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酒歌

说起来苏沉完全都不认得崔文琦,但是却听说过他的不少趣闻轶事,比如听永娇说过崔文琦入京扮作女子去参加菡萏诗会,弄得一堆的人都神魂颠倒色授魂与,比如崔文琦在苏杭等地的偷香窃玉,流连烟花之地,还比如躲在青楼里头不见来找自己的龙虎山师兄弟,怎样都不肯去做道士。

总归是个有趣的人物——苏沉下了定义。

第二日苏沉便去了崔府,陪着崔母聊了半日天也就回来了,又约好过些日子再去,顺便还要在崔文琦大婚时去沾沾崔府办喜事的喜气。

接近过年,日子就过得有点不咸不淡,何苏释在国子监据说有些什么事情,只能在年节前一天才可以回来,何府上又由于何子远外出探访民情,只留得吴氏一个人打理过年的事宜,忙得头昏脑胀。

然而终究是过年了。

苏沉见到了许久没见的何苏释,他在国子监呆了一段时日,削瘦不少,不过看上去眼睛明亮,炯炯有神。

削瘦的何苏释让吴氏大掬了一把伤心泪,孙嬷嬷则是在一边教训跟着他的书童:“茗砚,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好好照顾小少爷,手底下还给了两三个小厮给你,你倒好,怎么让少爷瘦了一圈?!”

那茗砚是何苏释入了京之.后才由何子远分给儿子的,对孙嬷嬷不甚了解,便低着头不敢说话。

何苏释行过礼,帮着辩解道:“不关.他们的事,学堂里头人人晚上丑时才睡,早上寅时又起了,我怎不可能一个人睡懒觉吧?只是休息得不大够,其他的也没什么,茗砚打理得很好了,让我平日里省了不少事。”

话虽这般说,孙嬷嬷还是狠狠.的教训了几句才让那书童下去,跟着马上就说起何苏释来,什么你一个人出去外头,也不想想你娘亲怎么想着你,又不照顾好自己,现在回来了,瘦得怎样怎样难看云云。直说得何苏释诺诺连声,后来吴氏也跟着斥责了几句,总归是舍不得,后来只问在国子监里惯不惯,跟同学处得好不好,还好没多就就有丫头来通报说有人找,吴氏才带着孙嬷嬷两人出门去了,留着苏沉和何苏释相视一笑。

苏沉打量了这个血缘上的哥哥一会,淡青色的长.衫,束得整齐的玉冠,素丝带在腰前打了一个结,直顺的垂下。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玉环伏贴的压在衣裳下摆,脚下的裳摆被压住,上身也打点得十分整洁,缘着他人又瘦了几分,身高于是更显,倒真有几分身长玉立的俊逸书生模样,只是身上的衣料极为贵重,做工精巧,即便是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个大家族的公子。

“在国子监里面感觉怎么样?跟你以前的Z大比起来,.是不是有几分相似?”她站在那里,干脆就不坐了,直接问道。

“除了周围的人努力得恐怖,夫子讲课摇头晃脑,.讲的东西都要背下来之外,倒是差不了多少。”何苏释似乎有些忍俊不禁,“总归是有老师的八卦的,嗯,他们也把教书的先生叫做老师。教魏晋散文的张老师信佛,我第一日进去他就专程来对我说‘你是何家少爷吧?何子远何大人的儿子?嗯,看吧,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你看院子里的那棵树,对,就是那棵,看清楚了么?是不是觉得‘枯即是荣,荣即是枯’?是吧?你莫要迷惑,是就对了,你也是我佛门有缘人啊,干脆我给你取个法号叫做‘苦茶’吧。’”

“教算学的苏老.师最好魏晋风流故事,他有一次一边给我们讲刘徽的割圆术、《缀术》,一边说嵇康怎么那么帅啊,连打个铁都帅得那么不像话,怎么我就没有那种帅命呢?得亏他长得还不算难看,不然真让人想上去踹上两脚。”

