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宅。
女子清瘦的身影站在一扇门前, 轻轻的站立。忽然的,就轻轻的咳嗽起来。
看到她抖动的肩膀,从一旁走上来的男子快步走到了她的身旁, 轻轻的帮助他拍打着她的后背。
待到女子微微有些舒缓的时候, 她抬起头来, 很抱歉的看着他, 说道:“白哉大人, 让您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男子俊秀的眉头轻轻的皱起。“我并不是责怪你,绯真。你出入流魂街寻人已经很伤害身体了, 怎么还在这里站着,还是回去歇着。”
“很抱歉是我任性了。”绯真缓缓的一笑, 说道:“只是闻到了一股花香, 感到很舒服, 所以才会站在这里。”
宅院四周唯有静谧。
在绯真话音落下的时候,朽木白哉也闻到了一股香气从宅院的大门里悠悠的传来。
这是他一直都熟悉的。很多年来又逐渐陌生的味道。
莲苑的荷塘。
莲苑。
这两字如同三十年前一样, 丝毫的没有变化一样。
很多年刻意压抑的东西还是那样清晰的就浮现在了眼前。
如今的朽木白哉,再也不是多年以前那个在发烧的夜里抓着姐姐的手不愿意放开的少年。
朽木家第二十八代家主,朽木白哉。
其人风姿卓越,相貌俊秀。世袭六番队队长的职位,却从来没有任何人去质疑他的实力。
银白风花纱和牵星箝。
在瀞灵廷内没有一个人会说朽木白哉存在着什么瑕疵。
四大贵族之首的朽木家就是瀞灵廷内最高的贵族, 四枫院家由于四枫院夜一的事情一直处于低迷的状态。朽木家在瀞灵廷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
朽木白哉也知道这一切是由什么交换而来的。
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恣意任性的少年。
他已经成为了当年如同瀞灵廷优夜姬朽木衍夜那样出色的大贵族。
他仰起头看了看莲苑的门扉, 转过头朝着他的妻子说道:“是莲花。”
“果然是这样呢。我也感到是种让人很安心的香味。”绯真微微一笑, “这里就是那位长姐大人的居所吧。”
姐姐。
很多年来朽木白哉一直刻意的要忘记这个字眼, 只是很多年来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又慢慢的想起来。
他想起那个夜里, 他的姐姐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个让人安心的笑容。
他在见到绯真的第一面的时候,这个孱弱的女子无力的几乎要倒在地上, 他轻轻的伸出手扶住她的时候。
抬首间,笑容安宁绽放。
朽木白哉伸出手,轻轻的推开门。
莲苑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因为一直有人专门照管,所以从未曾出现衰败的景象,而是像多年以前一样仿佛有人一直在居住。
他微微的扶着绯真,对她说道:“去看看吧,里面有荷塘。”
绯真微微的摇摇头说道:“白哉大人,这样不好吧。长姐大人……”
“没关系的,绯真,姐姐她一直都不喜欢一个人。”他顿了一下说道:“她很怕一个人。”
莲苑的荷塘依旧的绽放。
粉红色的莲花依偎在一起,在这盛夏的时节,绽放到了极致。
簇拥在这一片片荷色的中央,却是一片的空白。
“真的是非常的漂亮呢,白哉大人。”绯真看着满塘的荷花,紫色的瞳眸闪烁这欣喜的色彩,她笑着望向朽木白哉说道:“白哉大人,我听说长姐大人曾经有瀞灵廷优夜姬的称号,她一定也是一位很美好的女子吧。”
朽木白哉没有立刻的回答绯真的话,他看着满塘的盛绽,轻轻的吐出两个字,“红莲。”
绯真似乎是没有明白,仰起头来想要看向朽木白哉。
他的表情如同以往一样的似乎带着冷漠,但是却能看出明显的怀念的神色,“绯真,姐姐是个像红莲一样的女子。”
“红莲?”绯真望向荷塘,只看见满塘尽是粉色的莲花,无意间便看到了那突兀的一片空白。“是那里么?”
朽木白哉也看向荷塘的中央,他点点头,“三十年前,是进百年来唯一一次绽放红莲的一次。”他的目光微微的垂敛,“那天,姐姐殉职。”
那是瀞灵廷优夜姬最后的神话。
莲苑红莲的绽放和衍夜殉职的消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传到他的耳边。
高烧不退的他几乎要失去了意识,他一下子从床榻上跳了起来,刚刚站起来的时候虚弱的几乎双腿发软要跪倒在地,良子坐在一旁,捂着嘴巴哽咽着想要伸出手来。
他没有倒下去,他撑着门的边框,一步步的走到门边。砰的一声拉开门,看到朽木银岭就站在门外。
“白哉。”
没有继续的听朽木银岭接下来的话,一打开门他就奔跑起来,没有发带束缚的头发飘扬起来,夜色还未散去的凉风从发间呼啸而过。
跑到荷塘的时候,他扶住栏杆的时候,才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抬起头看的时候,一片耀目的红色映红了他墨色的瞳眸。
极致绽放的红莲。
往年所看到的那样带着娇弱的莲花全部都不见了踪影,入目所见的全都是绽放的红莲,刺得眼睛生疼就要哭泣。
就像是无端的绽放一样无端的凋零。
在初晨的晨曦拂过长空的时候,满池的红莲又在瞬间凋零。旋起的风吹起凋落的花瓣飞扬在朽木白哉的身侧。
有花瓣从两颊飞过,让他想起前夜衍夜离去的时候轻轻的抚摸。
“白哉的病好了,我就回来。”
其后三十年,再无红莲。
很多年后,他要接任六番队副队长的职位的前夜。
在家主内室,朽木银岭望着他的眼睛问他,“白哉,你知道在此之前,什么人曾经担任过这个职位吗?”
