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小臣的族弟在高丽开京城读书,这一次在高丽宫变中被金人俘虏。”
季青辰伸手把羊皮卷交到了楼云的手上,楼云转呈给了赵扩,
“虽然辱身从贼,但小臣的族弟自幼祟慕中土故国,心向大宋,所以借由被俘的机会,跟随金军中的猛克千户作了小小的随从。趁着前几月战后巡查边州,画下了这副地图。”
她仍然保留地没有说出季辰龙现在的身份。
要知道,官家现在还是隔壁完颜叔叔的侄儿,宋代官家打赢了都喜欢和金国讲和的历史告诉她:
在赵家人面前无论如何都要防一手。
否则不知道什么就被卖了。
季辰龙也是听了她的劝说,才打消了请她牵线,他今天就暗中来拜见官家的打算。
赵扩现在已经不关心她说些什么了,他召了楼云一起在灯下细看地图。
因为半年前的那场兵败,赵扩对金宋边境的兵力安排十分熟悉。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催促枢密院打探议和后金国的兵力调动,还有金国边境上重新安排的布防。
楼云本来就是江北边军出身,所以更是一眼就看出这地图真得不能再真。
“陛下……”
君臣同时兴奋了起来。
季青辰被直接晾在了一边。
赵扩一边和楼云低语着,一边伸手在桌上的文件堆里乱翻。
他翻出了职方馆呈上来的金国边军地图,两相比照,这位官家不由得连连点头。
他与楼云交谈着,用御笔指画着地图上的地形和军力布置。
被无视的季青辰正好也得了功夫,好好盘算怎么和贾夫人死斗到底。
她今天只要跟着那内持押班到了翠寒堂。堂后早就点起的阁子灯就会让她和官家相见。
明白上当后,为了从小韩大人的陷害中自保,她最好的方法就是勾搭官家。
小韩大人再厉害也比不上官家。
但宫中有吴太后,有怀胎的贾氏,甚至还有谢夫人。
这样有伤官家圣誉的事,怎么可能走明路?
她要是失了踪报了死,年轻官家脸皮不够厚。干了丑事自然不好声张怪罪。
更何况不过就是一夜的女人。
总而言之。她就是没有好下场。
——她死不如贾夫人死,她死不如小韩大人死。
官商勾结的无敌大招就是直接给对手按上一个夺官流放,甚至抄家灭族的罪名。为的是方便杀人夺产。
小韩大人干得是驾轻就熟,她季青辰干起来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就这样冷冷盘算着,她等到了谢尚宫来回报的身影。
谢尚宫禀告官家,贾夫人确实怀了胎。她还坐了小辇到延和殿外来谢罪。
官家此时的脸色早已经好得不好再好了。
“既然怀了孩儿,就不要劳动奔波了。快让她回去。”
官家说话的时候。心平气和,仿佛刚才翠寒堂的事情就此揭过不提。
楼云却是微微一笑,和季青辰互换了一个眼色。
就连谢尚官那看不出多少表情的脸庞上,都透出一丝淡笑。
赵扩只要不见贾夫人。就已经是谢夫人胜了一局。
更何况,要打悲情示弱牌,季青辰觉得她足以完胜贾夫人。
“季文郎的族弟……”
赵扩现在的心思当然是在这有用的眼线身上。
季青辰反复强调了季辰龙是个喜欢读宋书的文弱书生。只会骑马射上几箭。
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回大宋参加科举为官家尽忠,但这次的被俘完全打碎了他的美好梦想。
投降就是无奈之举。
然后。她含泪跪在了殿前,伏地泣禀道:
“唐坊三万之众,抛家别国,至今已千年矣!”
她一边哭一边说着在扶桑吃不饱、穿不暖,天天担心有地震。
父母族人全都在震后的疫病里死光。
三姐弟孤苦无依。
后来好不容易开了河赚钱养家,还被压制着不许建船,拿不到国民待遇实在是太憋屈。
“……”
赵扩知道这女坊主是个厉害人。
除了当坊主的杀伐决断,她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到金国挖墙角,迁出汉人匠户到唐坊。
他推测,与她有关的那些火器图、水力机械图,也少不了那些工匠出力。
但她所说的过往也都是真事。
想起她对边州河道有捐建之功,他心中难免就起了恻隐之心。
再者,美女跪在地上哭叹着身世凄凉,男人要坐稳了不动弹确实也不容易。
当着楼云的面,赵扩当然不能亲自去扶,自有谢尚宫上前。
“小臣如今已经归宋,受圣君庇佑,感铭五内。然而外夷归来之人,唯恐不得朝廷信重,每日间战战兢兢,如覆薄冰……”
她跪在地上不肯起,饮泣着,
“小臣一身富足安康,全赖官家所赐。然而却还有坊众三万,或是如族弟一般在敌国为大宋尽忠,或是苦守着战乱边地,无处可投。小臣一想到这些,心中焦痛。今晚才寻机到了翠寒堂前,再次拜见官家,实在是无礼之举……”
她伏地谢罪,赵扩叹了口气。
“季文郎请起。”
他起身下堂,亲自扶了她起身。
旁边的楼云瞥了一眼谢尚宫,自然就看出了这女官双眼里对季青辰的赞叹:
官家就算知道她在悲情,也会觉得情有可缘。
赵扩表示,坊民虽然太多,但回迁之事可以好好商量。
季辰龙的忠心,他会记得。
季青辰马上也投桃报李,觉得贾夫人完全就是兰心惠质,看出了她官卑职小。不敢再次求见。
所以,这位宠妃才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
赵扩对她的颠倒黑白,仓促间有些接受不能。
“季文郎是如此以为?”
