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二十五章 佳期枉叹(2)

若金初次听到段销操琴还吃了一惊, 如今也习以为常。这江南小调婉约清新,十分悦耳,若金问阿穆:“这是什么曲子?”阿穆说:“是《江渔歌》, 沐江两岸的乡谣, 流传很广, 几乎人人知晓。但多是渔民村姑口口传唱, 没有乐谱, 今天我是第一次听到琴曲。”若金问:“阿穆,你怎不唱一曲?”阿穆说:“我不会江南方言,一唱就露馅了。”

段销看了阿穆一眼, 此曲奏罢,抚了一首新曲。阿穆听出是《击鼓》, 却听段销奏了起首两句, 又回头重奏一遍。阿穆望着段销, 见他向自己微微颔首。阿穆微微一笑,在曲起三遍时, 和曲而歌:“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于嗟阔兮, 不我活兮。于嗟洵兮, 不我信兮。”

歌声低回, 一咏三叹,如一阵柔风弥散在沉静的江面, 一波一波送到岸边。梁兵屏气凝神,静静地聚坐在一处,听得如痴如醉。一个兵士轻声问:“唱得是什么意思?”另一个兵士轻声回答:“战鼓敲响,奔赴沙场。抛家离妻,身远心愁。曾经发誓,与妻白头。生死难料,不得聚首。”今日正逢中秋佳节,本该人月两圆,但这些兵士舍亲离家,戍城备战,孤苦无依,此时听闻此歌,更感凄凉,倍加思乡。有人悄悄背过身去,抹了把泪。

若金梁文造诣不深,只大约听得懂词中是说战争之事,暗自纳闷为何曲调如此哀婉。听到最后四句,才顿悟词中深意,心中如浪涛澎湃,思绪万千。她反反复复默念这四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想起自己被毒蛇王擒住,已突出重围的钟铄束手就擒的决然;

她想起自己千里歼敌归来,守侯在营门的钟铄如释重负的笑脸;

她想起暗巷之中,钟铄以血肉之躯为自己挡住致命一击;

她想起破庙之外,钟铄浑身是血地倒在自己面前。

想起两人力尽志丧的沙海星夜,想起金甲玄铠的并辔领军,想起赫叔叔棺前的慷慨悲歌,想起沐江同渡的心心相印。

想起在绝望的漫漫黄沙中,他对自己说:“我是绝不会丢下你自己走的。”

想起离京前的那个清晨,他在自己屋外等了半宿,只为了跟自己说:“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来见我!”

想起在村医的屋中,伤痕累累的他拥着自己说:“我一定将你们送回乾州!”

想起……想起自己把金刀送给他,他却说:“……我不能收。”

不,能,收。

这些年,她和钟铄一路行来,现在深深懂得了何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她多希望能够“与子偕老”,但是他却不愿“执子之手”。她曾以为自己可以像对韩岭那样放手离去,但是现在她发现,这个人,早已深深铭刻在自己心中,即便身已远,心难离。

但,再有不舍,又能如何?

一回唱毕,阿穆又复唱一回。若金听着“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心中黯然道,我与钟铄,也只能如此罢。

余音渐歇,一兵士忽掀帘而入,低声对段销说:“来了!”段销立刻起身,步出舱外。

若金等并不知道接应的是何人,她跟在段销身后,出了船舱,见另两艘画舫已游弋到附近,显然是为掩人耳目。她见段销站在北侧船舷,俯身道:“一切正常吗?上来吧!”随即水声响动,两个黑衣身影爬上船头。若金正要前行查看,段销向旁边走了一步,吩咐船夫向北岸驶去,身后露出两人面容。若金顿住身行,如木雕泥塑般站在舱口,一步也动不了,愣愣地望着眼前人。

钟铄也目瞪口呆地望着若金,怔怔无语。

高剑却十分高兴地说:“公主,素戈是不是也在?”

