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吴钩(五)

旭子慢慢走出自家小院,转身轻轻掩上了有些破旧的木门。

萁儿已经睡着了,了结心事后的她先是唧唧咯咯地向旭子讲了一会儿路上的“有趣”经历,然后就开始不住地打哈欠。那些在她嘴里的的趣事,对于比她大上许多的旭子而言不过都是些略带孩子气的胡闹,有时甚至是没有必要的冒险。但旭子没有插言,微笑着做了一个很好的听众,直到萁儿自己支撑不住,侧着身子倒在了床上,才替她拉下了纱帘,摆正了枕头。

“她为我受了很多苦!”旭子心中暗道。所以,无论萁儿在路上闯了哪些祸,他都不应该指责。因为那些对同龄女孩子不异于磨难的经历,对于他和萁儿来说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有此,足以弥补相互之间了解不足。

院门附近没有闲人,几名亲兵堵在巷子口,差不多把整条巷子都给封死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罗士信正在吐沫星子四溅地跟闻讯赶来道贺的吴玉麟胡侃,见到李旭出门,二人同时迎了上来。

“这么快就出门了,你不跟嫂子多聊一会儿!”罗士信上上下下打量着旭子,话语里隐约带着一点调侃。

“对啊,有罗士信替你把大门,这种好事你平时求都求不到。弟妹呢,安顿好了么?”与大伙已经混得很熟的吴玉麟笑着帮腔。

“她们主仆都睡了,千里迢迢地跑了好几个月,很辛苦!”旭子笑了笑,低声回答。既然已经决定接纳萁儿,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这么大的喜事,由着几个朋友的性子热闹一下也是应该。

“老吴你是没眼福喽,年龄和辈分在那摆着,不能闹着看弟妹吧。至于俺么,好歹比仲坚小那么十几天,平素厚着脸皮找嫂子讨几口酒喝,还不至于被人用大棒子打出门!”罗士信故意叹息了一声,矛头明着对吴玉麟,暗里依旧指向旭子。

“去,俺老吴是个文官,岂能向你这粗痞一样没出息。仲坚和弟妹都是个知书达理的,怎会不主动前来拜见众位兄长呢!”吴玉麟的语风也很强健,一边数落着罗士信,一边提出自己的要求。

被人夹枪带棒打击了一通,罗士信立刻奋起反抗,“瞧,到底是读书人,干什么事情都能讲出一套大道理。怎么着,仲坚,今天中午咱们是出去吃酒,还是在你家里吃?”

“出去吃吧,家里还没收拾好。改天,我再摆了家宴请诸位上门!”旭子陪了个笑脸,建议。

三人笑着转身,还没等挪动脚步,远远地又看见秦叔宝和校尉张江两个并肩走了过来。二人身后,还跟着十几名亲兵。有的抬着箱柜桌椅,有的拎着锅碗瓢盆,还有人抬着一口刚杀过洗净的大肥猪,十几样青翠可人的蔬菜。

“既然弟妹来了,咱们好歹也得给你布置个窝。”没等旭子从惊诧中缓过神儿,秦叔宝将拎在手中的一串酒篓放下,笑着解释。“人家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我觉得咱们也不能过于慢待了,原武这地方虽小,好在守着运河,居家过日子的东西一样不缺!”

“谢谢秦二哥,谢谢诸位兄弟!”李旭连连作揖,感动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秦叔宝等人把桌椅菜蔬都给买来了,再将大伙向外推显然非常失礼。可贸然将大伙领入门,又未免太难为了萁儿。“我们还没有正式成亲!”他红着脸向秦叔宝解释,“定亲时她年龄还小,后来我忙着四处争战,就把婚期给耽搁了!”

“也就是你李仲坚,这么好的媳妇也忍得住。要是我老罗,早就八抬大轿抬回家里去了。早进门一天是一天,免得别人家惦记!”听旭子说二人还没正是成亲,罗士信笑着捶了他一拳,打趣。

“也就你罗士信,只要见到漂亮女人就向家里藏!”秦叔宝替李旭报答不平。“说说,你已经娶了多少个媳妇了,自己还算得过来么?”

