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悯月王朝最受君王宠爱的小公主牧野长欢,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父王说,他替我取名长欢是希望我永远都能快乐的活着, 可是现在的我既不快乐, 也不觉得活着是一件好事。
父王是死在叔父手上的。
那一日我从那条只有我和父王知道的密道里醒来, 紧接着就听到了一阵阵凄惨的叫喊声, 浓重血腥味也随之弥漫了进来。
我从暗道的一角里看到了叔父嗜血的双眼, 那个平日里总是带着微笑的叔父,就像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将手中的剑狠狠地刺进了父王的身体里。下意识里我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我的母妃死在父王的身旁,头上还带着今天早上我为她别上的珠花。
叔父带着狂笑离去之后, 我扑到父王失了生息的身上, 却不敢哭出声音, 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一定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想到这里悲凉便开始从我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刺骨的寒风吹得我的头微微发涨, 我一下又一下的挥动着手中褐色的马鞭,仿佛要将这无尽的夜色撕开一道道口子。棕马的蹄印在漫天的飞沙中消失不见,我呼出的热气被浓烈的恨意湮灭。
星未明,月笼纱。故国的秀色江山被遥遥地搁在了远方,只剩下倔强的风不住的撕扯着我的衣裳, 似要将我拽回。红色的纸鹤散发出的光芒正将未知的旅途照亮, 一条延绵不绝的古道, 遥不可及。耳畔似乎有女子悠然的歌声, 回旋在苍凉肆虐的天际久久未曾离去。
这一年我十七岁, 离开都城孤身一人前往青州山。父王就像一早就预感到了这场宫变一样,在三日前就给了我一只红色的纸鹤, 告诉我倘若有一天他不在了,纸鹤会带着我去往青州山,找他那位昔日的好友。
我的右手紧紧的缠着一方绣着梅花的丝帕,不断沁出的血液将它染成鲜红色。今天是第四日,我的马已经疲惫不堪,这个季节的天,是栗色的,蔓延开来像是一团无尽的迷雾。
他叫兰泽,是个俊美无双的男人,在得知这场宫变以及父王的死讯后,久久不语。再开口时,却说着希望我能放下仇恨的话,还说他会照顾我一辈子。
我极其失望的看着这个父亲口中的“好友”,认定他胆小怕事,懦弱无为。
我在兰泽的竹屋住了三天,厌倦了兰泽和他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心中有不可磨灭的恨意,它让我变得不再害怕死亡。
那一晚,我好似又听见了女子的歌声,悠扬而婉转,胜过了王宫里所有的歌姬。
它诱惑着我,叫我不由自主地循着它而去,而后,我看见了一个蒙着面纱的素衣女人,她站在那方缥缈的云海之上,高贵如神明。
像是被眼前的她吸引着,我一步一步的朝着悬崖走去,完全听不见身后之人焦急的叫唤声。
和冷风一起坠落的时候,我的眼底划过女人素色的身影,极淡,却让我有了想要膜拜的念头。
见到那个蓝衣男子时,我疲惫不堪的倒在地上,酸涩的眼睛极力的想要睁开来看清他的容貌,可是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个混沌的世界,那里只有海水颜色的蓝。我的双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角,生怕他任由我在这里自生自灭。
我没有记忆,也没有名字。他收留了我,叫我长欢。
他是我的师父,他永远都带着一张玄色的面具,他教给我剑术,我却总是在四合台上看见他落寞的背影。
长欢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她不认识这双眼睛的主人,那是一个精致的如同瓷娃娃的一样的女孩。
“之夏。” 女孩这样叫着她,挂在脸上的笑天真而烂漫。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四周的一切都是她不熟悉的,这间大的过分的房间,竟然只是为了摆下自己睡着的这张床。
“这里是灵儿和之夏的家,灵儿好不容易才找到之夏的。”女孩有些委屈似的靠在她的怀中,甜软的声音让长欢快要误以为这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不叫之夏,我叫长欢。”怀中的女孩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被一根红色的发带松松的绑在一起。
长欢的话音刚落,女孩忽的一下凑到她面前,带着一种强势的威慑力,盯着她的眼睛,而后露出了一抹无害的笑,“灵儿不会认错的,你就是之夏。”
长欢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孩,她不知道之夏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叫灵儿的女孩为何会将自己当成是之夏,可是她唯一感受的到是这个孩子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强大到令人背脊发凉的力量。
若是她的力量可以为自己所用的话......
