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阔的庭院里,深之又深处的临风水榭小亭间,李旦负手,身侧立着与他并肩一处的儿子隆基。
正值莲开的季节,一阵暖风徐徐的浮起來,掠过水榭深处那一缕缕凉丝丝的莲香,冷不丁的一下拂來面上、闯入鼻腔,身心都是一酥软。
父子两人的广袖华袍在风中舞的汩汩,一眼含及过去,便好似就要青天白日羽化飞仙、扶摇而去一般。
隆基侧目,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话來打破这只有风声过耳的尴尬,可终究沒有,因为父亲已与他这样默默的立了经久,他不知道父亲是何等的用意,故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太子兵变,是你的计策。”好在这样的尴尬沒有继续持续,倏然一下,李旦侧了侧身淡淡的道了一声。
隆基一震,原來父亲是提起了这一茬事情!
可是他无法自那温和又淡然的语调中嗅出李旦的真实情态,只好颔一颔首,持三分机谨:“我只是去挑拨太子与皇上的关系,并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尾声轻轻一叹,似释然、又似动了浅薄的恻隐。
“呵。”想像中的教化与叮嘱并沒有马上袭來,旦只是摇了摇头轻轻一叹,“你啊!果然还是气血方刚。”语尽转身,抬手揽了揽儿子的肩头。
这有力的臂弯让隆基觉的安全,似乎父亲的怀抱永远都是一个倦鸟归巢、避风挡雨的身与魂的栖息处。隆基心里一定,同时父亲的话让他忽然有一些想要流泪的冲动,他不能控制这情态,只觉的感动、又疲惫,终归很是莫名,他只有缄默。
温风过面时,李旦颔一颔首,转了目光投向水榭中心那一朵朵灿然绽放的莲,声音也如风儿一样和煦、有若夹杂着浅浅的莲香,“幸好你在危急关头送了婉儿一封密信,不然真不知道她能否化险为夷。”依旧是平缓的叙事调子。
这话听來并沒有谁会觉的不可思议,即便送密信这样的事情何其缜密,但是婉儿与李旦之间不会有欺瞒,所以被李旦知道自是不为过的。
隆基抬目:“这也是那太子实在无能,才给我钻了空子!”嗅着父亲身畔传來的淡淡木檀香,他舒展了紧绷的心弦,涌起父子间天然的亲昵,敛却许多不必要的介怀,“我并不知太子会在那天政.变,故而,自然也不能提早告知父皇、告知婉儿姐姐避开危险。”
隆基这话引起了李旦的兴致,即便这话在他听來半真半假。他揽着隆基肩头的臂弯松了一松,侧首注目顾他。
隆基看着父亲的眼睛,启口继续:“但就是因为太子他犯了一个很大的战略失误,才让我们得了许多机变。”这是实话,心思敏捷剔透的三郎早如他的父亲一辙的揣摸出來。他顿顿,沉了一下眼波,“玄武门,呵……”轻笑氲颊,夹了些不羁,“如果他是效法太宗皇帝当初玄武门政.变那样,是直接从玄武门出发、直取皇帝寝宫,那我们可谓一点儿办法都沒有了!”
李旦心性顺着儿子这话渐渐沉淀下去,这亦是他与婉儿一早便揣摸到的事情。是啊,如果太子用一个正确的方式、亦或者制定一个精准的策略來改变自己的处境,那么一切又都会不一样……但是天意,天意使李重俊成不了龙、李显他们这个时候也变不回虫。
抬手整了一把袖口微凌的褶皱,隆基转了目光看着湖面又道:“这太子他居然先去了城南武三思府里,后來又把圈子兜到底的奔着婉儿姐姐那边去了,真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眉峰一拢,重又回目看向父亲,“这之中平白浪费了大把的时间,才叫我们钻了空子!”
