返回宫中
复命。”
裴越略微疑惑,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矫情。
当日在闲云评上,陈安仗义执言替裴越缓解局势,他对这个皇后的亲侄儿观感还不错,但是却不会完全相信他是一个好人。毕竟此人身份特殊,裴越必须要多留几个心眼,却不料今日会听到这番言辞,一时之间弄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
俄而,四名大丫鬟小心翼翼地搀着林疏月来到大厅,裴越上前接过牵着她的手,然后在早已备好的香案前方行礼。
内监宣旨完毕,厅中鸦雀无声,旋即便有此起彼伏的恭贺道喜之声。
林疏月如在梦中,她根本没想到大梁皇帝会恩封自己为七品孺人。
依照大梁规制,诰命夫人亦分为一到九品,即一品国公夫人、二品侯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六品以下皆为孺人。七品孺人看似品阶不高,但是正常情况下只有正室才有资格获封敕命。
虽然裴越给予林疏月极大的尊重和礼遇,但是她妾室的身份无法改变,纵然是国侯的妾室亦是如此。开平帝这道圣旨不仅仅是给了林疏月一个七品孺人的身份,更让她成为裴越法理上的夫人,而不是一个说来好听实则没有任何权利的如夫人。
林疏月当然明白这层深意,不禁潸然泪下,几不能自制。
裴越轻叹一声。
在看到那些宾客们无法掩饰的羡慕和嫉妒之后,他就领悟到皇帝这一手的老辣之处,然而感受着身边人轻轻颤抖的手腕,他却没有办法婉拒和推辞。
“臣裴越,谢过陛下隆恩。”
裴越长身一礼,然后从内监手中接过圣旨。
陈安上前微笑道:“事已办妥,小可便告辞了。”
裴越正要试探几句,却看见来到自己面前的陈安目光中那一抹惊恐之色,他便一手握着圣旨,另一只手揽着陈安的手臂,笑道:“来都来了,饮一杯水酒再走。”
陈安作势去挣脱他的手,趁着这个机会急促低声地说出几个字,然后朗声道:“小可还要回宫中复命,还请裴侯见谅。”
裴越便松开手,然后亲自将陈安和内监送出侯府。
宫中禁卫牵着马在外等待,陈安翻身上马,对裴越拱手说道:“裴侯请留步,告辞!”
裴越微笑送别,待这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转身回府。
眼底蓦然一片冰寒之色。
裴越并非豪奢骄纵之人,素来讲究的是恰当二字,故而今日宴席并不出格。席面由京中四海楼大厨亲自掌勺,食材尽皆新鲜佳品,但是并非那种上百只山鸡熬一锅汤的奢靡之举。
不过当充任礼仪的韦睿吼出一嗓子“上酒”之后,席间的气氛陡然一变。
一股浓烈的酒香萦绕在所有人的鼻尖,当即便有西宁伯崔护高声喊道:“好酒!”
不远处站着的崔猛立刻转过身去,只觉得自己老爹太过丢人,仿若没有见过世面的泥腿子。
身为最早进入藏锋卫的武勋子弟,崔猛跟随裴越经历西境大大小小十余仗,因为作战勇猛屡立军功,如今已是藏锋卫左军第二都游击。虽然麾下只有五百人,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昔日跟在李子均屁股后面的纨绔子弟前途不可限量。
崔护当初还帮裴戎递过弹劾裴越的帖子,如今早就将那些事彻底忘记,不仅反复叮嘱崔猛要尽心做事,今日更是亲自带着两大车贺礼登门。
然而很快就有人附和崔护,惊叹道:“果然是好酒!这是平江双蒸?”
另外一人断然否定道:“不对,这酒比平江双蒸更加醇厚。”
厅中宾客皆为武勋亲贵子弟,不爱酒者极少,然而京都左近一直都没有上等烈酒酿造之所,这便是竹楼能够在京都一览众山小的原因。想要喝到产自南周的平江双蒸,亦或是钦州特产钓诗钩,这些嗜酒如命的权贵就必须去竹楼,偏偏那地儿还不允许额外购买带走,令人无可奈何又趋之若鹜。
周遭接连响起询问之声,裴越便起身道:“今日承蒙诸位赏脸,裴某决定拿出自家酿的烈酒,还望大家莫要嫌弃。”
“裴侯太客气了,这酒味道醇厚,入口绵柔,然而入喉之后方知酒劲浓烈,实乃本人此生饮过的绝顶佳酿!”
“的确,今日果真不虚此行!”
“裴侯,不知祥云号中是否售卖这种烈酒?”
