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月不自然地笑了笑,介绍徐秀萍道:“四嫂是你见过的,这是官人的亲三姐。”
祝季兰也不抬头,重新对徐秀萍一福,低声道:“见过大姑。”
徐秀萍上上下下打量兄弟这小妾,怎么说呢,年轻就是好。在场四个妇人,徐秀萍最大,快奔五十的人了;徐王氏次之,也是四十好几;再次张九月,三十有七,比徐卫还大两岁。在生育过多个子女以后,这三个妇道除张九月外,其他两个都是水桶一般的腰身,脸上的皱纹怎么也掩饰不住。
再看祝季兰,那个嫩气,那个水灵,徐秀萍的女儿都跟她差不了多少。也不知是不是因此起了妒忌,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作为大姑子,徐秀萍有些严肃道:“虽说都是自家兄弟姊妹,但我们来了就是客,你怎迟迟不露面?倒叫弟妹前后忙活?”
张九月一听,劝道:“三姐,其实……”话没说完,就被徐王氏扯了一把,示意她别说。
祝季兰有些惶恐,一双手紧紧地握着,也不知道如何辩解,又一福,结结巴巴道:“大姑,教训得是。”
“也不是要教训你,我们徐家虽说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家规门风还是有的。我兄弟虽作个太尉,但你看这府上有几个仆人?多少事都是弟妹在操持,你进了门,就需替她分担,知道吗?”徐秀萍其实不是一个尖刻之人,只是她想到自己作为大姑,这些话不得不说。
祝季兰战战兢兢,连声应是。张九月见她实在有些手足无措,插话道:“妹妹,那你带芳秀去窖里,取一坛酒来,算了,多取一坛吧,姐夫四哥都是海量。”
听到这话,祝季兰如获大赦,忙应了下来。又行一礼,才带着芳秀逃跑似的离开了后苑。徐秀萍看着她离开,谓两个弟媳道:“看她模样,倒不像是个精怪的人?”
“她父亲是作过一任知县,前两年因为贪渎草菅了人命,被提刑司举劾查实,发配五百里编管,藉家抄没。她被发到凤州,入籍教坊。也是机缘巧合被我遇见,便托了关系赎买出来,养在我家半年。”徐王氏叹道。
“倒也是个苦命人。看得出来从前怕是养尊处优惯了,弟妹,你以后多教教她。”徐秀萍道。
再说这一头,祝季兰带着侍女匆忙离开后苑,心中一直忐忑。等缓过神来,主仆两人都傻眼了,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窖在哪里!又不敢再回去问,祝季兰生怕再受到训斥,急得快哭出来,倒是芳秀安慰道:“二娘勿忧,待婢子去寻个人问问。”
“好,倒是快些。”祝季兰连连点头道。
芳秀一走,她更惶恐。因为嫁入府中也不过几天的事情,她连这个“家”都还不熟悉,又担心乱走乱撞惹人非议,只能站在原地等着。可芳秀一走许久也不见回来,正手足无措时,忽见前头走来两个人,她也不认得,慌忙退出回廊,站在庭院中。
来的是徐卫的姐夫范经和亲哥哥徐四,本来有说有笑地走着,突然瞥见一个年轻妇人立在庭院里,低着头不敢见人,也不知道她是谁。只是在他们经过时,行了一礼。
“这谁?”徐四问道。
“没见过,九弟新娶的侧室?”范经猜测道。两人说着,便投后苑而去。
祝季兰松了口气,对她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而她显然不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让她害怕。
“你在这儿杵着作甚?”一个声音冷不防响起,祝季兰骇得抖了一抖。定睛看去,只见徐卫就立在回廊里,他估计是刚刚从衙门回来,身上还穿着公服。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祝季兰安心了些。
“姐姐吩咐让我去取酒,因为找不到地,所以让芳秀去寻人问问。”至少在徐卫面前,祝季兰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且不结巴。
“今天过中秋,姐姐姐夫和哥哥嫂嫂都到了吧?”徐卫一边问,一边走了下来。
“都到了,只等太尉回来开席。”祝季兰昂着头,仰视着男人。
“哦,那我去换身行头出来。”徐卫随口道,说罢便朝自己卧室方向走去。走出数步后,回头一看,祝季兰还站在原地,笑道“你继续在这杵?”语毕,径直而去。
