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金国现在正处于“创业”阶段。什么任人唯亲,裙带关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相对较少。因此,这个从小养在完颜阿骨打家里的女真贵族并没有因为他显赫的背景而平步青云。十五岁从军时,仅仅袭得一谋克之职,换到宋军中,顶天了也就是个都头。不过,有鉴于宋金两军战力的差距,他这个“都头”至少得顶个指挥使。
“确实撤了?”石家奴问道。不怪他有此一问,宋金虽然缔结和议,但毕竟还得自己那位身在上京的舅父,大金国皇帝的批准,和约才算正式生效。而宁坊二州的宋军这么快便自觉地撤走,不能不让他怀疑。
“千真万确,一兵一卒也没留下。”那金将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石家奴听罢,颇为自得地笑道:“宋军倒算实诚,不撵自走。也罢,省却我诸多麻烦。”当下,下令召集麾下文武,商议接管城池一事。他提出,立即派兵入驻宁坊二州,此间既无事。便可将部队移往耀州与长安交界的泾阳,以方便协助完颜银术可,争取“督促”徐卫也这般自觉,早早退出长安城去。
这个意见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只因金军上下,早就等着进长安。这都怪诸如耶律马五这样的人,他们仗着对中原王朝的一知半解,不断吹嘘,说长安是中国的数朝古都,从几千年前开始,中国的皇帝们便在长安城里建筑宫殿,广积珍宝。听得北夷们心里都跟猫抓一样,恨不得长双翅膀变鸟人,飞进长安去看看。
计议已定,便着手安排。石家奴下令,分兵数千去接管宁坊二州,大部南下去泾阳。明天一早就动身。这位大金的皇亲国戚,不忘跟部将们约定,进了长安城,与诸位痛饮!乐得上上下下欢喜不已,早知议和就能得到好处,还打什么仗?现在想想攻打长安那段时间,头都发晕,虎儿军真是让人又恨又惧!
正兴高采烈地说着,忽见几人闯进帐来,俱是衣甲残破,形容狼狈,当先一个。满脸污秽,如乞丐一般,手里拄条断枪,一见石家奴,纳头便拜,哭道:“万户!虎儿军趁雾袭万年!”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方才还乐不可支的一班文武面面相觑,这怎么可能?不是已经议和了么?紫金虎怎敢如此!
石家奴打量着这几个,疾声问道:“银术可何在?”
“有传言说率数十骑决围而去,不知所踪!我等千辛万苦赶至此间,便是向万户禀报!”那人大声道。
石家奴一时无言,事发突然,而且大出所料!银术可在万年驻军万余,怎地败得如此之惨?莫不是那厮又犯老毛病,放纵酒色?
“万户,虎儿军既袭万年,想必下一个目标,便是耀州!我军应火速向国相禀报此事,并避其锋芒!撤往鄜州!”有人紧急建议道。
好个石家奴,不愧是皇亲贵胄,深受阿骨打教诲。一听这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什么东西?撤往鄜州!我用得着畏惧紫金虎?我麾下马步军两万,俱是女真精锐!我为什么要避让?徐卫也不过就是一颗脑袋,何惧之有?你们怕紫金虎,我可不怕!
怪不得他如此小觑对手,因为石家奴没跟虎捷军交过手。娄宿当初率军南下时,他虽在军中,但后来估计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被派去镇守潼关,因此没有参加定戎大战。等到粘罕亲自南来,紫金虎退入城中坚守,他也就没有机会对阵。在石家奴的印象里,徐卫在平阳就只会龟缩于城中,到了长安亦然。似此等鼠辈,打防守还可以,若论野战争雄,他还差得远!