大厅一个角落里,王勇和陈大年并排站着,听着那些武勋亲贵们连绵不绝的称赞声,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
酒坊才刚刚建好,这些烈酒是他们领着大批亲信人手夜以继日地搞出来的,按照裴越教给他们的蒸馏法,好不容易才赶在喜宴之前弄出两百坛。尤其是陈大年,他如今主要负责酒坊这边的事儿,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睡过完整的觉,整个人都瘦了
一圈。
不过此刻听着那些人的夸赞,两个人都情难自已地憨笑着。
裴越抬手虚按,微笑道:“诸位莫要心急,这种酒将来肯定是会拿出来售卖的。”
众人闻言大喜。
酒这种东西运输起来非常麻烦,如今的所谓官道可不是裴越前世的高速公路,尤其是那种地形复杂多雨的地方,路面坑坑洼洼,酒瓮稍不注意就会磕碰碎裂。京都附近自然也有酒坊,然而受限于材料和技法,只能酿出那种平淡温和的春竹叶,想要喝烈酒要么花昂贵的价格托人购买,要么就只能去竹楼潇洒走一回。
如今裴越能够酿出比平江双蒸更好的烈酒,还愿意拿出来售卖,这让厅中身材魁梧的昂藏汉子们如何不喜?
但是裴越随后说道:“不过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售卖,因为目前还在建造酒坊,而且将来售卖的方式略有不同。且容我卖个关子,到时候一定会下帖子到诸位府上。”
众人登时觉得心痒难耐,可是裴越说的有道理,酿酒这种事需要时间,又不能天上掉下来。
席间忽然站起来一人,乃是善国府嫡次子孙琦,他微笑问道:“敢问裴侯,这种酒可有名字?”
裴越点点头,朗声说道:“破阵子。”
满堂的武勋亲贵只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当即有人大声赞道:“好名字,比那什么平江双蒸强过百倍!”
那些军中实权武将抬眼望着眼神淡然的裴越,心中暗自感叹:“这何止是好名字,恐怕连陛下都会击节赞叹!”
……
夕阳西斜,酒宴收场。
秦贤和韦睿等人再度承担起半个主人的职责,帮裴越送走绝大多数客人。虽然今天是裴越的大喜之日,但是没有人敢冒出来一句闹洞房,只不过例如孙琦等人硬是从王勇手中抢走一坛破阵子。裴越对此微笑不语,原本就是想要借着酒宴的机会先推出这种烈酒,为庄园的宣传走好第一步棋。
片刻过后,裴越来到内宅仪门外,亲自将裴宁送上马车,然后与林疏月并肩站在道旁。
裴宁掀开车帘,关切地望着裴越道:“三弟,晚上可不要再饮酒了。”
裴越笑道:“姐,我酒量大着呢。”
裴宁嗔道:“不许逞能。”
裴越点头答应,又问道:“姐,要不就在府中住几天?”
裴宁不禁意动,随即勉强笑着摇摇头道:“不了,且不说合不合适,我要是不回去
老太太会担心呢。她老人家如今有了春秋,可不敢胡闹
。”
她顿了一顿,又道:“放心罢,往后我会时常过来这边。”
裴越没有勉强她,颔首道:“如此也好。”
裴宁朝四下看看,忽地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叶姑娘?”
裴越忍俊不禁,用眼神指了指林疏月道:“姐,你就不怕疏月吃叶七的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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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疏月又羞又无奈地低下头。
裴宁如今倒是越来越有长姐风范,可在脸皮厚度惊人的裴越跟前还是有些吃不住,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胡说!好了好了,我回府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裴越和林疏月齐声道:“恭送大姐。”
他亲自将马车送到府外,然后对邓载道:“你带五十人护送大小姐回府。”
邓载躬身道:“遵令!”
中山侯府位于永仁坊内,定国府则位于朱雀坊,二者虽然都处在西城,但是一个在中区偏北,另一个在东面,距离不算太近,途中要经过四座坊。
西城住的都是权贵官员,治安历来极好,大街小巷基本看不到平民百姓或者行迹古怪的人。裴宁本不愿前呼后拥从者如云,然而想到今天是裴越的大喜之日,便没有拒绝他派人护送的好意。
车厢中,良言笑眯眯地说道:“姑娘今儿可开心?”
裴宁问道:“你这个小妮子想说什么呢?”
良言道:“婢子只知道,三少爷成家了姑娘就这么开心,等将来那边府上添了公子小姐,姑娘就要做姑姑,那岂不是更开心?”
裴宁闻言不禁面露恬静的笑容,颔首道:“等三弟有了子嗣,我就去帮他带孩子。”
良言捂嘴笑着,开口说道:“就是不知道姑娘自己——”
话犹未尽,马车陡然紧急地停住。
裴宁身体前倾险些扑倒,良言眼疾手快搀扶住她,还没等她向外询问,只听不知有多少人在外面狂吼不止。
“杀啊!”
……
天色昏暗之时,廊下挂着大红灯笼的中山侯府大门忽然推开,一阵尖锐高亢的号角声响彻整个永仁坊。
片刻之间,三百名精锐骑兵列阵完毕。
裴越全幅披挂,提刀在手,怒喝道:“全体听令,随我杀向南云坊!”
“遵令!”
三百骑放肆冲锋,杀气凛然。
裴越突然领兵出府,在西城之中狂飙突进,这个消息令京都为之震动,仓促得知的武勋亲贵和清流文臣们无不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