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府大门。
在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府门前,可以见到十来匹神态高贵的纯白独角兽一线排开,在独角兽面前的,便是八人抬的豪华喜轿,不过让人颇感意外的,喜轿不是一抬,而是两抬,而且显然其中的一抬里有人。
此外,便是没有人看到新郎,那些在廊街下军人般站立的王室迎亲队伍,全不是披红簪花的那个人。
新郎哪里去了呢,难不成已在息府中?可这刻喜堂里身为岳父也只能坐了侧椅的息天隐正在用指头恼怒地敲着扶椅:迎亲的队伍都已到了,那小子怎么还没出现?
而息府西南处的一间房间里,满头银发的赵嬷嬷正为息嫱做着妆扮的最后一道程序——贴花黄。
她的母亲莱娘正坐在梳妆台旁侧的一张椅子上,娴静眼神中多了份平常不见的伤感。
在赵嬷嬷贴上那片花黄后,莱娘站了起来,挥手示意赵嬷嬷出去。
“嫱,从今后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在别人家可跟自己家不一样,何况王室更不是一般人家,”莱娘走到梳妆台前的息嫱身侧,铜镜中映出的母女身影一时让她有些眼角潮湿,“你性格快意任事,不肯稍有妥协,此后如有事情,切不可莽撞,定要三思而后行,这是为娘最最放心不下之处,你定要答应为娘。”
“娘——”息嫱哽声,眼里早已是晶亮一片。
“你答应娘。”莱娘加重语气。
“娘,我答应你,我以后凡事都会考虑清楚……”息嫱一把伏在了自己的母亲怀里。
“夫人,王室的迎亲队伍已到了。”门外,赵嬷嬷提声道。
“出去吧。”莱娘收起自己的情绪,身体离开息嫱,将桌上一面红纱覆上了息嫱的脸。
息嫱久久地透过那面红纱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在突然的一刻,她起身,随着她的母亲走了出去。
穿桥过廊,熟悉庭院如一帧帧画面般走马看花过。
在摇青苑前,息嫱突然就停了下来,竹影深深处,轫曦就如千年青岩般地站在斑驳竹光月影中,在莱娘、赵嬷嬷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息嫱整个的人突然就倏忽不见了。
“你带我走。”背转山坡处,息嫱摘下面上的红纱,字字铿锵地说。
一贯微笑的轫曦这刻里面上却露出似痛苦似无奈又似嘲笑的表情,然后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良久,轫曦才开口,声音痛楚:“我是你父亲救的。”说完这句话后,轫曦整个的人已消失不见。
息嫱矗在那里,眼泪忽然不自禁地就流下来了,五年前,轫曦在一次受伤濒死的情况下为息天隐所救,此后便一直效力息府,对她的父亲可谓是忠心无二,也因为他才干非凡,息天隐很快便把他提拔成自己身边最得力也最亲信的人,此后一直视若亲儿般待他,如果要轫曦做出背叛息天隐的事,那无疑比杀了他自己还难。
息嫱从怔怔中转过身来,在泪眼婆娑中,她忽然就见到自己的父亲息天隐正在数米远处一脸冰霜地看着她。
***
布置得红簇簇的喜堂里,此刻已是宾朋满堂,息天隐、莱娘端端正正地坐在侧椅上,房子正中的正位却空着,只有一位面色极其红润的腆肚官儿站在旁侧。
“我乃礼部仪官黄无衍,三王子前些时不幸染恙,但他依然抱着有病之身,前来迎娶新娘,他本坚持着要亲到喜堂之上,向他尊敬的岳父母恭执子婿礼,无奈这一番鞍马劳碌之下金体忽然不适,不能成行了,三王子此刻便在迎亲的一面喜轿之内,还请息爷及息府众亲朋体念,等下新娘上轿之后,将与王子的坐轿并行并走,这桩新事想必定会成为天落城的一桩美谈……”他唾沫横飞地连篇累牍地说了下去,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红纱下的息嫱神游体外地站着,莱娘却一颗心冷得慢慢结了冰。
——迎亲这般的大事,新郎尚且如此怠慢,这小两口以后的日子怎生过?商诺除了传说中性格冷僻外,身体并无大差,怎会好好的突然就病了呢?这……自己的女儿看起来是个不动声色的女孩子,可内里却是炭火之性啊。
担心归担心,那个极有演说天份的腆肚官终于讲完了他最后的一个字,披着红纱的息嫱也终于在一片吹吹打打中,坐进了喜轿中。
两顶喜轿跟着被抬了起来,那些神态高贵的独角兽以及迎亲军队行在了喜轿前后及两侧。
吹吹打打的乐手们走在队伍最前。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开过去很久之后,莱娘依然站在府门前,一双眼中怔怔地流下泪来。
她不曾看到,一个人影忽然如风拂柳絮般掠过,追向了这支迎亲队伍。
单看这飘移身形,便可以猜出她便是那位人见人爱的殷芙芙姑娘了。
殷芙芙现在的心情并不好,因为昨天她不但跟丢了白斩,还让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子塞了她个特大的榧子。
“你叫殷芙芙?”七转八折的巷子里,白斩忽然回过头来,问她。
“嗯。”她点头,确认般地,她又再点了一次头。
“我叫白斩。”白斩道。
“我早已经知道了。”她带着三分疑惑地望向他。
“如此,想必你也很明白,我姓白,你姓殷,我们之间全无关系,可是?”