部将们都劝,气得他愤而起身,厉喝道:“整备部队,明日一早,去寻那虎儿军,替银术可雪恨!”左右苦劝不听,只得执行军令。
话说两头说,徐卫得了张浚支持,率军疾赴耀州,当天黄昏时,便到泾阳。遂下令在此过夜,明日寻金军决战。
安排好部队,视察完营防,徐卫回到帐中。本想养精蓄锐,以备明日征战。但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也睡不踏实。李纲不但是他的长官,更是他的前辈,凭心而论,术业有专攻,李宣抚处理陕西政务还是成绩斐然的。西军的问题,那是历史遗留,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改变。李纲对此,已尽全力,奈何天不遂人愿。
自己那天去找他商议出兵时,他有句话说得很在理。即便没有宋金议和,他在陕西恐怕也呆不下去。可就算把他撤了,你换任何人,不见得就比他作得更好。
想当初,赵桓得到李纲、吴敏、何灌三人支持,顺利登基正位,按说有拥立之功,李纲的前途该是一片光明才对。结果……
从这一点上来说,三叔还算目光远大,看得真切。天子南巡,留他守东京,他答应了。现在。又琢磨着辞了留守一职,到陕西来。想必,他是看清了朝中之事,有心离开权力中枢,到陕西来“避祸”。他和李纲一样,都是主占派的代表人物,现在耿南仲任首相,吴敏任次相,他若回朝去,站哪儿?
更何况,枢密院是管军务的。两河、山东、中原。基本上没几支部队了。至于西军,枢密院历来就插不上手。与其回朝挂个执宰的头衔,不如到陕西,或许更有空间。
昏暗的火光下,徐九又从身边取出那封已经磨毛了皮的书信。越看越觉得,种师道不愧是一代名将,自己当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军官,他却帮着自己把未来都算好了。试想,如果自己不到陕西来,继续留京。估计也是被兀术一路追到江南去,说不定这会儿正替赵桓看大门呢。
“大帅还没睡?”一个声音在帐外响起。
“是晋卿?进来。”徐卫唤道。
吴玠掀帘而入,执礼已毕,开门见山道:“大帅,刚刚收到风,令侄徐严已经撤了。”
“撤到哪去了?”徐卫眉头一皱。
“放弃了宁坊二州,撤入泾原地界。”吴玠回答道。万年一打完,大帅就派出了人经邠州绕道去寻徐严,约定时日一同夹击金军。哪知,刚才信使回来,说是宁坊二州的宋军已经全部撤离。
徐卫大怒!一掌拍在桌上,骂道:“这混帐!他前些时日派人来见,本帅就已经告诉他,决定出兵打击女真。肃清万年之敌后,唯恐有变,又派人去约定时日。他却给老子来个一走了之!这东西,不是只好鸟!”他第一次见徐严,就觉得自己这位大堂侄比起徐成来,滑了一些。本来嘛,作人圆滑,也没什么不对。但这厮整个一油嘴滑舌,自以为是。而且看得出来,这东西很得大哥信任,也不知这回撤退,是不是大哥的意思。
“大帅息怒,没了泾原军,我军照样打耀州。”吴玠宽慰道。
“本帅倒不担心耀州之敌,只是……罢了。撤就撤吧,我军计划不变,明日战金军。”徐卫岔开了话题,家事,不足为部将道。吴玠也很识趣,并不多问,当即拜辞出帐。
腊月初,延安府。
因为张深放弃抵抗,投降金军,延安城中的百姓也被他裹胁着,作了“大金子民”。金军入城后,张贴文告,声称,有敢外逃者,处死,邻里连坐。因此,这沦陷之城,表面上看起来,倒也热闹。
街上行人较多,只是个个无精打采,忧心忡忡,听不到一点欢声笑语。连娃娃们也不上街嬉闹了。全副武装的异族士兵,成群结队的在街市上游弋,居民见之,如避毒蛇。
粘罕从长安撤军以后,退到同州,立即布置屯田事宜。土地有主的,仍由农民耕作,无主之田,则分给士兵。而后,来到延安府。期间,不断收获喜讯。先是环庆的曲端,在看到韩常率军驰援之后,已经退出保安军,撤回庆阳府。其次,有使自燕云来,言金主完颜吴乞买已经同意宋金议和条款。并宣诏他速回金国,只因契丹余孽耶律大石,在去年为避金军追击,整军借道回鹘西行,破西域诸国十万大军的拦截,进入寻思干这个地方。不久前,这位契丹人居然称帝改元,重新建立起一个契丹人的国家!并矢志恢复辽国,叫嚣要重新打回来!金帝认为,南朝既已割地求和,且对大金不具备威胁,还是先稳住,腾出手来,把这支契丹余孽消灭了再说。最后,南朝既已承认大金对两河山东的占领,这另立异姓之事,是不是可以施行了?此事,也得粘罕回去定夺。
粘罕得闻此讯,便筹备着率军回国。只是对于由何人来经略陕西,他始终拿不定主意。本来比较欣赏耶律马五,可他是契丹人,怎么都不放心。若用女真人,数来数去,也只有一个完颜娄宿够格,因此一直迟疑不决。至于张深,当初劝他投降时,确实说过让他统领陕西,可这话能当真么?就算让他上台,他自己敢么?徐虎儿恐怕会把他啃得骨头都不剩!