若金回过神来,刚要答话,素戈闻声从舱中出来,见果真是高剑,欢喜不已,高剑牵住她的手,众目睽睽下,素戈赧颜,轻轻挣脱,心疼地说:“你浑身都湿透了。”掏出帕子拭去高剑脸上的水,又回舱拿了件披风给高剑披上。

画舫调转船头,缓缓向北驶去。钟铄高剑身上背着丝绳,丝绳一头垂在水中,两人跪坐在船头,随着船行速度,缓缓放绳。原来两人前些时日已受命潜至沐阴,扮作渔民,白日以打渔为掩护,勘查沐阴附近江势地形,晚间将丝绳一端系于南岸礁石,引绳驾舟离岸,中途浮水渡江至画舫,用画舫继续牵引丝绳至北岸,以此测量江面宽度。

沐阴守卫松懈,因乾军大败于津口,且占领彩砂后两军从未开战,沐阴上下均视沐江为天堑,不认为乾军能够攻过沐江,因此两城竟似和平共处一般,只要不越界,甚少干涉,渔民也仍旧日日出江。再加上段销做足掩饰,沐阴守兵丝毫未觉有异。

钟铄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江面,忽觉背上一重,回头一看,见是若金为自己披了件披风,他轻声道:“多谢!”若金没有答话,回身默默坐在舱边。

阿穆吹起竹箫,箫声悠扬,如倾如诉。若金静静望着钟铄的背影,哀悦交织。就在不久之前,两人还曾肩并肩坐在船头,渡江北去。那夜自己靠在他的肩头,安然入睡,两人离得那么近,心与心没有距离,那么甜蜜,那么温暖。自己还以为从那以后,再也不会与他分离。然而时隔不过两月,也是同样的夜,也是同一条江,也是同样的方向,两人相隔咫尺,却宛如天涯。她心中黯黯生悲,隐隐作痛。

画舫行至北岸,钟铄高剑在绳上做好记号,画舫旋即南行,段销命兵士代为收绳,两人进舱。钟铄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交给段销,段销打开,里头是钟铄高剑所勘的沐阴地形图,用油纸包着,绘在布上。他铺展于案上,仔细查看,有不明之处便向钟铄高剑询问。钟铄俯首看着地图,感觉若金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偶尔抬头,两人目光相触,若金便立即躲开。

行至江心,两人即将游水南渡。素戈摘下颈间的长生符,挂在高剑脖上,说:“千万小心。”高剑耳语道:“放心吧,我明晚还来找你。”素戈瞪了他一眼。

钟铄将披风还给若金,若金低着头接过,又忍不住抬头凝视着他,轻声问:“你的伤好了吗?”钟铄目中露出一丝微笑,说:“已经好了。”若金点点头,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钟铄高剑悄悄滑入水中,迅疾隐没难寻。若金伫立在船头,望着黑沉的江面,默然良久。

白日若金段销等人或沿岸或游江勘查彩砂附近地形,勘查完毕,段销便记在纸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若金本不过问,因钟铄所绘之图,才有兴趣一观。她看见钟铄的图,便想起他曾绘制的沙海地图和家中的堆沙模型,不禁会心而笑。图上用两种字体写了不少注解,其中一个若金认出是钟铄的,另外一个应是段销的。但若金觉此字似曾相识,好像在何处见过。直到见到阿穆进来,她才想起这字与阿穆折扇上的字如出一辙。她回想那日情景与这些天来的种种,不禁恍然大悟,直骂自己太笨,早该看出端倪啊!

日落之后,画舫照旧行向江心。阿穆吹罢一支江南小曲,段销奏了首《兼葭》。阿穆微微红了脸,段销反复奏了两回,阿穆都未开口,段销望着她,若有所思。若金在阿穆耳边说:“你怎么不唱呢?段先生琴艺高超,你歌喉甜美,你俩琴歌相和,珠联璧合啊。”阿穆支吾着说:“这个我……我不会唱。”

段销似听到此语,瞥了阿穆一眼。一回奏毕,又从头复弹,阿穆转头望着江水。却听一个清朗的男声悠悠唱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若金一愣,望望段销,见段销虽手下抚琴,口中歌唱,却眼望阿穆,目光热切。阿穆面红耳赤,垂首不语。

若金约略猜出两人或是凭曲传情,既为阿穆感到甜蜜,又为自己感到伤悲。她刚要起身出去,给两人独处空间,段销正唱到“……溯洄从之,道阻且跻……”,兵士入内,段销一愣,歌停琴止。他向阿穆歉然一笑,起身出舱。