朽木白哉颔首回答:“是伯父大人和父亲大人。”
“朽木家近两代,一共有四个嫡系族人殉职,白哉,你知道是谁吗?”
朽木白哉骤然听到这个问题,竟有些愣住了,但是多年以来他已经开始变得处变不惊,早已经不是那个暴躁的少年,他沉声的回答道:“伯父大人以六番队副队长职位,伯母大人以六番队三席职位在远征中殉职,父亲大人以六番队副队长职位在现世殉职……”
忽然的,就再也说不下去。
这三个长辈都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而剩下的这一位,是从出生起就一直陪伴在他身侧的人。母亲十六夜的景象从一开始就十分的模糊。
长姐如母,她所给予他的,远远不是一个堂姐的一切。
沉顿了一下,朽木白哉还是回答说道:“还有长姐大人,以三番队队长身份为保护队员及副队长力战后与副队长一同殉职。”
他说完之后,朽木银岭久久的没有回声。
年岁的流逝,他早已变得沉静,即使是再长的静默也不会觉得烦躁。
直到过了很久,灯影闪烁间,朽木银岭说道:“白哉,这就是朽木家的荣誉。你的长姐大人在殉职后被记入家主继承人的名册,我朽木家近两代有三位家主继承人殉职,白哉,朽木家的尊严,不容动摇。”
这是以血铸成的尊严。
“白哉,你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朽木白哉沉着头,能够看到朽木银岭的身影映射在墙上,朽木家的二十七代家主,这位硬朗的老者经历了四个子孙辈的死亡,他的背影看起来,坚毅的背后又有一分的萧瑟。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亲人。
“朽木家的尊严,吾当誓死捍卫。”
“不。”
听到朽木银岭的话,朽木白哉竟有些惊愕的抬起头来。
很多年来,他再也未曾这样的冲动。
朽木银岭凝视着他的眼睛,“白哉,当年我问衍夜的时候,你知道衍夜是怎么回答的嘛?她不曾像你这样凝重,她笑着对我说,爷爷,衍夜想要守护的,仅仅是自己的心啊。
“白哉,你知道心是什么吗?衍夜这个回答看起来很随意又不是很明确,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决心,衍夜她一生都践行了,她想要做的,她做到了。心,到底是什么呢?我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第一次见到衍夜的时候,她还是个八岁的孩子,之前一直在流魂街度过,但是遇事却不曾慌张,根本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白哉,瀞灵廷优夜姬的名声,对你姐姐来说,完全的没有什么担当不上的说法。
“白哉,接任六番队的副队长,你以后一定要想清楚。”
现在的六番队队长朽木白哉,除了妻子别无亲人。
朽木白哉侧身对绯真轻声说道:“绯真,到内室去看看吧。”
这个安然站立的女子是他的妻子,孱弱的背影总是那样的坚强,面对这样白梅一样的女子,他的声音总是退去了冷清。
绯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跟上朽木白哉的脚步。
拉开门,连一丝尘封的味道也没有。
桌上的书册仍旧是衍夜离开的时候所查看到的地方,朽木家的家业很长的一段时间就是在这个女子的内室里精细的打算。直到一切交由他管理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的姐姐多年以来是怎样维持这个偌大的家族。
连族内的长老也是赞不绝口,大小姐代行主母事宜的时候使朽木一族的家业坚定的不可动摇。
“真的是很漂亮。”绯真看着内室精致的摆设,红色的饰物恰到好处的摆放,风窗边的红色穗子的风铃随着风发出泠泠的声响。“长姐大人很喜欢红色吧。”
“是姐姐最喜欢的颜色。”朽木白哉走到桌前跪坐下去,轻轻的打开放在桌上的一个玉匣子,绯真走到跟前,才发现匣子里放置着一个红色的配结,这是一个很精致的配结,编织的细细密密,穗子整齐划一。
“这是?”
“是姐姐最喜欢的饰物,一直都有复制件系在她随身的笛子上。”白哉合上匣子,“是志波海燕送的,姐姐说是因为她很喜欢志波家的笑容。”
“原来是那位海燕大人啊,长姐大人也是很坦率的人吧。”绯真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玉匣子,“真的是很漂亮啊。”
“想要么?”