“咱不是罗家的独苗么?”罗士信挠了挠头皮,讪笑着回答。他人长得玉树临风,家境又富裕,所以从十五岁开始娶妾,到现在家里的女人已经接近半打。而很多人家的女子又爱其生得俊,巴不得爹娘将自己许进罗家。因此,罗士信屁股后跟着一堆风流债,每每被有专情之称的秦叔宝抓住痛脚。

“原来士信竟不输于潘安。王县令的房子送错了,应该也给士信预备一个大宅院才对。否则,咱们出征一年半载,士信领回来的女人都没地方藏!”吴玉麟见到罗士信受窘,也凑上前痛打落水狗。

众人轰然大笑了起来,放弃李旭,转而向罗士信讨教经验。扃得罗士信连连作揖,“别胡扯,别胡扯。今天是仲坚的好日子,你们放着正主不找,找我老罗作甚。况且俺家里的女人多,却都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像仲坚这个,既能养在家里,又能并肩策马打仗!”

“是啊,没想到弟妹武艺那么好,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竟然能平平安安的找到这里!”众人的注意力成功被罗士信转移,纷纷赞叹其李旭的好命来。

正当大伙忙着逞口舌之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从里边打开。换了一身婢女装束的翠儿笑着冲众人施礼,然后转头向李旭说道:“启禀老爷,少奶奶说她已经煮好了茶,可以请客人入内品尝了。如果几位贵客不嫌弃的话,她今天中午会亲自下厨做几样小菜,谢秦爷和罗爷看顾之恩!”

“我等求之不得!”秦叔宝等人听了这句话,哪还肯再跟李旭客气。跟在翠儿身后,乱哄哄进了小院。大伙七手八脚,将正堂布置收拾干净,摆好了桌案。也不讲究地位尊卑,像胡人那样团团地围了三大桌,眼巴巴地等着新人献茶。

通往内宅的门被轻轻地退开,一个身穿淡蓝色曲裾,满脸笑容的少妇缓缓走了出来。新烧滚的茶香瞬间溢了满屋,众人的眼睛同时也被笑容所溢满。

“好一个爽快利落的美娇娘!”纵使阅尽花丛,罗士信依然在心中暗暗赞叹。在此之前,他曾经见过李萁儿一面,当时萁儿风尘仆仆,所以看上去虽然美丽,却不像现在这般光彩照人。而现在的她脸孔和眼角明显地被幸福感所充满,一颦一笑,都散发着少女所特有的青春活力。

“见过诸位叔叔大伯!不知道贵客登门,所以仓卒之间无法准备周全,只好请诸位先喝些茶,小坐片刻,然后再容小女子仔细收拾些菜肴。”萁儿将茶壶交给侍女,蹲身,微笑着行礼。

“足够,足够!”众人不敢托大,都纷纷站起来抱拳相还。萁儿笑着垂下头,拎起恰煮的新茶,缓缓上前。

众亲兵本没打算从旭子家讨茶,纯属于凑热闹心态才留在屋子中。待大伙发觉人数太多了,萁儿已经出来见礼,再想告辞已经来不及。很多人怕主人家招呼不过来,所以都主动用手掩住了茶盏。谁料此间女主人准备得相当充分,一壶茶尚未倒尽,机灵的侍女早将另一壶滚沸新茶提了出来。主仆二人默契地配合,片刻后,便将每个人眼前的茶碗倒满。

这下,连秦叔宝都暗自佩服李旭的命好了。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出院子外不速之客的人数,并能这么快做好准备的,绝非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想到这,他又想起最近官场上的某些传言,忍不住多看萁儿一眼。但从对方身上,却没看到半分豪门女子常见的娇气,反而发现了一种难得地真诚。

与秦叔宝一样,众亲兵心里也感受到了女主人的善良和体贴。他们由衷地替李将军高兴,同时亦不想再给李将军添更多的麻烦,纷纷起身告辞。旭子和萁儿并肩将众人送出了大门,目送大伙走远,然后并肩走回来,继续招呼留在家中的好友。

与秦叔宝等人打过招呼,萁儿留着侍女在一旁替客人添茶,自己径直入了厨房。“看不出来,弟妹还是个入得了厨房的!”秦叔宝等人暗自纳罕,笑着赞道。旭子陪着笑脸,不想否认,也不敢承认。几度想偷着跑过去跟萁儿道一声辛苦,又怕被罗士信等人当了笑话,只好沉住气,静坐饮茶。

本来他决定接纳萁儿,一半是因为感动于对方千里来寻的情义,另一半却是因为从萁儿身上看到了陶阔脱丝和婉儿的影子。而被秦叔宝等人一番折腾,此刻,他心中除了感动和对年少遗憾的回忆外,又多了股淡淡的温馨。

随着厨房飘过来的菜香,这股独属于萁儿的温馨居然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逐渐在旭子心里站稳脚跟,淹没陶阔脱丝和婉儿的影子。

