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真是个喜出望外,如获大赦,一时激动得找不着北,真诚道:“此事无论成与不成,大王待下官这番心意,下官自当铭记五内!”
折麟王笑笑,只是不语。
“不过,恕下官多嘴。此事恐怕要抢在徐相前面才好,不然的话……”秦桧清醒得很。
折彦质站起身来,抖抖官袍,随口道:“你放心就是,我自然晓得。明日朝会,我亲自出面奏请,不让徐良抢了先就是。”
秦桧再三致谢,又陪着折彦质出了中书,一路伴着出宫门,又一直等到他上轿,目送一段,方才自己钻进轿子里,满心欢喜地打道回府了。自然又要拿帖子请郑学士过府相商不提。
次日清晨,朝官会聚宣德门,等着上朝。折彦质和徐良两个,好似众星捧月一般,身旁都簇拥着一群官员,讨论着时事。秦桧到的时候,远远搜索折彦质的身影,当看到对方时,麟王也正朝他看来,两人四目相交,心照不宣。
郑仲熊挤了过来,环顾左右,低声道:“今日估计要提,官家必一口回绝了他。”
“嗯。”秦桧浅浅地应一声,并没有多余的话。昨夜郑仲熊到他府上,他却并没有提到折彦质要保他一事,因此,这会儿郑学士还蒙在鼓里。郑仲熊还想说什么,却见秦桧突然迈腿朝徐良那一团走去。
“秦参政。”见他过来,一众同僚纷纷打着招呼。
秦桧笑眯眯地回着礼,向徐良作个揖,问道:“相公讨论什么呢?”
“哦,也没别的,就是河东宣抚司的事。”徐良随口回答道。
秦桧听了,点头道:“嗯,这事确实不能再拖了。只是,这宣抚司既立,便需一员宣抚使前去坐镇,不知相公有合适人选么?”
徐良心中暗笑,嘴上却道:“这事还得稍后朝会上大家商量,你有建议?”
秦桧连连摆手:“这事下官倒没去想过,只要相公不差下官去就行了。”这话一出口,旁边同僚们都笑了起来,因为谁也没有当真,只以为他和徐六说笑呢。
徐六本来也笑了几声,但见秦桧的行容举止,心中生疑,便笑不出来。心头想着,他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看出苗头了?知道我想干什么?若真如此,他如此镇定从容,难道是有了法子?一念至此,便想着,稍后朝会上,我必得抢先提了出来,先声夺人!
众官正说话时,御史出来整班,文武百官停止喧哗分成两列,投资政殿去。进了大殿,两班站定,内侍省都知沈择出来一声吆喝,圣上驾到。等皇帝坐定,臣工们大礼参拜,山呼万岁。
赵谨倒没什么异样,吩咐道:“诸卿有事,奏来。”
徐六正要抢个先,心中一跳!不对,他若猜到,必然已有对策,我此时再去提出,不过是徒废口舌,反招人笑话!就这么犹豫一下,却还是站了出去!谁知,在他身前的麟王折彦质竟也是同时出班!两人异口同声道:“圣上,臣有本要奏。”真是语速一致,丝毫不差,听起来,倒像唱戏一般。
朝臣们倒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都有些乐了。连皇帝也笑道:“朕终归在这里坐着,又不会跑,两位贤卿急个甚?到底是折卿站在前头,你便先讲吧。”徐六一听,只得退回去。
“如今,天下王师已经整编完毕,神武五军各有番号。往年,因战事需要,诸军又分驻各地,倘有个轻重缓急,来不及报备,便听诸司各自行事。 如今时过境迁,朝廷当明示天下,诸军皆御前部队,天子之师。为此,臣建议,重设御营司,以统率诸军。”折彦质道。
徐六听到这里,还不以为异,因为这事折彦质早提过了,顺理成章而已。
赵谨也没主意,便问下来:“诸卿以为如何?徐卿?”
徐六听得召唤,便出班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可行。”御营司说是统率全**队,其实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要重设,由得他去。
首相次相都表了态,旁人也没有异议,都是一片附议之声,赵谨见状遂道:“既然朝中有此共识,那就着手办理吧。不过,朕倒是不知御营司建制。”
折彦质立即接口道:“御营司,设御营使一员,御营副使一员,以宰执大臣和诸卫大将军以上充任;参赞军事一员、提举事务一员,以四品上文臣充任;下设两部,都统制司和机速司,分掌统兵司令,以及警情应对,机密事宜,军费开支诸事。”
赵谨听了,直觉天书一般,也没闲工夫去详细了解,只道:“既如此,御营司重设后,谁人到本司勾当公事?”
