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云陌

在所有人离开后,这间屋子就只剩下白辛奈一人,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憔悴而清冷的脸,而后对着镜中人露出来了一个笑,这张十八岁的脸上才有了一点少女的娇嫩。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快的用手摘下了头上唯一一支发簪,手指摩挲着上头凹下去的那一块,那里本该长着一个碧色的珠子。

之所有用“长”这个字,是因为那颗珠子不是镶嵌上去的,而是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自己长出来的。

这簪子是婆婆在幼年时送给自己的。一根普普通通的桃木簪,上面还有一道细小的裂痕。那时她还小,根本用不上簪子,可是婆婆却笑着告诉她“总有一天会用上的。”况且婆婆还说,只要将它贴身带着,时间久了,那道裂缝中就能长出稀世珍宝呢。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这样的话吸引住。所以白辛奈很是仔细的将桃木簪藏在怀中,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上好几回,等着它哪天可以长出珍宝来。

稍大些的她开始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但是婆婆是不会骗自己的,于是带着这样的犹豫,她依旧期待着那道裂痕中能长出点什么来,至少是一个珍珠也好啊。

等到白辛奈长到了十三岁,簪子还是那根簪子,朴实无华。却因着贴身带的久了,就好像它已经成为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白辛奈将她插在发间,她没有其它多余的首饰,只有这样一个带着一道裂痕的桃木簪,说不定哪一天,它就真的长出珍宝了呢。

可现在它好不容易长出来的珠子说不见就不见了,白辛奈有些忿忿地盯着那个凹洞,良久后才重新将簪子插回了新梳好的发髻上。

再看时,镜中蓦然多出了一个人影。错乱了一拍的心跳让白辛奈有些紧张的回过头,看着咫尺之间的那抹湖蓝。

“祸水。”这两个字也从她的脑海中一跃而出,她觉得自己此刻被那双湖水一样幽深的眼睛牢牢的吸了进去,很难再挪开。

“是你救了我?”他的声音像是雨滴落在青瓷的茶碗中,带着满山的翠色,很是好听。

屋前的桃花开的正好,绯色花朵的淡香融进微湿的空气里,让这三月天的夜晚透着一丝暧昧。

“是你先救了我,我不喜欢欠别人。”

男子看着白辛奈略显消瘦的身影,有风吹起她披在身后的青丝,明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模样,却总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的错觉。

“可那时我分明就......”

“那是因为你很幸运遇到了我。”

白辛奈不觉得自己这样说有哪里不妥,却看见男子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比桃花色还要艳丽的笑。

“在下小时候有一世外高人替我算过一卦,说我命中有一大劫,而能救我命者是一位与我有宿世姻缘的女子。”他突然双臂一张,激动地抱住白辛奈,“娘子,为夫寻的你好苦啊。”

白辛奈被他抱了个措手不及,果然脸这种东西是可以骗人的。

“谁......谁是你的娘子?”她好不容易从“祸水”的怀中挣脱出来,立刻离得他远远的。

“对对对。”“祸水”一连说了三个对,脸上还带着不知真假的自责,“是为夫鲁莽了,感情这种事是该慢慢培养。”

“为夫姓云名陌,不知夫人的名字是?”云陌看着眼前这张清丽的鹅蛋脸上升起的羞恼,连忙俯首作揖,一脸真挚。

这个“祸水”还想知道自己的名字,白辛奈现在恨不得立刻将他赶出去,天知道她当时是不是被下了降头,竟然会去救他。

可偏偏有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她所想的反着干。

“辛奈,辛奈......”阿拾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正好撞在了云陌的手肘上,害他狠狠的打了自己的脸。阿拾竟还未发觉有何不妥,只是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深刻的领悟到云陌是个多么记仇的主。

“仙女姐姐她回来又走了,临走前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阿拾歪头看着白辛奈脸上隐隐的愠色,一双眼睛不安地闪动着。

白辛奈接过信,知道阿阮不能离开楼拓族太久,她现在是白里遇最信任的弟子,族中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去处理。

突然间阿拾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毛手毛脚的蹭着云陌湛蓝色的长衫,“哇,这世上竟然还有长得比我还英俊的男子。”随即完全无视云陌眉宇间淡淡的不悦,双手趁势捏了一把他的脸,“嗯,这手感比姑娘还要滑溜。可是你为什么叫祸水呢?”

“谁告诉你我叫祸水?”

云陌的脸在此刻阴沉到了极致,阿拾却全然不知的看了一眼白辛奈,被后者狠狠的瞪了一眼后,还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今晚月色真美。”白辛奈眼看着气氛不对,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去,眼看着就快呼吸上新鲜空气了,却被一只手用力拉了回去。

“我们一起看。”

“我也要去。”

“......”