左右张望一阵,不见芳秀回来,祝季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跟上前去。她不敢离徐卫太近,也不敢拖得太远,就像个小跟班一样尾随在后。直到徐卫推开门进了一间房,她到发现,自己来到了夫人的寝室。
徐卫一进门就解了腰带,又摘了幞头,扒了公服,看他都拿在手里,祝季兰很想上去接一下,替他挂在架上,但身体几次往前倾,却始终走不动步。徐卫倒也没有叫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将行头挂上。
“你也不用成天在房里呆着,她是个心慈不过的人,最好相处。你多跟她说说话就知道了。”徐卫这指的,便是张九月。
祝季兰嗯了一声,仍站在门口。
“若是闷得慌,就出去走走,秦州城虽然不算广大,但值得一游的地方还是不少。其实你不必拘谨,我这里没有太多的规矩。”徐卫说话间,换了一身便装,也不戴幞头,收拾着往外走来。
祝季兰闪过身,低着头,让他走前面。
徐卫在她面前停下,看着自己这个小妾,微微皱起了眉头。片刻之后,道:“你如果实在觉得不自在,就不必出席了,和你那侍婢在房中吃吧。”
听到这句话,祝季兰心中千恩万谢,她实在不敢去面对那几个“厉害”的妇人。比如徐四夫人,赎买自己到府中后,便时常教这样那样;再比如太尉那个亲姐姐,好似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站在她面前,自己都双腿打颤。
“谢太尉。”祝季兰一福,真心诚意地说道。
徐卫眼睛一眯,也没说什么,抽身就走,走出数步,微微摇头……
“姐,姐夫,四哥,四嫂,对不住,本来中午就该回的,临时出了点事。”徐卫转入后苑,老远就拱手致歉道。
徐秀萍抢上来,一打量,欣喜道:“兄弟,上次见你也才一个来月吧,竟长了些肉?”
徐王氏马上接过话头:“我也觉着是,九弟壮实了些。听弟妹说,这些日子你成天的胡吃海喝?”
徐卫知道,一旦这两个妇人开了口,就没他说话的份。于是只顾猛点头,朝主位上坐去。
“老九,出了事?”徐胜官拜两兴安抚副使,他这个人脾气好,跟谁搭班都能和睦相处,只是并不如徐家其他兄弟那样战功赫赫。
徐卫正好有桩事想跟兄长谈,不过这家宴,又逢中秋,还是不要谈公事。遂敷衍过去,随口问道:“四哥,听说你要作祖父了?”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在徐四肯定回答以后,徐秀萍徐王氏两个冲上来,把紫金虎好一顿数落。只是顾忌着弟妹和两个侄女在场,没把话说得太难听。
“成了成了,知道了知道了,坐吧坐吧,来来来,吃饭,赏月。”徐卫催促道。
“咦,这拿酒的人呢?栽酒坛里了?”徐秀萍突然叫起来。
“没事,她有些不适,我让她回房去了。”徐卫索然道。
徐九之所以晚回家,就是因为收到了鄜延急报。金军在陕北黄河以西晋宁军范围内,集结了大量兵力,并越过边界,进逼米脂。他与吴玠等紧急商议,基本排除金军大举进犯的可能。他给堂兄的指示是,打,从哪来的,打回哪去,不用有任何顾忌,不用担心破坏宋金和议,如果能把来犯金军全歼境内,最好不过。
这么下指示,难道他不想以重建为重?忘记了徐处仁的叮嘱?都不是,敢战方能言和!这放在哪个时代都是正确的。金人此番小题大做,为什么?就是为试探!估摸着女真人也知道陕西掀起重建浪潮,因此来试一试,看西军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徐洪得到这句话,于八月底抽调鄜延精兵三千,亲自带领着奔往绥德。他到过之时,绥德驻军已经和金军打了一场,互有死伤,现在金军就在米脂寨西北二十多里外扎着。
徐洪不打招呼,指挥近万步军大张旗鼓地向金军压去。两军厮杀半日,以金军退却告终,赤髯虎勒兵边界,投书过境,再来,还抽你。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报到燕山府,大金都元帅兀术面前。西军判断得没有错,这次小规模的军事行动,是由大金都元帅府亲自授意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借机试探试探西军反应。如果说,西军顾全两国休兵罢战的大局,妥协退让,那就说明徐虎儿还真把两国的和议当回事了。如果西军强硬以对,那说明,徐卫这厮真不是个好鸟!
