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是她杀的

乳白色的晨雾,在舞阳城口织成厚纱,拔出来的剑,只能望见剑锷,望不到剑尖。

雾里的城未醒。

远处鸡鸣。

蓝元山在雾中,蓦然生起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人生在世,或许隐居于此,鸡犬之声相闻于耳,但老死不相往来,这种淡泊的生活是多么惬意啊。

可是这念头一萌即灭。这种生活他已生活过不知多少日子,他在那种生活已过腻了,他现在要取偿平静的回报。

这时他就瞥见晨雾里一条青色劲装、高瘦的人影。

他一看见这条人影,全身肌肉立时每一根骨节、每一丝纤维都在弛歇,因为极点的放松,才能把任何绷紧如上弦之矢的人击倒。

他一看见雾中的殷乘风,就感觉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他原以为妨碍他夺得“四大家”宗主权的人,唯一的劲敌只是周白宇,如今看来,殷乘风也甚不易对付。

殷乘风凭着一股锐气和使全身几乎烧痛了的斗志,来到城门,但在雾中忽见那蓝袍影子长袖垂地,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战意如被对方长鲸吸水地吞去。

他挺立着,拔出了剑。

剑在晨雾中,如同水晶一般的色彩,波磔森森的剑锋,竟将雾意卷开。

在雾色中一棵大榆树下,是白衫的周白宇。

他望着雾中的青衫蓝袍二人,觉得这样一个杀意的早晨,连城垛上的秋鸟啁啾也消失了。

这时,一个托钵的头陀,敲着木鱼走过,经过这里,猛打了两个呵欠。

头陀打呵欠伸懒腰的时候,殷乘风和蓝元山心里同时都有“世事营营扰扰,何必苦苦争斗”,有想放弃了一切回家睡个大觉的念头,这跟蓝元山从鸡啼想起隐居虽近似但不类同,而这是两个即将决斗者不约而同陡生之念。

但意甫生时即告消失。

一丝阳光透了进来,射在剑锋上,似野兽的利爪,漾着白光。

蓝元山在雾中的语音像在深洞里幽幽传来:“殷寨主,你以快剑成名,请动手吧,我以内力搏你,所以决不能让你逼近才动手。”

殷乘风缓缓举起了剑。剑尖上发出轻微的“嘶嘶”之声,像一尾蛇在炭炉上弹动着。

蓝元山的手垂在地上,可惜隔着实体似的厚雾,看不清楚,他的袖里似裹着游动的水,不住的起伏着。

他正以绝世无匹的内功,来抵挡殷乘风的快剑。

他与周白宇一战时已十分清楚,自己内力雄浑,稍胜半筹,但却敌不过对方迅若奔雷的快剑。

何况传言中殷乘风的剑比周白宇还快。

但同样传闻中殷乘风决无周白宇深厚的内力、他决意要以排山倒海的“远扬神功”,在殷乘风出剑前先把他击溃。

而殷乘风同样是想以闪电惊虹的一剑,在对手未发出内力前取得胜利。

周白宇靠在榆树干上,忽然间,榆树叶子,在晨雾里簌簌落下,如被狂风所摧。

这一战极短。

晨雾中剑光暴闪,刺向蓝袍人。

蓝袍人双袖激扬,“远扬神功”使他四周三尺内犹如铜墙铁壁,剑刺不入。

青衫人的内功,无法将剑刺进无形的雾墙。

内力反激,“崩”地一声,剑折为二。

剑尖飞出,半空中为密集遍布的劲道所袭击,粉碎为剑雨,溅喷四射。

在内力激碎剑尖首段刹那,原来抵挡剑势的炁气便有了缝隙,青衫人断剑仍不休,刺入蓝袍人胸胁。

蓝袍人双掌也击在青衫人的胸前。

青衫人藉势倒翻,卸去一半掌力,落于丈外。

蓝袍人掌劲强吐,使对方剑入胸胁不及二寸而止,但已刺入一条胸骨之中。

交手是一招。

两人分开。

地上多了一路血迹,血迹尽头是嘴角溢血的青衫人。

蓝袍人右胸嵌着一把断剑。

殷乘风重伤。

蓝元山也受了重创。

两人一时之间,只能狠狠的瞪着对方,也不知道是佩服?是憎恨?是仇视?是激赏?还是忍痛喘息?总之两人一时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但是有一人正在剧烈的发着抖,不是决斗的蓝元山,也不是受伤的殷乘风。

而是周白宇。

他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致榆树上的叶子,仍是被他震得不住簌簌的落下来。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周白宇身经百战,历过生也度过死,什么战役未曾见过,而他所惧怕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所畏惧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脑里陡生的念头!

西镇蓝元山和南寨殷乘风都受了重伤,这是一个杀了他们的绝好时机!这两个是北城前程的头号阻碍,杀了他们,他就可以雪败耻,可以名扬天下、吐气扬眉,舞阳城就可以高踞首榜,甚至可以并吞青天寨、伏犀镇二大实力,而且,就算杀了他们,也可以说是比武误杀,甚至可以推诿是蓝元山殷乘风二人互拼身亡,与自己无关。

这是雪辱扬名、永绝后患的绝好时机,以前,从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要不要动手?他能不能下手?

他脑中一直响着这个念头,声音愈来愈大,几乎刺破他的耳膜,使他双膝无力的跪了下来,差点要哭出来了。

他毕竟是正道中人,虽然得志甚早,但从未做过卑鄙龌龊的小人所为,像刚才的这种阴谋,在他一生里,只是第一次在脑海里出现,那是因为他觉得原本可以略胜蓝元山而他却败在一笔糊涂账里,而眼前分明这两人虽平分秋色,但实都非他之敌,这点不服的冤屈,以及歉疚的羞愧,使他萌了杀意。

杀意比殷乘风对阵蓝元山或蓝元山对抗殷乘风时还要浓烈。

只是殷乘风与蓝元山都未曾感觉出来。

要不要下手?敢不敢下手?