“后来我才知道,几乎个个同窗都给那张老师起了法号,不知道是看在何子远的份子上还是怎样,我的那个法号,倒是排在前面,可以算是同学的师叔了。”……

苏沉站在那里听着何苏释面带笑容的一直说着,虽然是平常发生的琐碎小事,常人听着肯定觉得没油没盐的无聊,她却是鼻子一酸,心里头也涩涩的。

真好,真好,总算又可以在一起说话了。

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呵……

何苏释说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嘴巴发干,才停了下来。

苏沉抿嘴笑了笑,何苏释也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也跟着笑了,两个人就在房里头笑啊笑啊的。若是此时有谁来了,定然以为少爷和姑娘想必是傻了。

总算是又在一起了。

国子监正月有半旬的假期,何苏释本来准备好好的休息一下,无奈年节是相当大的一个节日,客人来来往往的,何子远又不在。再过几年就要弱冠的他也就算是半个家主,便要顾着些人情客往。

“姑娘你没在京都呆过是不知道的,年年正月初一过年节咱们开封府都要放关扑三日,不管是大大小老老少少还是有钱人穷人,就算是当今天子也要出来过年节的,你就算是不出门,在府里头也能听到门口的小贩推着装了果子柴火炭头的车子进来大声唱着叫关扑,到了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那一块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一地一地的铺子,那些珠头啊,头面啊,衣服啊,鲜花啊什么的,连同鞋子,吃食都有得买,就是像我们府上这些贵族人家也一样是出去玩的,有些家里头穷的更是不肯放过,肯定是要换上干净的新衣服,一家子喝酒聊天,出来花个几文钱去关扑一番。”

苏沉起兴趣了,“什么是关扑啊?常听你们说,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

“这东西……怎么说呢……看着就知道,但是要说起来我也不懂得怎么说。”冬葵讪讪的说,忽然啊了一声,“姑娘,过年节家家户户都出门玩乐,我们府上这样的人家,想来是要去浔阳茶坊里头聚会玩耍的,绝对是有关扑,到时候一见就知道了!”

原来正月初一开封府是有三日通宵玩乐的习俗的,不分贵贱,人人都可以出门去欢庆,就是太后皇后之流也会出来凑个彩头。穷人有穷人的玩法,在各个酒楼茶座的一楼,去各个市集上都有娱乐的东西,这个关扑,说起来就是换了法子的赌博,寻常人家不过是赌个兴头,运气好了还能扑一两套衣服,几盘小菜,或者头面钗饰的回去,但是像官宦人家或者皇族聚集的地方扑的东西就贵重了,据说前些年还出现过有一家小姐在浔阳茶坊里扑到了一栋带后花园的宅子的事情。

苏沉虽然是女子,但是一样可以在正月初一的时候出去玩乐一番的,特别是吴氏见她来京都这么久,却是波折连连,出门逛街的机会都没有过,便心有愧疚,更是事先知会了让她放心玩耍,不用担心什么。

很快就是除夕了,何府上下披灯挂彩,苏沉正睡得香甜,突然脸边冰凉冰凉的,翻一个身要躲开,那冰凉感更是冻得脸痛,她恼怒的睁开眼睛——何苏释笑得一脸阴险的坐在床上,手里还拿着几个桔子。

苏沉一转头,果然脸边上就堆着几只桔子,冰凉冰凉的,她起床气刷的就升起来了,把那被子随便一裹,抓起枕头就往何苏释头上扔,顺手还把那几只桔子砸了过去。何苏释忍不住哈哈的笑,偏头躲开了,孙嬷嬷听到里面有动静,跑了进来看见这一副情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得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收拾了。

苏沉见了孙嬷嬷,便要告状,说是哥哥不让自己睡觉。何苏释做出“我是好心”的样子,道:“都已经这么晚了,今日可是除夕,哪有你懒的地方,赖在床上不肯起床,若是错过正旦大朝会少不得挨骂,我这是帮你来着!”