窗外有红粟灵的笑声传来,甜美而诱惑。这个地方落不进阳光,终年都被瘴气缭绕着,此处是枯凰域,最负盛名的邪恶之地。
醒来后的自己,记起了一切。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父王会和母后的惨死,记得自己发誓要杀了那个卑劣的男人。
少女的嘴角扬起一抹甜腻的笑,说道:“我是之夏。”
灵儿果然欣喜地抬起头,诡异的重紫色迅速占据着整个瞳孔,白皙胜雪的娃娃脸上染着一丝异样的潮红。因着她的这份喜悦,整间屋子都亮起了幽蓝色的鬼火,借着这点光亮长欢才看清楚这间屋子并不只有这张床,还有一具具被封印在墙内的女童尸体,灰白色的小脸露在外面,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来。
长欢强压下眼中的惊色,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出了屋子,外面是一个更加漆黑的世界,少女嗅到了阴冷而潮湿之气,好像这里一直都在下雨。
“这里可真暗。”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缕阴冷的气流覆在了长欢的眼睛上,让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融了进来,再看时原本陷入黑暗中的一切,都逐渐的明亮起来。
墨绿色的参天古树上盘着一条花斑巨蛇,正嘶嘶的吐着蛇杏子,遍地的红粟灵伸着少女般白嫩的手臂,贪婪地吸食着此间的阴邪之气。
“之夏不喜欢蛇的。”女孩看着那条蛇皱了一下眉,下一瞬间,像是有什么可怕的力量缠绕在了蛇身上,让它原本肥硕的身躯不断的萎缩下去,直到变成了一张干瘪的蛇皮,摇摇晃晃的挂在树枝上。
“灵儿会永远保护之夏。”那张脸上漾着纯真的笑,让人忘了前一刻的她还轻松了杀死了一条巨蛇。
这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嗜血而危险,却很喜欢之夏。
“可是有一个人一直想要杀我,灵儿会帮我杀了他吗?”
“一定要杀了他。”女孩甜甜的说着,就像“杀”这个字,与她而言最是稀松平常。
红粟灵的笑声像是被什么震慑着,渐渐的弱了下去。“要是姐姐知道灵儿又擅自离开这里,一定会不高兴的。”女孩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却渗入了一丝阴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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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辛奈走出屋子的时候,看见了一片红色的枫叶不舍的从枝头落下,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燃成了灰烬,不止是枫叶,那一刻,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没有希望,没有昼夜,没有任何生息。
突然涌现在少女眼前的画面,真实无比,有不祥的预感从她的心底漫上来,连带着眼眸中都蒙上了一层寒意。
秋之萧索,向来最适合扼杀生灵。
身后有人为她披上了外衫,一双有力的手搂着她的腰,带着无尽思念的声音从白辛奈的耳后传来:
“我很害怕会失去你。”他的拥抱,让微凉的初秋变得温暖了起来。
“我舍不得你。”白辛奈回过头,用着比上一遍更加肯定的语气说着,“我舍不得你。”她的回答,让那双眼睛里拥有了猝不及防的幸福。
白辛奈没有收下那个梦,而是恳求莫姑将自己的梦和元祁的梦合在了一起,而后施了一个咒,将它沉进了琉璃海底。
她十三岁时候的爱,懵懂而青涩,生怕一用力它就会破碎。只是这样的爱对于十八岁的她而言,奢侈而遥远。
你离开后,我的左眼落进了一颗星星,后来这只眼睛,就渐渐的看不见了。它藏着所有关于你的回忆,再也不会被岁月磨灭。
“我会永远陪着你。”她隐于眼底的伤痛,让云陌觉得慌张而心疼。
“你要比我活得长久。”白辛奈靠在他的心口,跳着一声声强有力的心跳声。敏感而缺乏爱的少女,终于会有一日成为这个世上真正的王者,凌驾于众生之上,拉开那场远远超过血月之战的灭世之劫。