周白宇的心里一直绝望的厉呼着。

幸而蓝元山这时已开口讲话。

这一句话打破了气氛,其实是救了周白宇,也救了殷乘风,更救了他自己。

“我们,平手。”蓝元山这样说。

“明天,”殷乘风强忍痛楚,事实上,他眼里只看见乳色的雾,看不清晨雾中的蓝衫,“我们再战。”

“何时?”蓝元山的胸骨仍嵌着断剑,好像一支尖椎刺戳着他的神经,蓝元山几乎要大叫出声,却平静地问了这一句话。

“正午。”殷乘风心忖:现在体内被两道裂胸撕心的劲气的绞搓着,只要自己得到数个时辰的调息,就能压下异劲,抑制内伤,重新作战,但蓝元山所受的是外伤直延入胁,定成内创,数日间无法恢复,动手易致流血不止,所以虽不能在此刻再战下去,但下一役却是越快越好。

他既已决定时日,便补充问了一句:“何地?”

“人止关。”

“人止关”地近青天寨,峭壁悬崖,下临千仞急湍,怪石断崖,旅人至此止步不前,是名“人止关”。

“好!”

周白宇不再抖嗦。那是因为他发现,这两个敌人虽然仇雠更深,但如果他此际出手,这两人必会联手对付他,两个受伤的好手,仍是可以抵得上一个没有受伤的高手,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故此,他很有理由不去冒这个险。

奇怪的是,当他一想到不必去作卑鄙暗算的时候,全身就不再抖索,又气定神逸了起来。

“那么,”只听蓝元山沉声道:“明日正午,人止关前一决雌雄。”其实他心里也在想:殷乘风捱了他两掌,虽以绝顶轻功藉力卸力,但受伤必然甚重,月内难以复元,一旦动手,势必因内伤大打折扣,而他只要有机会拔掉断剑、止住流血,凭高深浑厚内力逼住创伤,定可击败殷乘风。

是以他也巴不得越早决战越好。

殷乘风转面过去跟周白宇道:“明天,还是劳白宇兄作个仲裁。”

周白宇此际已不颤慄了,用一种疲乏但又出奇平定的声音道:“好的。”

第二回关刀溪决死战

周白宇回到舞阳城,好像被充军千里一般疲惫。

白欣如不敢惹他。她知道他甚少愁闷发怒,每一时每一刻,他总会为一些新鲜事物而兴高采烈,很少像此刻的一脸刻划大漠风砂般的沧桑神色。这男子的脸上一旦刻上愁闷,任谁也抹不去那痕印。

除了等待时间……

白欣如却见窗外一株绯寒樱落了几瓣。

忽听周白宇沉声问:“谢红殿的案子怎么了?”

“谢红殿是措手不及毫无防备下被人刺死的,她毕竟是女捕头,临死前还在地上蘸血写了一个‘雨’字。”

“‘雨’字?”

“嗯。下面的字还未来得及写下去,就断了气。”

“是‘雨’字吗?”

“可能是‘雨’字,也可能是‘雨’字开始的字……”

周白宇心头一动。“追命三爷已到了‘翁家口’了吧?”

“到了,黄堡主也来了,黄堡主夫人白花花也要加入我们的组织防卫呢。我就笑说,加入了黄夫人,我们的‘七姑’代号要变成‘八姑’了。你道追命三爷怎么说?他哈哈笑道:‘不如改成八婆更好。’你听,追命三爷还是武林前辈哪,他多缺德!我们几个姊妹,可笑闹他一顿──”

白欣如虽是这般说着,却发现周白宇没有望她一眼,只是看着窗外云山缭绕,她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很伤感。

“连一向少在外头露面的白花花也来了?”周白宇仍然认真地问。

“是啊。”

“有查到什么端倪么?”

“据客店的掌柜说,曾有个女子,来找过谢红殿,两人在房中相谈甚久,那女子身材婀娜,但蒙着面,两人是在房中叫酒菜上来的,看来谢红殿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这女子所杀。”

周白宇心中又是一动。

“现在追命三爷正在衙府打探,有没有人知道谢红殿跟谁在翁家口的客栈约见,她到底为了何事到翁家口,以及她正在查办着什么案子。”

“哦。”

“周白宇偷窥正在幽幽望向窗外的未婚妻侧影。那姣好清秀的侧影,仿似在云花窗前剪影下来,而那一张恰似鹅蛋的脸,欺霜胜雪的肤色,曾是他所最钟爱的。但是,而今他却不敢与她柔和的眸子对望。

他心里一阵阵绞痛,犹如花落枝头。

白欣如看见那缠绕多情的一抹腰带似的云雾,终于飘离了山腰,悄悄叹了口气,不经意地问:“今天殷寨主和蓝镇主之战如何?”

周白宇突然焦躁起来,只说了一个字:“和。”

因为听得出来语音的不悦,白欣如眼前一片雨窗湿似的模糊,没有再问下去。

沉默了半晌。周白宇问:“追命三爷知不知道我们决战的事?”

“他只知道蓝镇主与你之一战,他很不开心,说黑道白道都一样,争什么名夺什么利,送出去的是性命热血,换回来的是沽名钓誉!”

又一阵子的沉默。

白欣如舐了舐嘴唇,用比较快乐的声音道:“元夫人、敖夫人、奚采桑、司徒夫人、江爱天、彩云飞……明天这干姊妹会来这里,商量擒凶之计。”

元夫人是市井豪侠元无物的夫人,闺名休春水;敖夫人是幽州捕头敖近铁的夫人,小名居悦穗;奚采桑是落魄文武双全秀才奚九娱的姊姊;司徒夫人是丐帮幽州分舵主司徒不的夫人,本名梁红石;江爱天则是幽州名门世家江瘦语的嫡亲妹妹。这五名女子,本身都有过人的武艺,而她们的夫君或亲人又是武林艺坛有名人物,单只这五个女子,联合起来的力量绝不在舞阳城之下。

何况她们本身的亲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手,而她们也是武林中罕见的端凝自重、努力自强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像一株株裂石而茁长的花树,总令人觉得难得、不易。

彩云飞就是伍彩云。伍彩云的轻功、剑法直承乃父“三绝一声雷”伍刚中,除了内功稍稍不如之外,伍彩云还是青天寨的向心力所在。她亲切温柔,使得很多南寨老将新秀,都心甘情愿死心塌地为南寨青天寨效命。

周白宇点点头道:“她们能来这里最好,我要去主持蓝元山殷乘风之战,你有人陪着,我也放心一些。”

白欣如听得心里一甜,眼睛的远山却愈模糊了,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一遇感动总是易泣。人说这样子的情形,要不是大吉,就是大凶,如是新婚或是有孕,则是喜。她望着枝头的绯寒樱,蜂花蝶蜜,悠悠阳光。

“听说白花花和霍银仙也会来。”

“什么?!”