孙嬷嬷也附和道:“姑娘快些起来了,一会仗队就过来了。”说完拉了铃唤丫头进来帮着梳妆穿衣,又忍不住絮絮叨叨的道,“平日里头赖一下床就算了,今日是除夕,怎么也不起来呢?亏得你哥哥叫你,不然你睡到甚时不起!”

是,他叫我!他哪里是叫我,他成心捉弄我才是!苏沉愤愤不平,然而知道何苏释刚回来,孙嬷嬷一干人等疼他还来不及,定然是不会站在自己一边的,于是只是瞪了那人一眼,乖乖的穿衣打扮。何苏释偷着笑坐在一边看笑话,顺手把桔子剥了,一瓣一瓣慢悠悠的在吃,刚巧被孙嬷嬷一眼扫到了,吩咐道:“少爷还坐在这里干嘛?还不去找夫人帮着迎仗队?祭祀什么的,虽然我们这边老太太不在,不用做什么,你也得去做个仪式才是。”

活该!苏沉忍不住偷笑,眼角余光往那边拐过去,果然何苏释皱着眉头慢吞吞的站起来,乖乖的应了出门去找吴氏。

等梳洗完毕,又照着孙嬷嬷的吩咐做了一系列的事情,苏沉便披了大氅跟着何苏释出门去看仗队。何家老哥刚祭祀了祖宗,盯着小厮门房去钉桃符贴春牌挂钟馗,好容易歇息下来,却又被自家妹子扯出去说要看除夜呈大驱傩仪。

苏沉才出大门就被一阵鞭炮的声响给赫了一跳,还给几粒没完全炸开的鞭炮丸子还砸到了手,刺痛刺痛的,何苏释觉察到了,便站在前面挡住那一阵烟雾,等鞭炮炸完了才偏开身。苏沉斜过头去看,门口已经站了一片的人,仔细瞅瞅,原来使君等人也躲在人群后面看热闹。

没一会,就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戴着面具,穿着彩色绣画杂色衣装,手执金枪、银戟,画木刀剑、五色龙凤等物的皇城司中人自禁中动鼓吹,从东华门那边走了过来,时人谓之“埋祟”。

因为这仪仗队后跟着的是教乐伶工装将军、符使,判官、六丁六甲等装扮人,又有戏装者一路跟从,舞狮舞龙炮仗队,看起来颇有些趣味,所以一路上都是围观的市民。苏沉本来只是瞧着有趣,却突然在人群里头看到了个眼熟得很的影子。

干净的打扮,肩上没有挑着担子,但是头顶上顶着三朵红花——显然很像上回去赴宴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卖点茶的老婆婆,当时孙嬷嬷还去那里买了点茶和点心。这人躲在人群里头,如果不是那三朵红花耀眼,苏沉是绝对不会看到的,。然而一瞥见之后,就发现她眼光直直的往自己这边照,苏沉正觉奇怪,现在场面这么杂,自己身上应当没有什么这么吸引人注意力吧,却突然发现身后站着孙嬷嬷。

“嬷嬷什么时候出来的?”明明之前还没看到。

孙嬷嬷勉强笑笑,站到后面了些,道:“有一会了,姑娘看看就好,一会也该回去屋里了,这里人多得紧,怪乱的。”

是么?

苏沉再往那个头戴三朵花的老婆婆站着的地方瞅,那老婆婆却不见了。

奇怪……

也没想太多,看了一会仪仗队,苏沉就跟着何苏释回了屋。

到了夜晚吃过年夜饭,一家人围坐在炉边守岁。吴氏看了看何苏释两兄妹,问道:“家里过年跟在苏州比起来,是不是冷清许多?苏州那边有老太太在,各家也都在,兄弟姐妹围坐在一起,真的是热闹。今年你们爹爹不在家,只剩我们几个,倒是显得怪冷清的……”