折彦质早有准备,只等他话音一落,便道:“御营使,掌兵务,直接对圣上负责,此人必定是朝中宰执大臣,有完整履历,且熟悉兵务。因干系重大,又必须是忠直敢当之人。”他这话,一般人或者听不出妙处了,但实则都是为某人量身定作的。
首先,宰执大臣,就把人选圈定在一个小范围内,完整履历,又缩小了范围,熟悉兵务,更进一步作了限制。至于“忠直敢当”四字,若要论起来,谁有言官“忠直敢当”,他们可以风闻言事,有谁比他们更“敢当”?
秦桧是参知政事,自在宰执之列;至于履历,他作过地方官、作过学官,还作过西京留守,乃至宰执,这履历还不够漂亮?熟悉兵务,按宋制,一般作诸京留守的,都要兼管军事,只不过秦桧当初作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时,驻军是西军部队,直接由徐卫指挥,没他什么事,但他毕竟干过留守,因此勉强算是有过管兵经历吧;最后,不要忘了,秦桧当初是御史中丞,台谏的长官,言官的头头!
所以,折彦质要举荐的人,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赵谨却不知道这里头的道道,还疑惑道:“似此这般,谁人可当重任?”
徐六听着苗头不对,硬挤出去,抢了话头:“圣上,如麟王所言,这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没个合适的人选。况且此事也不如河东宣抚来得紧急,眼下,太原王已大致重建了河东机构,各知县、知州、知府及属员俱已齐备,然宣抚司、提刑司、帅司、转运司都还空缺。宣抚司一日不立,宣抚使一日不任,这些问题都无法解决。臣认为,还是先议河东宣抚使人选为宜。”
赵谨是个没主意的,听徐良这么一说,便道:“也对,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先紧着急的来罢。今日朝会,便把这河东宣抚一事议定,才说其他。”
折彦质眉头一皱,很不情愿地退了回去。而在徐良身后的秦桧,本来听着麟王的话,已经有些飘飘然了,没想到徐良出来横插一杠子,硬是把麟王逼了回去,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徐六抢了话,继续道:“河东之地,久历兵祸,又处于对金前沿,若不派重臣坐镇,恐怕对内难以弹压地方,对外也无法震慑北夷。臣认为,当于宰执大臣中挑选合适,派往宣抚。”
朱倬随后出班:“臣附议,河东遭受北夷践踏,最是凄惨,河东之民北夷治下挣扎多年,想也艰难。朝廷若不派得力大臣宣抚,岂不有失民望?”
他二人之后,追随徐良的大臣纷纷出班附议陈情,独李若朴不发一言。你道这是为何?只因徐良已经挑明了,要在宰执大臣里挑,首相次相肯定是不会去的,所以就要在副相和枢密院里挑选。
而枢密院如今名存实亡,所以剩下来的,也就是三位副相了,他怎敢自己出去多事?至于朱倬,人家才不担心,他的女儿朱氏已经选进了后宫,而且是超等赐封为“良人”,极受朱太后喜爱,他已经是皇亲,自然不怕。
赵谨听了半天,一知半解,便问道:“那谁人去宣抚河东?以慰三晋之民?”
朱倬奏道:“此事,怕要着落在秦参政身上。宰执大臣中,秦参政出任过河南知府兼西京留守。当年,奉诏修整皇陵,备受好评,重建河南,更得世人称赞,谁也不如他经验丰富。舍秦参政外,没有旁人了。”
秦桧听了这话,差点没昏过去!只因朱倬这番言论,句句说在要害上!没错,宰执大臣里,除了他秦桧,还有谁具备治理光复区的经验?没了!蝎子拉屎他独一份!
徐良也顺水推舟:“朱参政所言极是,以秦参政之声望、才干、经验,若宣抚河东,不消几年,必然百业复兴,使三晋之民,重沐皇恩!”
秦桧暗呼不好,只盼着折彦质出来替他解围。因为此时,他是断断不能自己出去推辞的!
纠结的还有上面的皇帝,昨前两天,皇后还在闲谈时跟他提起,说如今朝中的局面,多亏有了秦桧当初提的“分权”,这个人实是朝廷栋梁。对于这话,赵谨也深以为然,所以当徐良提出宣抚河东时,他根本没想过要秦桧去。
只是没料到,让朱倬这么一说,除了秦桧,还谁都不行了。于是便想着,实在没推托的话,便让秦桧去吧,打定这主意,便问道:“秦卿,你意下如何?可愿去宣抚河东?”
秦桧之心里恶毒地咒骂着,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出班道:“圣上但有驱使,臣敢不从命?”
朝臣们虽然个个都肃静,但一些不知内情的心里早犯了嘀咕。今天是怎么了?这没来由的,怎么突然把一位宰执大臣弄出去宣抚地方?而且还是秦桧?
正当皇帝想赞同时,折彦质出班了,抱着笏板道:“圣上,这宣抚河东,秦参政原本也去得。但如此有一个更要紧的职事恐怕也离不得他。”
赵谨随即问道:“哦?什么职事?”