就这样白辛奈浑身不自在的挤在云陌和阿拾中间,出了半梦居看到满街的花灯时,她才突然想起今天是望灯节,而很多年来的这一天,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一只手被人牢牢的握着,生怕她会逃走一样。白辛奈下意识地抬眼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子,正好对上了他垂下的眼睛,明亮而诱惑。

十三岁开始心口处总是空荡荡的地方,第一次落进了一抹温暖的白月光。

“烟花。”阿拾兴奋的指着一朵接一朵绽放的美丽花朵,而此刻街上的所有人也都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被烟花点缀的绚烂夜空。

彼时之境,繁华入梦,而从这一刻起命运的轨迹或许已经开始改变了。

从望灯节回来后,阿拾非要拉着白辛奈和云陌去喝他酿好的桃花酒。埋在树下四季的一坛酒,阿拾挖了好久,终于在一铲子下去的时候碰到了硬物。

阿拾好像从来都是快乐的,他和之夏一样,一直都很容易快乐。三月的天,夜晚的风还留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吹在少女的面上时却依旧清寒。

云陌认真的看着阿拾一层一层的剥去覆盖在酒坛外层的油帛纸,在接过阿拾递给他的酒盏时,突然满脸严肃的站起了身,捋了捋衣角,眼中透着睿智的光芒。

“在下听说好的酒若是和埋着它的土一同饮下去,是可以强身健体的。”他此番一本正经的模样很是容易哄住一根筋的阿拾。

“真的?”

阿拾下意识的望了一眼白辛奈,见她没什么反应,又暗暗忖度着他没必要骗自己,于是欢欢喜喜的拾了一小撮泥土,放在了酒盏中一饮而尽。

“你还真信他说的?”白辛奈瞧着阿拾一脸即将得道升仙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骗我?”

不知因为桃花酒太烈了,还是因为气愤,阿拾的脸涨得通红,觉得自己现在满嘴的土腥味,无奈酒已下肚再也吐不出来,就只好气冲冲的瞪着努力憋住笑的云陌。

后者想着终于报了撞脸和捏脸的仇,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可怜的阿拾却真真尝了一回泥土混着酒的滋味。

经过这番闹腾之后,阿拾一直气呼呼的不理云陌,连酒都不许他再喝。云陌觉得他头脑虽然简单,可酿酒的手艺却是一流,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一杯一杯的桃花酒下肚,而自己只好无趣的捏着一只碧色的酒盏,眼眸里透着艳羡之意。

“哎,这么好喝的酒,怕是连宫中都寻不到吧,真不知道是怎么酿出来的哟?”故意提高的尾音果然引来了某少年的注意。

阿拾早就想要炫耀一番,听完此话后,心下对云陌的恼怒立刻减少了六分,“算你识货,小爷我这酿酒的手艺可是数一数二的......”

白辛奈刚刚还暗自庆幸终于可以躲过阿拾的夸耀,此刻只好勉强应和着他沾沾自喜的神情,听他说着如何将晨露中的桃花瓣收集好,用上好的青芝酒泡着,在满月的日子里埋在桃花树下,一直等着来年的望灯节才能开封......

阿拾的话音刚落,云陌立刻捧场的拍着手说道:“果然厉害。”这话让阿拾很受用,他现在又觉着云陌是个大好人了。

白辛奈瞧着眼前这亲密无间的二人,鄙夷地摇了摇头。

那一夜桃花香甜的气息一直将月光笼罩下的夜色浸透。阿拾微红的脸庞,爽朗的笑声以及云陌那双如湖水般幽深的眼眸一直留在白辛奈的心底。少女的左手不自觉的握住了挂在脖子上银铃,有淡淡的光芒漏出来,像是轻轻抚慰着她。

夜里的雾气不断加重,粘在头发和衣服上的时候那些湿气会趁机渗进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冷意没入五脏六腑,而后细碎的记忆就会借着酒意悄无声息的碾压上来,让白辛奈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从前。

从前啊,有一座终年缭绕着雾气的暮晨山,一群白衣飘飘的咒术师,一个满脸憨厚的胖厨子和他那条黄色的恶狗,还有长得比女人还要看好的兰泽叔叔,永远也高高在上的白里遇。

那是楼拓族,住着凡世间最厉害的咒术师,除魔卫道,匡扶正义,受着世人的敬仰。这一任的族长白里遇,至今未娶,膝下却有一义女,那孩子自小顽劣,不被其父所喜。

族中最里层的院子里,植了一棵的楠木,茂密的树叶撑开来,默默的遮去了盛夏时节倾斜而下的骄阳。屋内有一张挂满了巫蛊娃娃的床,雨天的时候,床上睡着的孩子总担心会有厉鬼借雨而来,将她吃进肚子里去。

孩子从小没有娘,只有一个不爱她的义父和一群沉闷死板的师兄。她时常爱捉弄那些比她年长的师兄,有一次,她将一只青蛙放进了最害怕此物的五师兄衣袍中,看着他害怕的上蹿下跳的模样,捧着肚子笑的没心没肺。

“你这般爱捉弄人,迟早被厉鬼吃了去。”五师兄气急败坏的冲她说道。

孩子总在人前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因为她知道碍于白里遇,那些师兄都不敢将她怎么样。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她最害怕黑夜,最害怕没有人陪。

白辛奈觉得一双眼睛酸胀的很,她的酒量一向不佳,阿拾却一杯接着一杯替她斟满,她实在抵不过阿拾那弟弟一样带着点撒娇的语气。不知不觉中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阿拾的笑声也渐渐的淡了下去。到最后好像迷迷糊糊的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里有鸢尾花清淡的味道,让一颗缠绕着冰冷雾气的心感觉到了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