听到这句话后,殷芙芙忽然发了怔,半个时辰前的幸福感觉陡然如冰块消融般层层瓦解,她一时不知己身何存,然后等她醒复过来的时候,白斩已经不见了。
“谁希罕你!”她挥着拳头恨恨地对着空寂巷道的空气喊道,然后这句话后,她忽然就垂下了头,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泄了气。
在“一来沏”客栈里,她高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等她头昏脑胀醒来时,已经是夜初时分了,在醒来的刹那,她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息天隐那个老头子的话,然后她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漱了口冼了脸填了肚子,可等她赶到息府的时候,迎亲的队伍还是早她一刻离开了。
好在是迎亲,队伍便走得慢,所以一炷香的时间后,殷芙芙便看到了那些神态高贵的纯白独角兽。
喜轿呢?她身形再几个飘转后,便也看到了。
——有没有搞错,有两顶?
殷芙芙忽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了,这样的话,息姐姐是在哪一顶中可就是二选一的选择题了,真是有意为难人啊,若以后有人听说她劫新娘不成反而把新郎劫走了,那岂不成天落城天大的笑话了?
原来她紧赶急赶地赶到这里,便是想着要劫走新娘这样的稀奇事,她纯真的心灵世界里,还不能眼看着她喜欢的息姐姐嫁给一个息姐姐她自己不喜欢的人。
王室的这支迎亲队伍都是天落城讯练有素的精锐军人,而且人数在一百左右,且其中不乏一二顶级好手,凭殷芙芙的这点微末道行,要想从这些人中把一个她完全不能确定是否会跟自己走的人劫走,无疑是件极其异想天开的事。
可殷芙芙偏偏不是那种一遇事就会退缩的人,所以她小小心心地坠在后面,等着某个上天降下来的好机会。
这个机会,在通往天落王宫的最后一段路途华雁道呈现在她眼前时,还是没有出现,而迎亲队伍一旦踏上这条无所遮蔽的康庄大道,也就等于宣叛她所期盼的上天降下的好机会终于完美终结了。
也就她近乎绝望的这刻里,一个天赐的良机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前面,一个吹打手忽然急匆匆地钻入了旁边的树林之中。
殷芙芙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掠到了那个吹打手嘘嘘的地方,一只粉拳攒了十三分力气,将那个爽快的人一拳震晕。
然后,她在千分之一秒里剥下了那身吹打手的衣服,帽子下扣遮住大半脸面后,她混入了吹打手的行队之中,她坠在最后的位置,身后便是那两顶喜轿。
天空中的淡淡月光照着这些月光下行走的一张张明暗不定的脸,没有人发现其中一个吹打手已经调包了,殷芙芙便在这群人中鼓着腮帮装模作样地吹着那不发一响的锁呐。
迎亲队伍踏上了华雁道。
道旁的树木上,一盏盏红色灯笼依次被点燃,一条红色氤氲的灯火道路呈现在众人眼前,欢迎着这支迎亲归来的喜庆队伍。
殷芙芙将帽子再往下扣了扣,她心里实在紧张得要命,这里可不是在暗淡月光下行路,只要前面的一个人回过头来,就会发现她是个冒牌货。
好在,前面的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而王宫的大门——正天门也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门前除了两列挺胸站立的军士外,还有一礼仪执事、几名官员和几个太监。
“所有乐手止步,去西角门口执班房领取赏银,余随我进宫。”礼仪执事脱着长声道,一太监便在他话音落时,沿城墙走了过去,示意乐手们跟他走。
殷芙芙急得一身出了汗,也就在这最后的机会里,她豪赌一把如落絮般轻沾着贴到了一名轿夫之后,一飘身闪进了其中一顶喜轿之内,这动作浑然无迹,竟没有人发现,而谁也不曾注意到那批吹打手少了一个。
不过只要这批乐手带到西角门口分发银子时,所有人便会发现一名吹打手不见了,那时——殷芙芙现在可没心思去想这件事,她只是一双眼睛瞪大,瞪大再瞪大。
轿子中,一个有着苍白面容、大理石般完美轮廓的少年,正神色疲软地躺在轿中的大红软垫上,面色不波地看着她这个闯入者。
竟是白斩!她忽然就发现他穿着大红婚服,婚服上簪着大红花朵。
她无声,外面的世界也忽然就消失了声音,轿子是怎样进入王宫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的,她也不知道。
直到白斩抬身的时候,她才从一种怔怔懵懵中醒复过来。
白斩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殷芙芙机械人般地跟着走了出来。
这是一间布置得华丽喜庆的房间,帐褥、桌椅、酒杯、灯烛等一应之物都是大红的,正是新人的房间。
白斩从轿子里出来后,便躺到了东壁一张躺椅上。
殷芙芙站在他面前。
“你叫白斩?”她问,很机械。
“对。”
“你也叫商诺?”
“对。”
“你是天落城的三王子?”
“对。”
“你是今天的新郎?”
“对。”
白斩说出这个字后,殷芙芙忽然转身就朝门口走了出去——她完全不去管自己走出这扇门后会有怎样的后果,她也完全不知道,那些因吹打手事件而暗中行动起来的宫廷卫便伏在王宫中每个可能的角落,准备将某个冒然出现的人抓捕归案。
在她的手触上门的刹那,另一只手忽然横在了她的手前。
是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她回头,便看到白斩同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然后她对上那双异样清澈此刻却极其疲软的眼睛。
眼前的人,忽然无声地滑了下去,躺倒在打磨精光的地面上,如败落的花朵,她这时才注意到他胸前的大红婚纱,颜色正一点点地染深,再染深。
她忽然就抓住了那块衣衫,然后发现自己的指尖里一点点地渗出血来。
——他受了伤?难道是昨日他扑倒在自己身上那刻里受的伤?
殷芙芙忽然就将躺在地上的人背在了后背,一只手又触上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