才说完,外头街上就轰隆隆的噼噼啪啪响声,原来是守岁的人在放鞭炮,等到炮仗声清了,何苏释才回道:“人虽少,但是关系倒不大,第一年在京中过节,只觉得好奇。”

吴氏点了头,笑着道:“也没要紧的,过了年你三婶婶就要过来了,再过些日子,大伯调入京中,一家子迁过来,你奶奶也过来住,就热闹起来了。”

“三婶婶要过来住?就是说大姐姐也要过来了?”苏沉吃了一惊。

“是啊,你看这些日子府里上上下下的打点,就是因为过几个月各个院落都有人住了,要早些收拾收拾才方便,老太太要过来,我少不得要把主屋腾给她。”吴氏顿了顿,又道,“今年这样,真是有点冷清的模样,我还记得去年虽然只有你爹爹和我二人守岁,但是听他酌酒唱歌,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这个正常,苏沉早听说过何子远曾在殿上击缶大唱大江东去,把一干赴宴人等都惊得呆住的事情。老爹擅长音律,宋徽宗都赏过几把古琴给家里,现在还在房间里头供着。她想了想,不怀好意的看着何苏释,然后道:“娘亲,虽然今年爹爹不在,但是哥哥在啊,让他唱个歌我们听吧?说起来我从未听过哥哥唱歌呢。”

吴氏显然也被这个激起了意思,对何苏释道:“释儿声音清亮干净,与你爹爹年轻时候真的很像,我也从未听过你唱歌,唱一个给娘亲吧,如何?”

何苏释瞪了苏沉一眼,但因是吴氏的话,推了一会,便应了,只是端着酒杯,半天不开口。

吴氏同苏沉等了半晌还未听见声音,苏沉便忍耐不住了,道:“怎么还不唱?”

何苏释摆出一幅无辜的模样,“我答是答应了,但是你们总归得告诉我唱些什么才是。”

吴氏略略思索,看着儿子,笑着道:“国子监中当是有音律课的,课上教了些什么,你便唱些什么吧。”

“虽是有音律课,却只是教授些乐理和曲谱,少有唱词的。”何苏释蹙了眉,“也罢,将就着那个调子唱一个吧。”

他先是将手中的温酒喝了,半晌才张口唱道——

“老兔寒蝉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lou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

……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泄。”

平心而论,何苏释的声音清亮而干净,正是明朗的少年的声音,让人听来便觉得舒服,配上的调子不知道是哪一曲,但极是契合他的嗓音,虽然曲调是四平八稳的,但在尾音唱到“杯中泄”的时候微微的向上翘了一点,听着十分的勾人,让人心中痒痒的。

吴氏含笑听着,何苏释的声音并不放得很大,但是却透去了外间,有几个小丫头本是在收拾东西,但半日都没动静,竟是听得痴了。

等到何苏释唱完,吴氏也乘兴让丫头取下笙簧奏了一曲,曲子欢快雅致,惹得两个小孩缠着说要学。

一同坐着说会话便过了子时,吴氏见他们两人都有些疲累,便让先去睡,两兄妹也不推辞,请过安便出门了。

被冷风一吹,苏沉的睡意醒了七八分,何苏释和她跟在几个小丫头后面穿过园子,正要回卧房,何苏释突然拉了拉她的手,柔和着表情道:“何苏沉,唱个歌给我听吧。”

苏沉愣了愣,终于笑了,两人落后几步,她低了低嗓音,“记得以前倒是蛮喜欢一个非主流的人唱的歌,似乎还记得点歌词呢……”

于是清了嗓子,用有些飘忽的声音唱起来,

“手心上亘古的月光

那道伤一笑而过的苍凉

翘首觐向你伫立一方

是你生而为龙的狷狂

谨记你的姓名是炎黄

烽燧上战地的残阳……”

她唱到这里,转过头无奈的笑,“我忘记歌词了。”

“你貌似还破音跑调了。”何苏释不给面子的指出。

然而二人却又不约而同的笑起来,似乎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终于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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