“是黄堡主夫人和蓝镇主夫人啊!”

“哦……”周白宇的不安如阴影一般掩上心扉。“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霍……蓝夫人和黄夫人的?”

“她们为这连环八案的事,也很关心,决意要跟大家联成一气,今天是居悦穗、梁红石、江爱天、休春水、奚采桑跟她俩一起来找我赴翁家口的。”

周白宇猛醒起一事:“伍彩云伍姑娘呢?”

白欣如怔了一怔:“她今天不知怎的,没有来。”

周白宇霍然站起:“没有来?!”

白欣如诧道:“怎么了?”

周白宇道:“今晨我与殷寨主出发之前,伍姑娘已动身来找你同赴翁家口。”

白欣如惶然道:“这,这怎么办?”

周白宇的目光重新闪动着兵刃一般的锋芒:“我要到南寨一趟。”

青天寨内,一片愁云惨雾。

周白宇和白欣如并辔进入青天寨内,就完全怔住,也完全震住,因为南寨所有的子弟,眼眶里有泪,拳眼上有血,脸容上有一种极度的悲愤。

这些江湖上的汉子,向来是流血不流泪的,而今他们既流了血,也淌了泪,更且因为极度的愤懑哀伤,流露出一种已不准备再活下去的决死之心。

周白宇和白欣如跨进寨里大堂,就听见一片哭声,看见一群人在围观。

两人的心沉了下去。

人群围着的,是一个人,从这些寨里好汉及妇孺脸容上,仿佛对那人物感情已到了宁随地府也不愿生分。

确确实实的死了。

死了的是一个荏弱如花的女子──“彩云仙子”伍彩云。

周白宇看见伍彩云苹果心似的一张圆脸上,因为挣扎而留下的伤痕,那原是一张生气活泼的脸,如今已经失却了欢欣的生命。

他的怒火,也随着伍彩云生命的沉寂而燃烧。

白欣如紧紧揉着伍彩云冰冷的小手,埋在她的腹间,因为这样,她也发觉到伍彩云身上的衣饰只是披上而已,根本没有穿着,从这点可以推断她死的时候……

白欣如的泪,像珠子滑过鹅蛋壳上。

她霍然而起,厉声问:“这是什么回事?!”

“今天早上,寨主跟白城主出去后,伍姑娘也随出去,后来,有人来报发现……发现伍姑娘……伍姑娘裸尸在桔竹林间,我们就,就去接了伍姑娘回来,她……”这寨里头目说至此处,已泣不成声。

周白宇怒问:“是谁干的?!”

众皆哑然。一名分舵主恨声道:“要是我们知道哪个王八辱了伍姑娘,我们还会站在这里像一截截木头么?!”

周白宇忽然想起殷乘风;负伤中的殷乘风。“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这是殷乘风赴战前对伍彩云说的一句话。

伍彩云的胸前,正伏着一朵小小的但香气四溢的,沉哀的沈丁花。

周白宇悚然:“殷……殷寨主呢?”

一名南寨高手道:“今午寨主他……他回来过,似受了伤,嘴角还淌着血……一见到伍姑娘这样子,就、就怔住了,然后把花放在伍姑娘身上,喃喃的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后就冲了出去──”

周白宇猛地揪住那名高手,厉声道:“你为何不拦住他?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那名高手因衣襟被紧箍,答不出话来,旁边三四名寨里的头目和妇孺,忍不住纷纷陈说:“我们也想拦阻寨主啊,伍姑娘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要报仇要流血,决不能少算我们这份!”

“可是谁敢拦止寨主啊……他那时候,眼露凶光……”

“寨主我是由小看着他长大,从未见过他这样子怕人的……”

“这也难怪,唉。”

“要是我们知道谁是那天杀的凶手,谁愿意留在这里作缩头乌龟!”

周白宇放开了手,沉痛地问:“你们有没有追蹑寨主往何处去?”

那被周白宇揪住的南寨高手也不以为忤,喘息道:“我们追出去,殷寨主已似一阵风般走远了,叫也叫不应,追也追不着。”

周白宇了解,就算身受重伤的殷乘风,他的轻功也几如剑法的“急电”,这些人是断断追不上的。

他也明白殷乘风的心情。

那名高手又说:“殷寨主一面飞狂奔出去,一面嘶喊着:‘是你!是你!一定是你!’我们不知道他是指谁,周城主,你跟寨主熟,可知道──”

周白宇倏然掠出大堂;向寨外的枣骝马扑去,抛下一声:“照顾白姑娘!”

他已无及解释,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可以及时阻止这一场流血。就算及时,也恐怕没有力量阻止这一场厮拼。

蓝元山在清晨舞阳城城门之战后,自然回到伏犀镇。

伏犀镇侧山坳中,有一条溪流,水流汹涌浑浊,两岸俱是大小不一的卵石,广阔的荒地里只有一两撮草丛,野鹧鸪常在深夜飞过此地,在溪上断柯枯枝上栖止。

由于这溪流掠过伏犀镇一带时作一个弯弯如弓的弧度,所以一般人叫它做“关刀溪”。

溪边丘上,有一块比人高的大石,上粗下细,到了底层,仅一块掌大石尖与土相连,但又不致倾倒,人说风猛时那大石还会微微晃动,似欲乘风飞去,所以就叫这一块石头做“飞来石”。

蓝元山在飞来石上。

关刀溪的一片旷野,风大而宽,蓝元山认为这是以内息调养剑伤的最佳之地。

一般习武者若受了伤,当尽可能避免露风沾水,但功力深沉如蓝元山者则不同。蓝元山正要藉罡风灌入体内,以“远扬神功”纯阳元气,促化伤口的痊愈。

断剑他早已拔了出来。

血也止了。

伤口仍阵痛着。

溪口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他发尾、鬓襟、衣袖、袍裾、缎带,俱往后飘飞,飞来石也像漂在风中,没有重量,蓝元山在深吸着劲风,又徐吐出。

也许,在上天的眼中,他这身骇人的内力,只像一受伤的蛤蟆在养伤吧。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的一笑。

就在这时,他胸骨的刺痛突然消失,紧随的是背肌绷紧。

他霍地回首,就见着一人,散发扬着、剑光闪着恶毒的白牙,人咆哮如一个穿着胄甲的战神,向他以箭的速度奔来,而手中的剑如矢。

──殷乘风!