他停步侧头,淡笑审视着她。
季青辰反倒是放了心。
这皇帝虽然有城府,但还是分得清轻重,没有因为贾夫人怀胎而不论是非。
“小臣并不敢妄测。”
她低头回禀。
她当然不会就这样放过贾夫人,尽管她知道现在就要扳倒她。那是根本不可能。
刚才谢尚宫来扶她时。给了她一个隐晦不明的眼色。
她甚至都能肯定,只要她这里出了延和殿,外面就一定有贾夫人派来的心腹内侍等着她。
不过是向她赏赐衣衫首饰。表示歉然赔罪之意。
她这样的示弱下去,又怀着龙胎,赵扩过不了几天就心软了。
——贾夫人不仅美貌,心计其实也不是泛泛之辈。
她要不是行险去了翠寒堂。根本抢不到上风。
“小臣只是曾经在佛前听教,听说过佛祖座下有娑罗龙女。得证菩提。”
所以她只能把戏做到底,绝不能让贾氏有翻身做好人的余地,
“然而智积菩萨因为娑罗龙女是女身,认为非是法器之身。无法证三千因果。智积菩萨和佛祖打赌说,西方佛界有三十三天,极乐天中有无数飞天乐伎。她们分明与佛祖如此接近,却从来没有一人觉成正果。升坐于莲华宝台,为什么龙女就可以呢?”
说话间,她从衣领解下不离身的飞天袈裟扣。
她双手举起,手中在佛前献乐的飞天天女,呈现于官家面前。
这个故事是空明大师寻找到了流失的梵经原本后,在驻马寺一边翻译一边自己创作的。
大宋佛经里并没有流传。
所以不仅是赵扩听住了,连楼云也倾耳而听。
反弹琵琶的飞天天女在宫灯下眉目如画,如似在西天沐浴佛光。
“智积菩萨派了弟子去问娑罗龙女这个问题,娑罗龙女却没有说话,她只给小弟子施一个法,让他带给智积菩萨。原来是智积菩萨肉身成佛之时,曾经在三十三天被天女戏弄过,一直怀恨在心。所以虽然有菩萨之身,他却再难与佛祖一样,得证无上大道。”
说到这里,她终于微笑着抬起头来,与赵扩对视。
因为只隔了两三步远,她看得很仔细。
这十五岁就逼宫登基的官家,有着传说中光宗皇帝一样温文尔雅的英俊面容。
但他那双精光内蓄的眼睛里,也有着李皇后跋扈专横,嗜权贪欲的凶厉。
她可没忘记,先前这位官家怀疑贾夫人假怀胎时,眼中闪过的杀机。
“虽样同是女身,天女生在极乐天界,却肆意戏弄菩萨,所以永无证道之日。而智积菩萨怀恨这样的戏弄之事,心有所障,终是难成佛果。”
她说完这隐含了种种暗喻的佛经故事后,再次低头,合什轻声道,
“菩萨经此一事,立地开悟。小臣的慧根远不及菩萨,所以时刻谨记,不可因被戏弄而怨恨,难除心障。”
同样被戏弄的赵扩盯着她低垂的头,沉默不语。
最后,他终于也摆了摆手,让她出宫去了。
她转身后,还听到了赵扩在里面问楼云
“楼卿,朕慧悟不深,听起来,季文郎莫非就是这谒语里的娑罗龙女?”
“官家自有佛果,岂无慧根?”
楼云似乎早知道她的意图,
“季文郎只是那被龙女施法变成了天女的模样,送到智积菩萨面前,让他免于心障的小弟子罢了。”
娑罗龙女,在《法华经》里有过记载,她是挲了一只眼的女子。
官家,自然是菩萨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