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视线定在那张照片上。
照片应该是在一个嘈杂的场合中匆匆拍下的,毫无构图,静态的一个剪影,但仍然可以看出场面很乱。照片中的周勀略微偏着头,剑眉蹙紧,脸色发沉,大概是前后都被夹攻,领带好像都被人扯歪了,所以显得有些狼狈。
猛一下看到这样的照片,常安才挪上去看上面的标题——《荣邦使用伪劣钢材,谁在充当无良开发商的保护伞》
常安手里的水杯晃了晃,突然有些站不稳,她花了几秒稳定情绪,扶着坐到了旁边沙发上,随后她才点开标题阅读新闻详情。
新闻将事情阐述得很清楚,大意是泸旸湖工地使用伪劣不达标的“瘦身钢筋”。
何为“瘦身钢筋”?是指将正常钢筋拉伸拉长之后用于房屋建筑,以此可以减少建设成本,但如此一来钢筋的延展性便会遭到破坏,一旦发生地震,建筑物很容易坍塌,严重的甚至会出现倒楼事件,危及到住户生命安全。
……
常安担心周勀的处境,整个航程都没休息好。
航班隔天抵达云凌,落地时已经是深夜,她打车赶回长河,路上又忍不住用手机刷新闻,短短十几个小时,事情已经在网上发酵得很严重,网民愤愤声讨,各种负面新闻不断,慢慢从泸旸湖项目延伸到荣邦开发的其他地产,包括之前尚林苑毒地事件也被翻了出来。
人云亦云,一发不可收拾,到后面就演变成荣邦惯用伪劣建材诓骗购房者,甚至有传言泸旸湖项目在刚起楼时就因为使用“瘦身钢筋”而出现倒楼,还砸死了几个工人,只是因为荣邦老板有Z府和官家背景,所以把伤亡事件压了下去。
已经不是无良奸商了,这是生生把荣邦说成了“草芥人命”。
常安看得气愤,这分明是胡扯,但网络暴力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具备极强的煽动性,根本没人听你任何解释。
一路从机场赶回长河,常安急匆匆开了门,却发现家里没有人,空荡荡的别墅,萧冷的空气。
周勀并不在家,常安愣了下才想到要给他打电话,可是电话拨过去,那边依旧是忙音,她心里实在焦虑,又试着打了徐南的电话,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已经深夜了,但出乎意料,那边居然很快就接了。
“周太太?”声音显然带着讶异。
常安也不顾唐突了,连忙开口:“抱歉,这么晚还打扰你!”
“周太太客气了,您找我有事吗?”
随即传入常安耳朵的便是一些男人的说话声,好像在一个封闭却嘈杂的环境中。
常安直接问:“你在忙?”
“对,有个紧急会议。”
这么晚了呀。
“周勀也在?”
那边顿了顿,可能是奇怪常安怎么会这么问,但很快回答,“是的,周总也在,公司遇到了棘手的问题,您可能已经看过新闻了,所以一时半会可能结束不了,您是要找周总接电话吗?”
“不,不用。”常安连连拒绝,“我刚从英国回来,只是问问。”
她识相地挂了电话,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们,勉强收拾了一下心情,逼着自己去洗澡休息,可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那张周勀被记者挤在人群中狼狈又克制的样子。
睡不着了。
常安懊恼地起来,看了下时间,快凌晨了,楼下一直没有动静。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她能想象得出周勀的处境,裕安的案子还没结束,现在又突然被曝光这种事。
四面楚歌吧,她想。
常安又倒在床上纠结了半小时,还是起来穿了衣服出去。
真是寒风凛冽啊,常安裹着大衣往小区门口走,边走边在心里说服自己,还是去学个车吧,还是去考个驾照吧,起码有急事出门的时候可以不用受这罪等出租车。
好在虽然时间很晚了,但长河门口打车并不难,很快常安便拦了辆车子。
“师傅,麻烦去荣邦大厦!”
深夜路上车辆不多,出租车一路疾驰,二十多分钟已经到了目的地。
常安付了钱下车,抬头,整栋荣邦大厦几乎都已经熄灯了,唯独顶层还透着灯光,几个白色格子在黑夜中显得突兀又刺眼。
常安进入大厅,有门禁,好在之前来过,值班的保安还认得她,所以替她刷了卡放行。
直接上到顶层,一出电梯就听到斜对面会议室里传出来的声音。
会议室的门并没关严实,常安走过去看了眼,从缝隙里可以窥见里面的场景,一张长形会议桌,桌上散了好多文件和A4纸,横七竖八也摆了许多笔记本电脑,围着会议桌的大概有七八个人,好像有人在争吵,一中年男人指着谁在骂,常安仔细瞄了眼,被骂的好像是那个财务副总,老邓?