蓝元山不觉张大了口,想喊出话,但他已来不及出声,脸肌扭曲睚眦欲裂的殷乘风忽向他猛下杀手。

──不是决战在明日吗,怎会……?!

这问题只来得及响在蓝元山心中,他的双手引蓄了巨力的天风,飞卷殷乘风。

蓝元山的“远扬神功”加上天地间的劲风,原本是素乏内功的殷乘风抵受不了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殷乘风那样被复仇的斗志烧痛了他每一寸骨骼,他的剑闪动着绝望的白牙,每一招每一式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这样的打法,不行……

蓝元山边打边退,他早已离开了飞来石,正退入湍流的溪中。

──这小子敢情是疯了……

蓝元山双掌发出澎湃的巨劲,推却着殷乘风的追迫,溪水已浸过他的双膝,溪底的石头,长期被水灌洗得像鱼皮一般滑。

──这小子不要命了……

殷乘风愤怒的狂吼着,剑花刺入水中,蓝元山退入溪中,全身因水气而冒出烟气,内力也发挥到顶点,自然的风向与水势,全变作他的掌力。

──这小子不要命,自己可还要命的!

蓝元山用掌劲溅起水花,水花溅在殷乘风脸上,殷乘风顿失蓝元山所在,只见蓝衫在每一颗水珠中闪动。

殷乘风却在水花中念起伍彩云。

他以牙齿衔着发尾,把全身的创痛化作剑的夺命,就算有千个百个蓝元山,他也要他死千百次。

蓝元山一到水里,本来借水花扰乱殷乘风视线,又藉风势加强掌力,更以水流来使殷乘风马步嚣浮,本正欲全力反击,但情势的发展却并不如愿。

水花闪闪中,殷乘风看不清楚他,他也看不准殷乘风的剑。

溪水里已泛浮几点红色,但旋即又被溪流冲淡。这血有殷乘风的也有蓝元山的。

关刀溪的殊死战,湿透了的青衫蓝袍,在他们膝间卷起激溅的水的血花。

殷乘风用的是剑,蓝元山使的是一对肉掌,那是因为殷乘风练的是剑,蓝元山精长的是内功。

清晨之役,殷乘风本身的“决阵剑”,已被蓝元山震断,现刻他手上的剑,是劈手夺自一名想拦阻他的青天寨弟子的。

这只是一柄普通的剑。

普通的剑绝对承受不了蓝元山“远扬神功”的压力。

是以剑折飞,粉碎于半空。

剑片有些射在蓝元山身上,有些打在殷乘风身上。

两个人都忘了痛楚,正要全力把对方杀死,然而没有剑的殷乘风就等于失去一半以上的武功,蓝元山蓦扯住他,一掌要拍下去。

“铮”地一声,殷乘风腕上忽多了一柄小剑,这是殷乘风的“掌里剑”。

蓝元山发现殷乘风掌里有剑的时候,要躲,已经躲不及,也躲不开了,只听殷乘风一面刺出“掌里剑”,一面凄声道:“我就是要跟你同归于尽。”

蓝元山暗叹一声,闭起双目,一掌劈下去。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不明不白,跟殷乘风夹缠扭打,一块儿死去的。

第三回“就是她”

蓦听一声叱喝:“住手!”

“呼”地一声,一幢意料不到的巨影,撞了过来,同时撞中蓝元山和殷乘风,两人都被大力撞倒于水中。

两个因拼斗而身负伤痕的人,被猛灌进耳鼻的水,像指天椒入肺一般刺激,他们剧烈地咳呛起来。

撞倒他们的是那颗“飞来石”。

“飞来石”是被人脚踢过来的。

来人像一只大鹏般扑到,一手揪起殷乘风,一手揪起蓝元山,将脸俯近殷乘风面前吼道:“你要跟蓝元山拼命,是为了替伍彩云报仇,假如蓝元山不是凶手,你却死了,谁来替伍彩云报仇?!”

殷乘风掩泣嘶声道:“他杀了彩云!他杀了彩云……”

那人一松手,正正反反,给了他几记耳光,又一把揪住他,殷乘风耳际嗡嗡乱响,人却比较清醒过来。

那人冷笑着问:“那你是高估了蓝元山了!你也受了伤,他也受了伤,他早上还跟你决斗,下午就赶去桔竹林杀了彩云飞,再回到关刀溪来等你报仇──”

他冷笑着加了一句:“如果他能这样,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殷乘风仿佛全身都脱了力,那人放开了他,他软瘫地坐在溪流中,怔怔地道:“是他……是他叫人杀死彩云的……”

那人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转首望向蓝元山。

蓝元山像一只淋湿了的鸭子,垂头丧气,向那人望来,忙不迭道:“我没有,我没有。”蓝元山全身每一根骨骼浸在寒澈的水中都剧烈疼痛着,“我不知道伍……伍女侠已遇害……”

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你们几个人,为了点虚名,在这里拼得愁云惨雾,还害了自己所爱的人,助长了伺伏在暗处敌人的气焰,实在是愚騃已极。”

他长叹一声道:“殷寨主,蓝镇主,你们是聪明人,难免也一样作糊涂事。我们先到黄堡主那儿共商大计吧,不管杀害伍姑娘的凶徒是谁,总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你们这一仗,就碍在我姓崔的面子上,再也不要打下去吧。”

追命一面说着,一面提着二人往岸上大步踱去。

殷乘风和蓝元山都想自己奋力而行,但在追命扶持下直似足履点水而行一般,丝毫不必着力。

溪床上有四匹马,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是周白宇,是他通知追命,来阻止这一场本来不死不休的格斗。

三人到了岸上,才知道亡命拼斗中留下来的冷冽和伤痛。殷乘风微蹲下来,只见一簇在石堆里茁生的野草丛中,有一朵五彩斑斓的花,寂寞无人知的开到近谢的光景。他想起对伍彩云说过的话:“好,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