“方才臣已奏明,要出任御营使之条件,遍视朝中大臣,独有秦参政合适。他是宰执之列,又有相当的履历,且曾经为台谏长官,还作过西京留守,是御营使的不二人选。若去宣抚河东,倒是大材小用了。”折彦质道。
赵谨未及反应,徐良又出班道:“臣不赞同麟王意见,御营使管军,必当有治军履历。当年秦参政作西京留守时,驻军乃是神武右军所部,归太原郡王指挥,参政并不曾干预一日。相比之下,秦参政的地方重建经验更为难得!倘不派他宣抚河东,朝中又有谁人?”
他这么一说,折彦质一时倒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因为对方只抓住一点,就是秦桧当初在河南府出色的重建政绩,这本是秦会之的功劳,现在却变成了他的死穴!
两大首脑歇了战,喽罗们却来了劲,各执己见,争个不休。那郑仲熊,魏师逊一班人,竟也与折彦质一系保持一致,极力拱秦桧出任御营使。
赵谨有心留秦桧,又压不住徐良这边,左右为难,只得瞪双眼睛看着大臣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双方谁也不肯让步,把个秦桧急得没奈何,心中暗骂郑仲熊,你个腌臜泼才!是不是拿了我的金子私吞了?并不曾给沈择?要不然,官家怎么没个态度?
这一日早朝,算是白瞎了,御营使,河东宣抚使,一个也没议出来,最后只得草草散场,各回各衙。
徐六看得明镜似的,折仲古替秦桧出头,说不得,私底下已经有了暧昧。这厮,断断留不得!非得赶出朝廷!老九当初劝我的话真没错,此人,用不得!
秦桧更是撞墙的心都有了。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横生枝节,现在已经跟徐良撕破脸皮了,可自己的去留,还是个未知之数,实在难堪!这可如何是好啊!
折彦质倒不那么急,秦桧能拉过来就拉,拉不过来反正徐良也不会用他了。他们自己生了龌龊,空出个参知政事的位置来,也未尝不是好事!
却说中书的大员们回了三省都堂,仍自去办公,秦桧哪里坐得住,到自己办公堂屁股刚沾椅子,又窜起来,竟丝毫不避讳,拿几本折子充样,径直往折彦质处去了。
见到他进来,折彦质先叹了一声,未及说话,已听秦桧道:“大王救我一救!”
“唉,方才朝上的情势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折彦质又叹道。
秦桧坐在他对面,耷拉着脑袋:“若如此,下官只能远窜了。”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人就抓住你一点,说你有治理收复地区的经验,朝中谁也比不过。你当初在河南府,若是混日子也就罢了,怎么就那么起劲?非干出一番政绩来?”折彦质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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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桧听在耳里,很不是滋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打趣我?消遣我?昨日你一本正经,胸有成竹的模样,好似诸葛武侯一般,今日怎么?让徐六噎住了?只是这些话,他是断断不敢说出口的。
沉默片刻,秦桧道:“非说我经验丰富,我也不过是作了几年的河南知府兼西京留守罢了。河南的情况能与河东相比么?知府又能与宣抚使相比么?非要说经验,那太原王的经验最丰富,何不让他继续兼管着?这只怕也正合了徐相的意!”
“那哪成?徐卫已经身兼两地长官,若再正式接管了河东,那还了得?”折彦质道。
“纵使他不成,那陕西的官员,熟悉河东的不少吧?非得从朝中调?”秦桧随口道。他本是随意那么一说,折彦质却听进了心里,一时沉默不语。秦桧因为焦急,嘴里一刻不得停,喋喋不休,麟王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再说那一边,徐六越想越气,铁了心要撵秦桧出朝。便召了朱倬和李若朴来商议。
“麟王只是要他作御营使,我们虽极力反对,但官家拿不定主意。要想作实此事,恐怕徐相也得推一个御营使的人选出来,才好与他们争辩呐。”李若朴道。
徐良靠着椅背想了半晌,坐直身子道:“这不难,御营司本就是个空壳子,没甚要紧的事。李参政或朱参政,两位兼任就是了。”
“嗯,只需紧紧抓住一点,强调他在河南的政绩,又说朝中没有人比得上的,不怕他不去。今日朝会上,非但麟王替他说话,那显谟阁郑学士,枢密院魏编修等大臣,都替他进言。相公现在知道,那日下官所言非虚吧?此人,暗里藏奸呐。”李若朴道。
“悔不早听公言啊!”徐良直摇头。“其实不瞒你们说,早在我奏请圣上,调他回京之前,太原王就再三嘱咐过我,说此人城府极深,貌似忠良,实则不妥,劝我疏远他。当时,我只当是太原王白话,没往心里去,如今想来,他是比我看得透。”
“当初他作西京留守兼知河南府,跟太原王离得近,有来往,想必那时太原王就看清了他。相公因为爱他之才,一力提携,倒没注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