完颜宗磐被以“谋反”罪名诛杀以后,宗干宗弼兄弟俩已经清除了他的党羽,并控制了大金国的政权和兵权。然而,这并没有让兄弟俩人宽心,因为他们收到消息,党项人跟徐卫眉来眼去,秋波频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据此,他们相信,西夏和陕西的关系,绝不是夏主李仁孝保证的那样,只是纯粹的“商贸往来”,这里头一定有猫腻。甚至挑明了说,西夏可能要反叛大金!
这是大金国绝对不能接受,也绝对无法承受的!近段时期以来,南方军事实力的增加显而易见,尤是徐卫节制的西军为首。莫说金军勇士势如破竹的往事已经不再,最近三次大规模军事斗争,甚至全部以金军败北而收场。尽管这几年大金国依靠签军打仗,不是自身最高水平的体现,但这个情况仍旧让人担心。
再则,江南那个年轻的皇帝,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摆出一副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愣头青架势来。保不住哪天他脑袋一热,干出北伐这种勾当,这绝不能容忍!
宗弼向他的大哥宗干提出,集结女真和渤海的精锐,把西线防御耶律大石的部队也抽调一些,继续发起以取襄汉为战略目标的进攻!
然而,主政的完颜宗干却没有同意。他认为现在大金国处于一种内外交困的境地。在国内,汉化改革的推行,激起各种矛盾,尤是两河为最。契丹人的反叛虽然被镇压,但同时也说明,在原来的辽国境内,女真人的统治也并非稳如泰山。
此前军事进攻屡屡受挫,现在徐卫又跟党项人搅在一起。大金立国以来,可能从来没有哪个时期像现在这样危险过。如果贸然出兵,一旦战败,就到了会动摇国本的地步!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
宗弼见状反问,不打仗作甚?宗干答,纵横捭阖。
南方想争取一切能够争取的力量来抗金,我们就针对性地分化。最主要的,便是西夏。夏主之所以跟陕西走得近,原因不外乎就是我们大金国几次失言,没封地给他,所以他才恼怒。
现在,我们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党项人立马就会调转刀口对准徐卫。夏主不是想要地么?没问题,陕西虽然不在我们手里,可河东还在。西夏此前就想讨要河东西北部与其接壤的地区,这次咱们便成全了他,让这条狗不再对着主人龇牙,转而去咬徐卫。
宋建武六年,金天眷五年,九月。大金国以张通古为使,入西夏,见夏主李仁孝。许以割地,要求西夏断绝和陕西的往来。
李仁孝不是笨蛋,从他老子在世时,女真人就已经把他们当成傻瓜一样耍了好几回。每次都慷慨许诺,我要割给你多少州多少县,结果连根毛也不给。现在你又给我画张饼,叫我跟陕西绝交,不是,你们女真人真把党项人当成没开化的蛮夷是吧?去你娘的,老子刚刚尊奉了孔子为“文宣帝”,大兴儒学,命令所有州郡都立庙祭祀,以皇帝礼待之。就是汉人,也没哪朝哪代尊孔子为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