殷乘风轻轻采下这朵花,轻放于水面,目送它随水流送去。

追命和其他二人都勒着马,默默的看着他哀痛的手势。

在“撼天堡”的“飞云堂”堂上,有一席酒菜,精致雕刻着龙翔凤舞的红色大理石桌是如此之大,使得原已坐上七个人的位置,只不过占了圆桌沿的三分之一不及。

居首席的人年逾花甲,神威八面,白髯如戟,却脸黄若土,他笑起来震得桌上杯碟碰登碰登地作响,如果他一拍桌面,只怕是钢铸的桌子才抵受得住。

这是身罹重病的“撼天堡”堡主“大猛龙”黄天星,本来相随黄天星的高手还有邝无极、尤疾、姚一江、游敬堂、言六甲、李开山、鲁万乘这些人,但全在苦拼“姑、头、仙、神”那一役中牺牲了。(详见“四大名捕会京师”故事之“玉手”)

只剩下一位总管“椎心刺”叶朱颜,不到五尺高的身材,但浑身肌肉结实得直似纯铁打造的弹丸。他也在席上,只居末座。

在黄天星右侧的是追命;其余便是殷乘风,下来是霍银仙与蓝元山,以及周白宇,周白宇和黄天星身边都空了一个位子,白欣如和白花花还没有来,至于殷乘风身侧,也空了一个位子给永远不会来的人。

“撼天堡”本是“四大家”之首,跟北城“舞阳城”是三代世交,与南寨“青天寨”前任寨主(殷乘风的师父亦是养父伍刚中)相交莫逆,甚至彼此的堡号与寨石,都有个“天”字表示同属一心,而黄天星也屡次提携西镇,甚至在某次“伏犀镇”遇困时,不惜调度大批人手运粮食给蓝元山。

本来南寨西镇北城,对东堡都十分服膺,只是撼天堡人手折损,黄老堡主重伤难愈后,其领导地位便告淡化,谁也不服谁,才致使有这几场龙争虎斗。

此刻黄天星、追命、周白宇、殷乘风、蓝元山、霍银仙、叶朱颜都在等人来。

──他们在等谁来?

“怎么他们还不来?”黄天星虽然内伤未复,但脾气不因此而敛。

“堡主多虑了,”叶朱颜忙道:“凭敖近铁敖捕头、奚九娱奚秀才、元无物元大侠、江瘦语江公子、司徒不司徒舵主、还有六位女侠,江湖上,谁挑得起这十一人来着?”

来的原来便是六扇门高手敖近铁及其夫人居悦穗,市井豪侠元无物及其夫人休春水、名门世家江瘦语及其妹子江爱天,丐帮分舵主司徒不及其夫人梁红石,文武秀才奚九娱及其姊姊奚采桑,另外一个,便是“仙子女侠”白欣如了。

这十一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江湖上惹得起他们的人确实不多,在附近千里内,除了“四大家”,大概没有谁挑得起这些人。“四大家”的宗主黄、殷、蓝、周全在席上,又还有谁会去捋这十一高手的虎髯?

黄天星哈哈笑道:“我倒不担心,担心的是周世侄,他那如花似玉的白姑娘,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黄天星这个玩笑显然开得甚不是时候。殷乘风的眼睛骤抬,射出白剑一般的锐芒。周白宇却急忙把眼光收了回来,他本来的视线正绕过蓝元山的蓝袍,凝在霍银仙乌亮发色底下那张悒郁的玉容上。

追命忽然问:“黄堡主,黄夫人呢?”

其实白花花也不是黄天星的原配夫人,只是黄天星中年丧偶,直至晚年,才奈不住英雄晚景的寂寞,讨了个继室,便是白花花。

白花花在武林中,可说全无名声,武功也毫无根基可言,但在青楼女子中却是有名洁身自爱的艳妓。

黄天星咧嘴一笑,又拍着后脑勺子苦笑道:“她?她呀,最近身体不好,卧病在床,能不能下来陪大伙儿,也要待会儿才知晓。”

追命道:“玉体欠安,那就不必劳扰了,凶徒已取了九个无辜女子性命,堡主要小心照顾嫂夫人是好。”

“这个我自会晓得了;”黄天星说着又用手在桌上一拍,果然震得桌子上的杯“砰”地跳了一跳:“这些歹徒恁地狠毒,专拣女子下手!”

追命道:“既已杀了九人,看来凶手还会杀戮下去,四大家在此时此刻不团结一起,只有让人趁虚而入。”伍彩云显然就是因此而丧命的。

黄天星又一掌拍在桌子上──但叶朱颜及时将一面弹簧钢片放在他掌下的桌上──这一掌声响虽大,但却不致使桌坍酒翻,看来叶朱颜在撼天堡确有其“不可或缺”的地位。

“去他娘的狗熊蛋!”黄天星破口大骂:“要是落在俺手里,俺不叫他死一百次就不是人,在这时候谁不同舟共济,而来惹事生非,谁就是跟我黄天星过不去!”

忽想及一事,向追命问:“无情大捕头几时才来?”

他这句话用意相当明显,追命已来两天,但丝毫查不到线索,谢红殿与伍彩云又先后丧命,黄天星曾在“玉手”一役中跟无情并肩作战过,甚为佩服这年轻人的足智多谋,所以便觉得只有无情来方可解决问题。

追命也不引以为忤,淡淡地道:“陕西发生山僧噬食全村性命奇案,大师兄可能先了决那件案子,不会那么快便到。”

然后他抬首朗声问:“然而到了屋顶上的朋友,酒已斟了,菜快凉了,还不下来么?”

只听“哈哈”一笑,“嗖嗖”几声衣袂连响,大堂上多出了五个人来。

粗壮得似一块铁馒头沉着脸的是六扇门高手敖近铁,他第一个开口,说:“我们潜到屋上,为的是试试各位耳力,冒犯之处,请多包涵。”他一上来就道明原委,果是捕快明爽作风,不致令人生误。

落魄秀才奚九娱面白无须,满脸春风,执扇长揖道:“我们自以为轻若鹅毛,但在追命兄耳中宛似老狗颠踬,贻笑大方而已。”

贵介公子江瘦语锦衣一拂,哂道:“我们轻功不错,追命的耳力也好,奚先生何必翠羽自践!”