绯真抬起头来望着他,“白哉大人……这样……”
朽木白哉拉开一旁的木质小抽屉,绯真看过去,发现里面有四五个相同的配结。朽木白哉从中拿出一个,放到绯真的手心,“姐姐曾说,她很喜欢安静的女孩子。绯真,姐姐会喜欢你的。”
说完之后,朽木白哉又拉开另外的一个比较大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小木匣子,红色的木纹上有着梅花的图纹,“这是我十五岁的生日的那年,姐姐送给我的,她离开之后我一直把这件礼物寄存在这里。”
朽木白哉轻缓的打开木匣子。
绯真看清楚匣子里是一对白玉的镯子,还能看到有红色边阔的白梅的图案。朽木白哉拿起镯子,轻轻的拉过绯真的手,她的手十分的瘦弱,轻轻的一推,镯子就戴在了绯真的手上。
“这是姐姐曾经嘱咐的,她要我把这镯子送给我的妻子。她告诉我,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妻子,一定要让我的孩子有母亲。”
他很庆幸的,失去的母亲在姐姐的身上找到。
绯真安静的一笑,“绯真也觉得长姐大人会喜欢我呢,我带上镯子之后,白哉大人,让我感到非常的安心呢。”
风撩过她的头发,秀雅的容颜,安宁的笑容。
这是他所爱着的女子,一个如同姐姐一样美好的女子。
她是一个像白梅一样的女子。
美丽而坚强。
当年他已经变得冷漠的时候,这个女子给了他生命里又一抹的亮色。
数天之后,当绯真的身体明显的好转并且能在长老若有若无的释放灵压的时候完全没有以往的难受的时候,朽木白哉想起衍夜离去的那个夜晚告诉他的。
这个镯子有秘密哟。
他把镯子带给现任十二番队队长涅茧利的手上,以私人的名义拜托他的时候,涅茧利本来并不给他这个六番队队长的面子,很尖刻的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时间陪你弄这个无聊的东西。”
当听到是衍夜留下来的东西的时候,竟兴奋的打开盒子,“原来是那个女人留下来,当年她和浦原的交情可是不错。”
再次交给朽木白哉的时候,涅茧利仍旧是往日的古怪腔调说道:“是个好东西吧,能够固定灵力,以此达到保护佩戴者的能力,对于一般的死神来说,有她的灵压保护都是个好东西,朽木衍夜是不是知道你会娶一个流魂街的女人,这对你妻子来说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朽木家的地方还真是个好地方,这个东西容器也是隔绝灵压的,这么多年居然还有灵压。”
涅茧利朝他阴阳怪气的一笑,“不过我已经把残存的灵压抽出来了,你还是自己再试试吧。”
拿到手上的镯子明显的少了以往那种熟悉的感觉。
事隔多年再次感受到那种感觉竟然没有了往昔的敏感。
朽木白哉的手微微的一颤。
已经开始变得陌生。
当他再次把镯子带到绯真的手上的时候,她抬起头一笑,说道:“白哉大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当他向绯真说明之后,绯真一笑,“原来是这样,那是长姐大人的感觉啊,真的是很温柔呢,白哉大人的灵压,没有这样的温暖呢。”
“我要谢谢长姐大人呢,白哉大人,我还可以在您身边多陪几年呢。绯真真的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吧。”
她的头发从颈边划过,白皙的颈项,纤弱的身影,配上这样的笑容,让朽木白哉觉得他的妻子就要想姐姐一样飘忽的离开。
很多年再也未曾冲动过。
就连是执意要娶绯真进门的时候,也不曾这样的冲动。
朽木白哉把绯真紧紧的抱在怀里,“绯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姐姐会一直守护你的,我也保护你的。”
绯真大大的紫色瞳眸忽闪着幸福的色彩,她的声音都带着笑意,“白哉大人,绯真觉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呢。”
五年后。
白梅绽放的时节,他的妻子悄然离世。
朽木白哉唯一的念想,已然凋零。
很多人都说,朽木白哉这个男人,把他的心随着他的妻子一起埋葬了。
他穿着白色的羽织,银白风花纱从墨色的发间飘过。
凛然的气势让人感觉到不可侵犯。
没有人,再能弥补这样的孤独。
路过一片桔梗花田。
紫色的桔梗花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样的色彩,让他想起了他妻子的眼睛。
无尽的爱,无望的爱。
随着姐姐离世后,原本的少年风气一夕之间消失不见,他已经开始成为一个出色而冷漠的强者。绯真的出现,是他生命力悄然开放的白梅。
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心了。
我们不能够流泪。
流泪只是证明了我们拥有心的这个事实,这根本就是多余的。
白梅的手镯被他藏在了绯真曾经居住的梅苑里,姐姐所给她的这五年,也是他生命里最后的色彩。他很感谢这五年,却也无力挽留。
朽木白哉,清辉下孤独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