即便眼前的儿子已经成长为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有着一颗成熟练达的心、一个内慧腹黑的性、一副缜密威凛的魂,可在李旦面前、在李旦眼中,这个孩子也依旧还是一个孩子,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开一份稚嫩。做父母的大抵都是如此。
他看着这个越长越俊朗、越來越优秀的儿子,忽然有一种由衷的欣慰,即而又被他在自己这个大人面前一副“小大人”的有模有样的架子给逗乐,会心一笑,颔首未言。
这调了兴趣、兴致正浓的临淄王却沒注意到父亲的反应,依旧把心中那通想法自顾自诉的淋漓:“太子他一开始就守着君臣之道、父子之道而沒有把皇上算进來,可这既然是谋.反,那怎么可能不涉猎到皇帝?”他侧目一叹,“我的人把当时那等情境都向我告知的清楚,后來玄武门对峙,他非但不强攻、反倒心生犹豫,以至节外生枝彻底陷入不利之境!归根结底他都沒明确自己举兵是做什么去了!”语尽一拂袖,似在急他人所急。
很显然的,“我的人”指得就是玄武门前削掉将军首级、乱了太子君心,立了大功一件的那个宦官杨思勖。
李旦静静然看着、听着儿子这么一通话言完,摇了摇头,看着他笑言:“听你这么一说,我的三郎对政.变这事儿看來很有一番研究啊!”是玩笑话,他并未当真走心。
可这样的话放在这样一个场合时宜,被李旦当着隆基的面儿大刺刺的说出來,怎么都有些别样的味道潜藏其中了!
甫地一下,隆基心口一定!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多了、而且这类大逆不道的话委实不该跟父亲说的!心念一急,神思打了个恍惚,他蓦地一下赶忙掀袍跪在了李旦面前:“父王,儿臣别无他心,真的别无他心啊!”声音有些发颤,看的出來他是当真着了急。
李旦沒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顺口说了出來,竟就惹得儿子有了这么过激的反应!看來大唐当局的风气委实绷的太紧,三郎是什么时候对他这个父亲都这样敏感?他后悔自己说了那句无心的调侃,见状忙拦住了就要叩首的隆基,扶着儿子的臂弯亲自让他起來。
隔过稀薄的雾霭与参差光影,旦看定他:“为父开玩笑呢!你也当真,真是……”说话间不由得就有些心疼,心里莫名的发酸。
嗅着那一丝丝闯入鼻息的朗朗荷香,一切似乎重又归于了和煦与美好,带起一痕水到渠成的亲昵。隆基敛目,面着父亲这一张慈爱的面孔、这温中沉淀着深意的目光,他可以感知到父亲心脏跳动的频率,感知到父亲的真实心性是什么。
对视半晌,隆基那颗浮躁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來。他放松了周身的固守与内里的屏障,心念一动,也打趣起了自己的父亲:“反正儿臣又永远都不会造父王的反,真是!”身子微侧,说话间他却忽然心头一紧!不知怎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是开玩笑,但出口的同时忽然涌起一种很莫名的异样,几不可查、又幽幽的很是伏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李旦哈哈大笑,摇了摇首,看向儿子的目光满是怜爱:“好家伙,这倒成了爹爹的不是?”
尴尬的氛围就这样被打破,隆基回了回神,心里一痕不好的预感很快便沒了痕迹。他应下这话,垂目间略有撒娇的意味:“本就是爹爹的不是!”落言一叹。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李旦重新搂了搂隆基的肩头,心念一恍,转目时叹了口气:“时今父亲担心的,是皇上对这事儿的反应!”不重的口吻,落定时一沉。
隆基不语,他自然知道父亲担心的是什么,他也明白皇上一直都在找机会剪除父亲、甚至是太平……时今太子政.变,虽然父亲立了功,但不知道皇上事后会不会还是借此事儿为由头,抓住这样一个委实难觅的契机,把父亲和太平都无辜的牵累进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一切一切的罪孽又都得归于了自己的头上!一如经年之前母妃的死……
念头波及,他心下甫痛。
多少年了,母亲、皇后、甚至扶风窦氏的惨剧都是横在他心里的一道梗、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儿,久久不能释然、怕也注定会跟随他一生一世!
旦感知到了儿子由细密至浓郁的心思变化,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旦蹙眉,以无声为抚慰。无论如何他都不怪这个儿子,这一切的一切都实在过于变化无常,又是有谁可以任意掌控的了的?所能做的只是把一切都交给天意因果、道法自然,以平和淡泊的心态处世行走,听天由命!
隆基感觉到父亲圈揽自己肩头的臂膀又紧了紧,自这之中体察到了父亲对他的宽慰、也探寻出父亲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他便缄默了思绪干脆什么都不想,沉静于此刻尚算美好的情境熏陶里,安然享受这一份惬意的浮生。
天风料峭,父子俩在荷香的幽风里静静倚靠在一起……
世道纷繁、局势难掌,谁也不是谁的神。
尽人事,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