追命笑道:“都好,都好,不好,不好。”

鹑衣百结正搔着蚤子但腰下有六个口袋的丐帮司徒不侧着头问:“什么好?什么不好?”

追命道:“五位轻功和在下耳力都好,但黄堡主、殷寨主、蓝镇主、周城主明明听到了没指认出来,却让我这酒鬼去吹嘘认空,就是不好!”说着仰脖子灌了杯酒。

黄天星奇道:“你说什么?我可没听到有人来,要不,早就拍桌子冲出瓦面去了。”

蓝元山也道:“在下也没听到,追命兄是给我脸上贴金。”

周白宇也慌忙道:“我也没听到。”刚想说下去,忽瞥见霍银仙一双微似忧怨但黑白多情的眼;向他睇来,顿时好像浸在柔软的糖水里,甜得真不愿浮起,便没把话说了下去。

只有殷乘风默不作声。

豪侠元无物“砰”地一击桌面,大声道:“追命兄,武功高强而不傲,我服你,来三杯!”

仰首连尽三杯,把杯子一掷,道:“杯子太小,不过瘾!”取了酒壶,连灌了三壶。

追命笑道:“我陪元大侠。”撷下葫芦,咕噜咕噜喝光一葫芦。

黄天星也把桌子一拍,叶朱颜也及时将卸力弹簧挡在桌上:“好豪气,我也来三──”但桌上酒壶干尽,他抓起地上酒坛子,一掌拍开封泥,力运手上,酒坛喷出一股酒瀑,直射入黄天星喉里。

元无物竖起拇指,喝:“好!”

众亦叫好。

叶朱颜却在叫好声中趋近黄天星低声道:“堡主,小心身子!”

黄天星豪笑道:“今宵不醉,尚待何时!”

追命忽道:“今日我们此聚,为的是共商缉拿凶手大计,并非为求一醉。”

这句话令黄天星一省,只好放下了酒坛子。近年来他少涉江湖,当年一股豪气,已难有发挥之处,难得一时意态兴灵,很想藉鸡毛蒜皮的小事发泄个淋漓尽致,但听追命这么一说,只得怏怏放下酒坛子。

追命问:“六位侠女呢?”

奚九娱道:“我们先行一步,妇道人家,总是……”

忽听一个女音叱道:“小弟,你又要在背后骂姊姊什么啦?”

人随声到,原来便是奚采桑、梁红石、休春水、江爱天、居悦穗及白欣如等人来了。

六个女子中,江爱天最是大家闺秀,雍贵风华、金钗玉簪,自有豪门碧玉风范。但论清秀娇丽,六人中莫如白欣如,她一张鹅蛋脸,柳眉秀鼻,有一种妍致之美。

众人哄笑中起座相迎,奚九娱素来怕他的姊姊,便道:“我是担心你们迟迟未到,不要又出了意外。”

梁红石笑啐道:“呸!你出八百次意外我们都还平安大吉哩!”她是丐帮分舵主夫人,跟叫化子多了,自然也有些粗鲁不文起来。

黄天星笑哈哈道:“别闹,别闹,我那口儿也下来了。”众人望去,只见一个穿素衣的女子,脸罩轻纱,敢情是因为身体嬴弱之故,隔着轻纱还觉得透人的白,白花花是被两个婢女搀扶着下来的。

白花花轻福了一福,算是招呼,黄天星便赶忙扶她坐下,笑呵呵地道:“我这口儿呀,还要仗赖各位娘子军多加费心才行。”

众人都知道保护这么一位荏弱女子,当非易事,但好胜的休春水截然道:“交给我们,保管平安。”

奚九娱忍不住挪揄道:“诸位那个‘七姑’、‘八嫂’忙了这一阵子,可有查到凶手什么线索没有?”男人们又一阵哄笑。

奚采桑冷冷地反问道:“你们呢?”

笑声顿止。

敖近铁道:“还在查着,未有头绪。”还是他老实承认。

奚采桑忽向追命道:“三爷,我有一事请教。”

追命正色道:“不敢,请说。”

奚采桑粗声问:“段柔青、岑燕若、冷迷菊,殷丽情、于素冬、尤菊剑、顾秋暖的七宗命案,照迹象看来,都是先奸后杀再遭洗劫,是不是?”

追命道:“是。”

奚采桑又问:“只有谢红殿谢捕头是被杀未受辱,伍彩云被辱杀而未被洗劫,是不是?”

追命想了一想,答:“是。”

奚采桑再问:“这九宗案件中,只有谢红殿一宗中,留下了一点线索,就是她曾受一个女子相约,赶到翁家口客栈去会面,是不是呢?”

追命点头道:“我已在衙里纪录档卷里,查到报讯女子是谁了。”

这句话一出,奚九娱、敖近铁、江瘦语、司徒不、元无物、叶朱颜等都禁不住交头接耳喁喁细语起来。

奚采桑却粗着嗓子道:“但我们也一样查到了杀害谢红殿的人是谁了。”

奚采桑冷然续道:“因为谢红殿留下了另外的线索。”

丐帮司徒不夫人梁红石缓缓站了起身,接道:“那是一个‘雨’字。”

“她不是谁,”梁红石凌厉的双眼望定霍银仙,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她!”

第四回眼神的讯息

“她”指的是小霍,霍银仙。

白欣如如一朵春光里的小白花乍现之后,周白宇竭力想集中在她的身上,可是不成功。霍银仙一直垂着忧悒的发瀑,偶尔抬头,眼光的对触,黑白分明的眸子,犹如白日恋上深情的夜晚,那轻电似的震慄,令周白宇无法自已。

……那天晚上,天地间尽是雨的敲访,他们在客栈里仿佛轻舟在怒海里。他的唇印在她忧愁的眼上,身子贴着身子,磨擦着仿似最后和最初的暖意,直至肌肤呵暖着肌肤,唇印着唇,小霍胸肌白似急湍边的野姜花,馥郁醉人、华丽而纤美,令人不惜死。

不惜身死。

周白宇如在波涛的高峰,而霍银仙在梦境里轻吟。

周白宇在此际想到这些,因强烈的可耻而想拔剑自刎。他却不知道,一个没有外遇的男子,一旦坠入温柔乡里,就像饮鸩止渴一般无法自拔。

就在他有自绝之念的时候,忽然看到霍银仙惊惶失色的红唇,抬起的眼眸受挫与受惊。

是以他没听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

梁红石冷峻地道:“霍银仙──蓝夫人──约了谢红殿到翁家口,趁她不备,用她拿手的怀剑刺死了谢红殿。”

霍银仙的唇色在迅速地失血。

举座皆愕然。

追命沉默一阵,然后打破沉默:“不错,谢红殿毕竟是女神捕,审缜精细,未赴约前,确曾留下笔录,言明是蓝夫人相约──可是蓝夫人有什么理由杀死谢红殿?”