只差最后一缕至阴之魂就可以打开自己体内的妖灵,那个时候她就会彻底的变成一只妖,突然有些慌张的看着云陌略带苍白的脸,“如果我变成妖了,你还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云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她的手移到了自己的心口,“我的身体里好像住进了另外一个人,自从醒过来以后,这样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了。”
按在心口的手感知到了一股极尽纯澈的力量,却探不出这股力量的源头。看着少女眼眸中的惊色,云陌却淡然的一笑,“所以我可能也要变成一只妖了。”
三日前,当阿拾带着梦觉香回到这里的时候,云阮就站在云陌的房间门口,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当中,等到他走近时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才露出一星点的诧异。
阿拾从一开始就觉得云陌和云阮长得很像,就连姓氏都是一样的两个人,仿佛就像一对兄妹。可辛奈似乎并未发现这一点,而她对云阮的信任来得太过突然,就像是一夜之间她们两人就成为了至亲好友,无论云阮说什么辛奈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他将梦觉香交给了云阮,看着她如傀儡一般进了屋子。不管怎么样阿拾还是很喜欢云陌的,总觉得他和那些人不一样,虽然他的身份更像是一种禁忌,伴随着重生和死亡。
阿拾不知道那个蒙着面纱的素衣女人同云陌又是什么关系,她带着自己离开泠渊,来到辛奈身边,她要他用重生之力帮云陌融合他体内那股强大的新生之力,她身上流露着令人崇敬的气息,她总是用一种极尽温柔的眼神望着云陌,却一句话都不说。
她似乎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只等着那个人的归来。
在云阮将房门关上的一瞬间,一道强大的结界随之被设在了门上,容不得任何人进入。云衍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这个儿子,因为害怕看见云陌那双同他母亲极为相像的眼睛。只有现在,当这双眼睛紧紧闭着的时候,这张脸才有了一些自己的影子。
陌儿一直都是个不让自己操心的孩子,可自己却偏生要将他拉入这盘凶险万分的棋局中来。云衍可能是在这一刻看着云陌那张苍白的脸时有过一些后悔,可那点后悔还不足以湮没他心中那份酝酿了十八年的仇恨。
因为仇恨他娶了当时九幽族族长鬼川臧束的女儿鬼川蝶,因为仇恨他将自己亲生女儿的躯体出卖给了鬼君夷戈,因为仇恨在楼拓族还未抵到九幽山之前,他就将所有族人的一半魂魄都抽离出来,看着他们一个个像麻木的傀儡一样被杀死,他却并未有过丝毫愧疚,因为他早就想用这些人来制成鬼偶,因为仇恨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欺骗、利用,让他也同自己一样背负着仇恨而活。而他现在还不得不牺牲女儿的魂魄来制成真正的鬼偶。
那个孩子说的没错,朝樱的宫变中,这些鬼偶虽然展现出了阴邪至极的力量,但是他们的生命力却只能支撑一个时辰。一个月来自己尝试过了所有的办法,却还是无法令鬼偶不死不灭。
梦觉香像白色的纱雾一样渗入云陌的心口,虚幻之境有纯白色的苍穹和墨黑色的大海,囚于此境这缕魂魄漂浮在黑白之间,一片死寂的世界里寻不到一点声息。
一朵浪花从海面上缓缓的绽放开来,柔白的丝带从波纹底下攀升着包裹住了那缕安静沉睡的魂魄,却在没入海面的一瞬间,整个天际都随之坍圮下来,融进了墨黑色的海水之中,跟着丝带一起离开了此境。
就在云衍推门而出的那一刻,床上的人睁开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流溢着苍茫之息的眼瞳,有纯白色的光从中一闪而过,随即又变成了一种无措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