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敌为友
终于,他收回了思绪,在那贾府仆人的指引下,走过了后花园,进了后院东厢角落里的那间精舍。刚一踏入门来,司马懿便闻到这精舍里一派浓郁的奇异酒香:只见贾诩正坐在一张方几旁,手里执着一盏鹅黄玉双耳杯,正摇头晃脑地慢慢呷饮着。那张方几上面,放着一只卧牛型紫铜酒樽,樽边搁着一卷书简。
一抬眼,贾诩瞅见司马懿已迈步进来,也不饰虚仪,就那么呵呵笑着向他招呼道:“来!来!来!司马仆射,你闻到精舍里的这股酒香了么?——嘿!这是西域长史韩护专门给老夫送来的楼兰国葡萄美酒。”
“哦?楼兰国葡萄酒?”司马懿双颊上浮起了一片笑容,“贾太尉您真是善于搜集天下美酒啊……连西域楼兰国那么遥远的地方酿制的美酒,都被您煞费苦心地寻觅到了。”
“那一日老夫进长乐殿议政,听得陛下讲起:‘孙权进贡的岭南的龙眼荔枝,哪里比得上西域的葡萄佳果?葡萄者,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即可掩露而食。甘而不饴,酸而不酢,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鞠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已令人流涎咽唾,而况亲口食之耶?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乎?’老夫这才晓得了这世间原来还有用这种葡萄鲜果酿成的美酒。所以,韩护把它一送来,老夫就迫不及待地邀请司马仆射您前来共饮品偿了。”
“哎呀!贾太尉真是太客气了!那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司马懿满脸带笑,毫无拘束地顺势便在贾诩对面的坐秤上坐了下来。
“司马仆射能够大驾光临老夫寒舍,已是蓬荜生辉。快凑近前来些,你且先瞧一瞧这酒色味如何?”贾诩一边笑吟吟地说着,一边用银勺从那卧牛型紫铜酒樽中舀起了一杯葡萄酒,十分热情地向司马懿迎面递来。
司马懿接过酒杯一看,那是一汪色泽明褐的琼浆玉液,莹莹似一块流动的琥珀,晶光透亮,捧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嗅了一下那浓浓的酒香,轻轻举起杯来,缓缓抿了一口:只觉一股香甜的暖流顺喉而下,犹如汩汩清泉润入百脉,整个人都似飘升了起来,仿佛从每个毛孔里都溢出了无比的舒泰来。
“呵呀!真是好酒!”他啧啧地赞叹着,一斜眼瞟到方几上那卷书简上写着“夺招怒,予生敬”等字样,心头隐隐一动,嘿嘿笑了,“贾太尉您可真有雅兴啊!一边品着葡萄美酒其乐陶陶,一边阅着典章秘籍久久寻味,不亦快哉?——却不知您看的是何经典啊?”
“哦……这里当年汝南第一名士‘月旦评’榜主许劭写的那本《予经》,它可是老夫托人千辛万苦地从他当年隐居的徐州一带找到的。”贾诩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翻开那卷书简,用手指着其中的一般文字,慨然讲道,
“哎呀!许劭这个人果然不简单啊!你听,他这一段话就写得很有意思:‘人皆有图也,先予而后取,顺人之愿,此乃智者过人之处也。予人荣者,自荣也;予人辱者,自辱也。夺招怨,予生敬,名成于此矣。’唉……依老夫看来,有些名士,位列三公之尊,却是识褊量狭、小肚鸡肠。他若能观照当年许劭君这番箴言而自省,岂不惭愧汗颜乎?”
司马懿立刻便懂得了,贾诩这是在讥讽华歆先前唆使诸御史弹劾他一事中的那些卑鄙伎俩。他只是莞尔一笑,也不好接话多说什么。
“唉……仲达,你是有所不知啊!老夫出身西凉寒门,这一生原本只想顺顺当当做个臣僚就是了。结果,一路走来,那是一路的颠沛坎坷啊:当初,老夫在长安初出仕途之际,莫名其妙地便遭到了王允‘绝杀令’的通缉;后来,在李傕、段煨的手下献谋效劳,又遭到他们的明猜暗忌,险些贱命不保;到了许都朝廷期间,杨彪、伏完、荀攸等又视老夫为眼中钉、肉中刺,对老夫极尽排抑压制之能事;如今大魏应天受命、代汉开基,老夫立身新朝,仍是摆脱不了被人嫉妒陷害的厄运……老夫这一生,过得好生坎坷啊!”