梁红石严峻地道:“因为谢红殿已查到霍银仙是这连环凶杀案元凶之线索!”

“胡说!”霍银仙苍白的颤抖着唇:“我没有杀死谢红殿。”

梁红石紧接反问:“可是你约谢红殿在翁家口客栈会面!有丐帮弟子,认出你的背影。”

梁红石是丐帮分舵主司徒不的夫人,自有丐帮弟子为她效命。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打探消息无有不知。

霍银仙眼眸漾起泪花。

梁红石追击道:“谢红殿临死之‘雨’字,便是你姓氏‘霍’的上半个字。”

霍银仙颤声道:“那天我见过谢姊姊后,便立即走了。”

“为什么丐帮弟子只看见你入房,却不见你离去?”

“我是翻窗而走的。”

“你是杀了谢红殿才走的。”

“我没有。”

“那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来去?”

“因为我……”

“你什么?”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找过谢姊姊……我是……我是求助于她的。”

“嘿,”梁红石冷笑,额上青印陡现,“你求助于她什么?”

“我,”霍银仙用力咬着下唇,“我不能告诉你。”

“好一些秘密,”梁红石陡笑了起来,“只有你和谢红殿才能知道。”

她霍地返过头来问每一个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分享这个秘密?”

追命突然道:“据报,霍银仙是上午午时之前进入翁家口客栈的,可是,谢红殿死于当天晚上。”

周白宇脑门“轰”地一声,周身血液宛似炸碎的冰河,全都冲到脑门去了。

梁红石冷冷地道:“那是因为她一直没有离开过客栈。”

霍银仙张开了口:“我……”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

周白宇的脑里乃是“嗡嗡”地响,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狂喊:不是小霍,不是小霍,那晚,她和我在一起,她正和我在一起……

他看到蓝元山下拗的唇,白欣如无邪的眼眸,却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霍银仙欲言又止:“我……”脸上露出一种凄艳的窘态。

梁红石冷如坚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如果你不能证明当天晚上你在哪里,你就是杀谢红殿的凶手,你是因为怕谢红殿查出你是杀死冷迷菊、于素冬、殷丽情、段柔青、顾秋暖、岑燕若、尤菊剑才下杀手,你就是八条人命的凶手。”

忽听一个声音断冰切雪地道:“不止如此,她还杀了伍彩云。”

说话的人是江爱天。

她冷冽地道:“因为当时周城主、殷寨主、蓝寨主全在舞阳城,只有她,趁这机会猝不及防的杀死伍彩云。”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目鄙夷之色;“这样的女子,怎配做我的朋友!”江爱天是世家子弟,“幽州江家”富甲一方,她看得上的朋友本来就没有几个。

殷乘风蓦抬起头,眼神投向霍银仙,像陡射厉芒的两道怒剑。

周白宇握紧了拳头,拳头夹在双膝间,因为他的腿微触及桌脚,整张石桌微微弹动着,如果不细心留意就不能觉察的,杯盖轻叩着杯沿的轻响。

就在这时,追命说了一句话。

“谢红殿被杀的晚上,下着大雨,蓝夫人是和我在翁家口研究武功。”

此话一出,周白宇以为自己听错,霍银仙也完全怔住了。桌上的一碟鸳鸯五珍脍,颜色彩乱得像打翻的色盘。

铁馒头一般的幽州捕头敖近铁忽然开腔了。

“追命兄。”

“嗯。”

“你身份比我大,官职也比我高,我说错了话,你不要见怪。”

“那晚你是在权家沟调查一宗孕妇死后在棺中生子的奇案;”敖近铁的话像一角铁敲在另一角铁器上,“你不在翁家口。”

“我是幽州捕快,既然奉命查这件连环案,自然任何人都要怀疑,所以连你的行踪也作过调查,请三爷不要见怪。”

追命连喝三大口酒,苦笑。

一丝不苟、六亲不认的查案精神,是值得人敬佩尊重的,又何从怪罪起?

“既是这样,”司徒不眯起眼睛像夹住了只臭虫,“三爷为何要捏造假证,说霍银仙无辜?”

追命长叹,“因为我知道她不是凶手。”

梁红石问:“如果她不是凶手,谢红殿被杀的当晚,她在哪里?”

追命无言。

霍银仙的脸色苍白如纸。

敖近铁夫人居悦穗一直没有说话,此际她只说了一句话。

“她若说不出来,就得杀人偿命。”

周白宇霍地站了起来,碰地撞到了桌沿,吓了白欣如一跳。

白欣如问:“你怎么了?”

周白宇欲冲口而出的当儿,一下子像被人击中腹部似的连说话的气力也告消散。

另外一个人替他说了话。

“银仙不是凶手。”

说话的人是蓝元山。

敖近铁沉声道:“蓝镇主,当晚你是跟蓝夫人在一起?”

蓝元山摇头。

“她是跟周白宇在一起。”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几个人都怔住,一时追问不下去。

好半晌,梁红石才小心翼翼地道:“在风雨之夜……?”

“在权家沟客栈同处一室。”

白欣如望向周白宇,周白宇已没有了感觉。梁红石望望周白宇,再望望霍银仙,又望望蓝元山,一时也不知如何说下去,说些什么话是好。

奚采桑冷静敏锐的声音如银瓶乍破:“蓝镇主,你可以为了妻子安危说这些话,你跟周白宇城主交情好,他也可以默认,但这事关重大,可有旁证?”