钟铄高剑仍是同前夜一样放绳,放完后,素戈拿出白日备好的酱鸭和芝麻烧饼,这两样都是高剑最爱。高剑大快朵颐,众人也略吃了些。一边吃,一边将前日图中疑问一一核对。行至江心,两人便浮水离去。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来往测量完毕后,钟铄高剑在沐阴江边做了最后一次勘查,一切妥当,便等当晚返回北岸。

两人无事,钟铄坐在船头,高剑躺在舟中,用斗笠盖住头脸,挡着夕阳,双手枕在脑后,舒服地长长叹了口气,“终于能回彩砂了。可以好好地和素戈待上几日。”

钟铄提醒道:“我们在彩砂待不了多久的,得马上赶回江城。”

高剑很是扫兴:“唉,什么时候能不再打仗啊,我真想赶快带素戈回家乡见我爹娘。”

钟铄笑了笑,道:“也许不用等仗打完,等乾军打到平仲,你就能如愿以偿了。”

高剑一把摘下斗笠,大笑着说:“不错不错,一举两得。”他目光明亮,望着头顶晚霞绚烂,彩云绮丽,想起家乡,神情眷恋。“唉,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回家了,小妹写信总是只报平安,我挺挂念他们的。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能不能到平仲。到时白果正好熟透,我请你们吃白果。”停了一会儿,不见钟铄回应,他“喂”了一声,钟铄仍没有答话。高剑抬腿蹬了蹬他,“钟铄,想什么呢?”

钟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我在想,过了平仲就是京城了。”

“啊?”高剑听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恍然道:“是啊……”乾军到达京城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他喃喃地说:“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钟铄悠悠地说:“如果乾王入主紫禁城……”

“如果乾王入主紫禁城,那我们可都是大功臣啊!我至少也该官升三级吧。我要在京城买一个大房子,和素戈生一大堆孩子,把爹娘小妹都接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日子。”高剑一脸神往,遐思纷扬。片刻目光转到钟铄身上,问:“你呢?”

“我……”钟铄遥望着南方,神情复杂。这些年来,他虽在杀场中挣扎,在生死中浮沉,改名换姓,隐瞒身世,但心中时时未忘家恨深冤,只是此命常悬一线,翻案之事更无从谈起。此时他隐隐约约觉得,若乾王能够称帝,乐家冤案或有昭雪之机,仇人或能伏法受诛。忽觉多年暗无天日的漫漫长路,前方仿佛有了一线曙光。

高剑并不知钟铄心中所想,见他欲言又止,忽然想起一事,坐起身来,拖长了声音揶揄道:“你——到那时,你也该当驸马了吧!”

钟铄“呸”了一声,“胡说八道什么!”

“嘁,你还不肯承认。你和公主每天眉来眼去的,当我是瞎子啊!”

钟铄苦笑,“她是公主,我是……我只是个军士,怎敢高攀。”

自从钟铄若金回到乾州,两人来往频繁,若金更是日日探望,高剑旁观这些时日,也瞧出些意思。但两人之间内情如何他并不知晓,故而也无从深劝,只说:“你若是无意那便算了,你若是不敢我就要骂你一句愚夫!”

钟铄心底密事难向人说,长叹一声:“天黑了,启程吧!”

高剑下船去解缆绳,解了两下没能解开,索性从怀中拿出一柄刀砍断了缆绳,推舟入江。钟铄见那刀是莫奚常见的式样,诧异道:“你怎么还带着莫奚的刀!小心被人看见!”

高剑不好意思地笑说:“这个是素戈送我的定情之物,我舍不得放在别处。”

钟铄愣了愣,脑中像有一道闪电划过,好像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抓住。“你说什么?”

高剑一边划船一边说:“我本打算年初带素戈回家拜见父母后便成亲,怎知战事又起,不知何时能安定下来,素戈便将她的佩刀给了我。在莫奚的风俗中,女子赠刀给男子,便是择定他为夫婿……”

钟铄脑中轰地一声,呆若木鸡。高剑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素戈是想让我安心,让我知道她非我不嫁。唉,我觉得很对不住她,让她等我这么久……”但是钟铄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眼前都是若金握着金刀那祈盼羞涩的目光,耳中都是若金一遍遍地对他说:“我希望你收下。”

希望你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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