常安对他有些印象,因之前陪周勀去医院探望过他太太,而周勀坐在上位,并没说话,只是把身子靠在皮椅上,没有系领带,衬衣扣子也扯开了几粒,隔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但从轮廓也能辩出他的消沉与疲惫。
争吵声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被徐南阻断。
周勀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不高,但语气不大好,之前还嘈杂不堪的会议室就突然安静了下来,就那几秒安静的空档…
“建设局那边我有认识的人,下午已经问过了,事情并没有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哥,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堵住网上那些负面新闻!”一道清亮女声在深夜浑浊的会议室里脱颖而出。
常安猛一怔,起初她并没注意,往旁边走半步再往缝里看,终于看到坐在周勀左手边的周歆,一件宝蓝色开司米毛衣,在一众或黑或白的西装衬衣里实在显得挑眼。
原来她也在啊,常安心里没来由地酸,可是转念一想,每回周勀公司有大事的时候她总是陪在他身旁,之前项目立案,设计,她作为主设计师提供并参与整套方案,前段时间裕安出事波及荣邦,她又第一时间赶去北京奔走疏通,而这次呢?她坐在周勀身旁,参与会议,提供人脉和协助,两人挨坐在一起,场面竟极其和谐。
常安终究没有去敲那道门,也没跟周勀联系,里面还在继续,而她独自在走廊站了一会儿,格格不入,这一刻突然觉得,与他之间始终存在着隔阂与距离。
……
一场会议从天明开到天黑,又从天黑持续到月明,结束时都快凌晨三点了,众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唏嘘立场,邓顺林还固执地站在位置上。
“周总…”
周勀依旧在埋头收拾东西。
他上前两步,努力咽着气,“这次是我疏忽,不该没核查就在那张采购单上签字,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但是你放心,明天我会把辞呈递上来,后期配合调查的事你也不用出面,我会一力承担!”
他杵那站得笔直,跟谁宣誓一般。
周勀总算从成堆的资料里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一眼。
“工作这么多年你还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惩罚肯定会有,但还不至于要到辞职的地步,我也知道这段时间你的处境。”
前阵子陪他在北京奔走,家里还有一个重病在床的妻子,邓顺林的处境确实也没比周勀好到哪里去。
原本他还想说些什么来环境邓顺林这无谓的内疚感,但他实在太乏了,轮番事件已经把他拉伸到了一个极限,所以最后省去了大部分内容,只拍了下邓顺林的肩。
“还有硬仗要打,别上来就提辞呈,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出息的就给我好好弥补!”周勀说完拿了电脑要走。
邓顺林身子晃了晃,转身突然提高了音量,“你相信整件事情与我无关?”
工地由天峰负责施工,但所有建材采购单都需要经邓顺林的手签字,现在出了这种事,大部分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邓顺林窜通天峰和建材供应商,从中牟利,这也是刚才会议室里会有争吵的原因。
周勀停下来,回头。
“你跟了我多少年,这点信任我都没有?行了,我嗓子冒烟,明天再谈这事!”他扔下一句直接出了会议室。
邓顺林站在原地,快五十的人了,突然鼻子发酸,眼睛红成兔子。
周勀头疼得厉害,几乎是摁着太阳穴走到了办公室,推开门,抬头却看到沙发扶手上趴了个人。
他愣是怔了怔,走近才发现趴那的是常安。
那种感觉太神奇了,在极端疲惫的状态下,甚至犹如绝境,却在绝境之处突然遇到惊喜。
这算是惊喜吗?
不,好像又不算,更多的是偏向一种悸动,像是锤子敲在他紧绷的心脏,猛一击,绷了一天的心脏突然软了。
周勀脚步不自觉放轻,过去搁下手里的电脑和资料,想找个东西给她盖,但扫一圈发现办公室里什么都没有,最后干脆脱了自己的西装。
“哥!”周歆突然从门外走进来。
周勀正拿西装往常安身上盖,听到动静回头,眼梢剐过来,抬了下下巴,“别出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