休春水接道:“没有旁证,总教人不服,也难以置信。”

“他说的是真的。”

说话的是追命,他仿佛有很多感叹。

“我就是不想传出来令他们难堪,所以才说当晚我和蓝夫人在一起切磋武功。”他苦笑道:“当晚我就在权家沟,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

这个消息委实太震讶,而且各人有各人的惊震,已不知如何处理这场面。

最安定的,反而是脸无表情的蓝元山。他连江瘦语“呸!”了一声以及江爱天骂了一句“狗男女”他都神色不变。

天下焉有这样子的丈夫?

休春水沉声问:“蓝镇主,你是怎么知道霍……尊夫人当天晚上跟周白宇在一起的?

“因为是我叫她去的。”

“我没有把握打败周白宇,只有在他心里对我歉疚的时候,我才有绝对的胜机。”蓝元山道:“没有把握的仗我是不打的。”

“元山!”霍银仙颤声叫。

“是我叫她去的。”蓝元山颤道:“是我求她去的。她本来不答应……但她不忍心见我落败,不忍见我壮志成空、美梦落空,所以她去了。”

周白宇巍巍颤颤的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蓝元山,牙缝里逼出一个字:“你……”就说不下去,他又转向霍银仙,只见她凄绝的脸容,一阵天旋地转。

元无物一字一句地问:“这事并不光采,为何你要承认?”

“因为银仙不能死,我爱她。”

江瘦语冷笑道:“你要她作出这等龌龊事,你还有资格说什么爱。”

“在你而言,一头公狗不能爱一只母猫;”蓝元山冷冷地回敬:“你的想法只适合当媒婆不适合娶老婆。”

他反问道:“银仙为了我的胜利,牺牲了色相;我为了她的性命,丢舍了名誉,有何不对?有何不能?”

这一番话下来,全皆怔住。

奚九娱叹了一声,缓缓地道:“可是,就算蓝夫人在当晚确不在凶杀地点,并非杀死谢红殿的凶手,也不能证明她没有杀死伍彩云……”。

蓝元山怔了一怔。

奚采桑接道:“伍彩云死在赴北城路上的桔竹畔,当时,蓝镇主正和殷寨主决斗,周城主作仲裁,当然不知道蓝夫人在哪里了。”他们在来“撼天堡”之前,早已听过白欣如对大致情形的转述,所以能确定周白宇、蓝元山、殷乘风等人身处何地。

梁红石冷然道:“所以,霍银仙仍然有可能是杀死伍彩云的凶手。当时伍彩云离开南寨去找白欣如的事,只有白欣如和霍银仙知道,而白欣如是跟我们在一起,霍银仙──蓝夫人,你在哪里?”

霍银仙道:“我……”她花容惨淡,一直看着蓝元山。

蓝元山正襟而坐,像在聆听诵经一般的神情。

黄天星忽然开腔了,他开口叹了一声:才说:“伍女侠的死,也不关蓝夫人的事。”

全部带着疑问的惊异目光,投向黄天星。黄天星有一种白发苍苍的神态。“因为蓝夫人当时是躲在舞阳城垛上观战。”

敖近铁寻思一下,道:“黄堡主,当天早晨,你是留在撼天堡中的,又何以得知蓝夫人在北城城楼?”

黄天星手里把玩着酒杯:“蓝镇主约战周城主之后,消息传了开来,我是东堡堡主,自然要先知道战果,好早作打算:”他将杯里的烈酒一口干尽:“所以我就派人捎着蓝镇主,观察蓝镇主决战殷寨主,并把结果飞报于我。”

他苍凉的干笑三声,像一只老雁拣尽寒枝不可栖;“我老了,不能硬打硬拼,所以难免也想捡点小便宜。”

追命向他举杯,两人碰杯,一口而干。

都不发一言。

叶朱颜忽道:“黄堡主派去伺探的人,便是我。我伏在舞阳城楼牌之上,目睹蓝镇主与殷寨主之战,也看见周城主躲在榆树下,蓝夫人则匿在城垛上。”

“伍女侠死的时候,蓝夫人确实是在舞阳城上。”

蓝元山缓缓转过去,望向霍银仙,眼神平静得像无风的海水,他声调平静若无风的帆。“那两天,你心乱。我都瞩你不要去观战,怎么你还是去了呢?”

霍银仙的表情凄冷得近乎美艳。

“我第一次去,是因为怕你不敌周白宇,我是要去分他的心;我第二次去,虽对你有信心击败殷乘风,但我怕周白宇会趁机下手。”她决绝的眼神像山上的寒雪。

“你两次都不给我去,我两次都去了。”

“你刚才在说谎。”

“你从来就没有要我……对周白宇这样做!是我自己背着你做的。我们成亲八年,八年来,你在梦里,背着众人,是如何地不甘淡泊,如何地惧怕年华老去而壮志未酬,外面传你安分守己,可是你沸腾的心志,只有我知道,我看你无时无刻不在苦练……你不能败的!我知道目前‘武林四大家’中,以北城城主武功最高,我故意躲到路上想诱杀他,没想到真的撞上了‘叫春五猫’,给周白宇杀了……我没有下手杀掉他,但是,我决不容许他击败你!”

“胡说!”蓝元山痛苦的低叱。

“我没有胡说。你娶了我之后,我什么也帮不上忙,我没有白姑娘在江湖上的侠名,也没有伍姑娘的广得人心,我……我什么都不会!这次……这次想帮你,却坏了名节,还连累了你……”

“住口!”蓝元山寒白如罩着雾气的脸肌里,像有几百条青色小虫悸动着。

“我不能住口,因为你把罪名全挑上自己头上,你根本不知道我这样做,也不会允许我这样做,但你怕我受那九宗命案之累,担起这黑锅来……”

霍银仙从激动的抖慄转而无告的掩泣。

“但我……我却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天我回来,你问我的时候,我只是说……我在权家沟逗留一宵……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眼神。”蓝元山一笑,令人心碎,“周白宇看你的眼神,和你看周白宇的眼神。”

“我们……毕竟相处这么多年了……”蓝元山下面的话,成了渐低的喟息。

周白宇虎地跳了上来,满脸涨似火红,嘶嗥道:“但是我呢!”

他的眼眶吐出赤火,“嗤”地撕开前襟,指着苍白的霍银仙呼吼道:“你为什么当时不一剑刺死我?你当时为什么不真的杀了我!”

众人被这段奸情的漩涡所迷眩、惶惑,同时怔住也震住了,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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