此时正当中午,各处民宅房顶上都袅袅冒着炊烟。一支马队闯进城来,东突西撞,如入无人之境。这汉民也就罢了,金军士兵可依不得!
十数名女真士兵正于街市上厮混,忽听人声惊号,放眼望去,见到十数骑飞驰而来,把街上搅得鸡飞狗跳。有名金兵怒火冲天,横了手中长枪,瞅着对方奔来,趁着一个空档,猛地一枪绊倒战马!同伴就地取了桌子板凳朝奔来的马队袭去!
一时间,街上惊呼连连,居民抱头而窜。那支马队被阻,马前上的骑士纷纷喝骂,金军士兵一听,怎么是女真语?可这些人分明穿的都是汉服啊!定睛一看,金兵们骇傻了,这不是,银术可?
粘罕听到银术可来延安的消息时,正在原延安知府衙门里,宴请一班将佐。算是临行前再庆贺对宋获胜一番。
可当他一听到银术可的名字时,立即就猜到,铁定是长安出事了!因此顾不得什么宴席,抢出府去,到府门台阶处撞见银术可。
看到对方那副尊容时,粘罕差点气得抽过去。这叫什么形容?你堂堂女真大将,居然穿得不伦不类,你就象那个甚,南人说的,乞丐!银术可头盔铠甲一样没有,穿件汉人常见的直裰,也不知从哪处弄了件羊皮袄绑在身上,脸上涂的也不知是泥土还是马粪,狼狈至极!再看他的随从,嗨,没法看……
粘罕一只脚在上,一只脚在下,跨在台阶上,紧紧盯着银术可半晌,许久也没说话。
“国相!银术可兵败而回,甘受军法!”银术可将头一低,不敢直视对方。
随后冲出来的金军各族文武们,见到这副场景,无不骇然!尤其是听到银术可兵败而回一事,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这都议和了,怎么还兵败?你跟谁打的?
粘罕也不知是不是急疯了,拉长个黑脸愣是不说话。两手叉在腰上,一相盯着败军之将,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去多问。
突然!大金国相一脚踹翻银术可,厉声问道:“我给你的一万五千马步军何在!”
银术可爬将起来,语气怨毒道:“国相!紫金虎提大军突袭万年,我仓促应战,以致师溃。所部将士,大多战死,决围而出者,又遇贼寇袭扰。只剩下这十数人回来延安。国相!宋金业已媾和,紫金虎此举乃是……”
粘罕哪肯听他废话,复回一脚,又踹地上。狂怒之下,一路大骂,折身返回府中。各族文武你看我,我看你,都陆续跟了回去。有相好的,上前搀扶银术可,却被他一把推开,也跟进府去。
耶律马五独自立在屋檐下,想了许久,忽地长叹一声,喃喃道:“紫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