看着白发苍苍的贾太尉第一次和自己这么掏心窝子讲话,司马懿的心底油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感动。他感觉到了贾诩对自己的那份深深的真挚。顿时,他心头一股热流暗暗涌起,柔声便向贾诩劝慰道:“贾太尉一世聪明、度量如海,何必为这些宵小之徒的责难而痛心疾首?您只需端居台阁、坐而论道、为国献策,懿一定不会让您这位劳苦功高的大魏定鼎之臣遭到任何不公待遇的!”
贾诩从刚才些许的失态中迅速调整了心境,让自己的情绪恢复成一片平静。他咀嚼着司马懿的话,沉吟了一会儿,转眼向司马懿看来:“对了,老夫听闻陛下近日发布的那道《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是在司马仆射你的苦心谏议下颁出的?”
司马懿脸上微微一红:“贾太尉,懿只是向陛下秉公直言、据理力争罢了,那道《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能够顺利颁下,终归要感激陛下的圣明大度啊!”
贾诩看着他的那对眸子里隐隐似有波光一漾,随即捋着须髯悠悠而道:“当年荀彧荀令君曾经盛赞司马仆射是‘聪亮明允、雅识经远、推方直道、中正仁和’,如今看来果然是言下无虚!你能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过,则足以堪称‘社稷之臣’也!就凭你劝谏陛下颁下《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一事,不仅是我贾文和打心里感激你,便是钟繇司徒、王朗司空他俩也都会深深感激你的。”
司马懿一听,慌得连连摆手:“贾太尉真是过奖了!懿只是尽到了一个忠良之臣应尽的职责罢了,没什么可以称道的……”
贾诩微
笑着正欲开口,精舍门口处仆人忽然禀道:“启禀老爷:骠骑大将军、都阳侯曹洪之嗣子曹馥前来登门拜谒。”
“曹馥?”贾诩听了,眸中倏地亮光一转,神色微微一动,沉吟了一下,徐徐答道,“你且回去转告于他,就说老夫身有不适,早已卧榻休息了,今日闭门谢绝宾客……”
“好的。”那仆人“噔噔噔”向外跑了出去。
贾诩又将目光转投在司马懿脸上,淡然笑道:“司马君何必如此谦虚?你平日里给大家暗中所做的好事,实在是多了去也——当年陛下龙潜东宫之时的那一道手诏,也是你苦心建议陛下撰写的罢?”
“哪……哪一道手诏?”司马懿一愕。
“好吧,老夫就将那道手诏的内容念来给你听一听:‘曹丕若立为魏世子,必令贾氏一族代代与曹氏同荣,亦定以杨彪太尉之位赠予贾公。’——怎么样?司马君,你现在可想起来了?”
司马懿心头不禁暗暗一震:“原来是陛下的这一道手诏啊……唉,往昔之事,实是不值一提,何劳贾太尉挂齿?”
贾诩唇角微露的笑意愈来愈深:“司马仆射竟能如此看重老夫,又如此暗助老夫,老夫真的是感激万分——日后定当重重报之!”
司马懿满脸真诚地向贾诩说道:“贾太尉以一介寒士之身而能迈越群贤、荣登三公首位,堪称‘人中之杰’!懿对您一直深怀敬意。区区薄劳,您何必如此多礼?”
贾诩呵呵一笑,抚了一抚颔下苍髯,正要开口应答之际,精舍门口处又传来了仆人的禀告之声:“启禀老爷:小人出去将您所教的话回复了曹馥公子,可是他当场就在府门口外跪了下来,口口声声说:‘若是贾太尉不肯接见他,他就在那里长跪不起。’”
贾诩一听,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个曹洪……他也真是的!把自己儿子推出来这么死皮赖脸的求人算什么事啊!罢了!你就放那个曹馥进来吧!”
那仆人听了,便一迭声地应着跑了去。
贾诩瞧着那仆人的背影,干干地一笑:“这厮怕也是在外面得了那曹馥给的什么‘好处’,才这么卖力地给他通禀吧……唉,曹洪家果然是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之道。可惜,这一次恐怕有些棘手了!”
“这个……贾太尉,你既有要事与曹馥相议,懿是否应该回避一下?”司马懿见状,便欲起身而去。
“不必。司马仆射暂且留下来听一听老夫与曹馥所议之事,应该对你还有些益处的。”贾诩眼中精芒一动,瞧了瞧自己精舍当中那座绘有陈平画像的紫檀木架纱面屏风,抚须一笑,“呵呵呵……有劳司马仆射且去那座屏风背面稍坐片刻,如何?”
司马懿心念一转,顿有所悟,便会意一笑,转入那座纱面屏风后面坐下静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