萁儿性子比婉儿坚强,处事比陶阔脱丝老到,而现在的李旭,也不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李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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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翠儿将烧好的菜肴从厨房捧出,摆于桌案之上。不过是寻常百姓家常见的两荤两素,没什么特别花样。只是香气浓郁了些,勾得人食指大动。座中以罗士信性子最急,也不待主人相劝,抓出筷子抢先夹了一份。菜刚刚入口,他登时将眉头皱了起来,随即,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鼻孔中吱呜有声,半晌后,终于将菜吐落肚子,同时嘴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唉,俺老罗是越来越羡慕仲坚兄了。有些人命咋就这么好呢!赶快向嫂子问问,她还有姊妹没有?我老罗要遣媒人登门求亲。不冲别的,就冲这几样菜,这辈子都不白活了!”

“去你的,没个正经!”旭子低声骂了一句,自己也夹了一口菜放进了嘴里。齐鲁人口味重,所以刚才他一直担心秦叔宝等人无法适应萁儿的手艺。此刻被罗士信一夸,不由得也有些将信将疑。所以这口菜品味的极其仔细,恨不得将每一样调料的分量都用舌尖分辩出来。结果越嚼口感越顺,越品舌尖越舒服。禁不住坐直身体,又多夹了一筷子。还没等新菜入口,就听得罗士信大声抗议道,“你还说我,我好歹还记得点评一句。你自己倒好,恨不得一个人把所有菜给吃完了,根本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

秦叔宝、吴玉麟、张江三个听了皆笑,纷纷举筹就食。一品之下,对罗士信的赞叹竟深有同感。只是众人年龄都比旭子大,不能像罗士信那边满嘴跑舌头。所以交口称赞弟妹心灵手巧,居然能调得一手如此好的菜肴。特别是秦叔宝,本来对李旭纳了石二丫为妾就有些不满,因此夸起人来更不遗余力。恨不得旭子立刻将大妇迎进门,以免小妾受宠久了把持了内宅。

旭子心中高兴,举止酒盏相劝。客人们也举盏陪了,舌头和嗓子被酒水一冲,越发觉得菜味地道。喝了几杯后,在罗士信的强烈要求下,萁儿从后堂出来给客人敬酒。依照齐鲁规矩,她给每人面前的酒盏斟满,自己也举酒赔了小半盏,然后便托辞不胜酒力,笑着退下,只留翠儿给诸人添杯。

“嫂子好像在咱们那儿生活过多年般!”见萁儿行事如此中规中矩,罗士信放下酒盏,称赞。

“知道你们都是齐鲁豪杰,所以她是临阵抱佛脚学了一些!”旭子笑着谦虚,面上难掩幸福之色。

“这才是难得。知道咱们从哪里来,所以入乡随俗,还能学得这么像。就冲这份懂得替人着想的心思,仲坚也应该知足!”秦叔宝亦放下酒盏,以一个过来人身份说道。

“那是自然,想我李旭何德何能,得老天如此垂青!”旭子点点头,有感而发。他曾经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好女子,但人生中总有意想不到的造化在等着。当时机成熟,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缘则恰恰而来,不早也不迟。

说到这,他倒有些感激上苍的眷顾了。石二丫也好,萁儿也罢,都能非常体贴的替他着想。虽然将来三个人相处时难免有些磕绊,但这份齐人之福,对旭子而言却是莫大的荣幸。

在一旁伺候的翠儿听姑爷说得坦诚,心中高兴,捧起酒坛将旭子面前的陶盏添满。刚刚转身,又听罗士信已经将自己的酒盏横过来,笑着追问:“这位姐姐,今日见了仲坚兄,你可觉得满意么?”

凡是大户人家的陪嫁丫头,最终结局十有是做了自家姑爷的妾室,所以主人的夫婿品行容貌如何,往往也关系到她的一生幸福。罗士信是口无遮拦开个玩笑,根本没想得那么深。却把翠儿问了个满脸通红,强忍着没转身逃走,手中酒坛却颤了再颤,几乎把坛子中酒都倒进了罗士信袖口里。

“俺本想叹叹嫂子得口风,你怎么……?”罗士信故意瞪起眼睛来,还想继续胡闹。被秦叔宝用力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不得不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内。

“奴婢失礼,请主人责罚!”翠儿发觉自己闯了祸,放下酒坛,退到一旁,垂首请罪。

“好了,好了,是罗兄弟自己胳膊来回乱晃,你有什么错。”秦叔宝镇住了罗士信,转过头来笑着安慰。

这种场合,李旭自然不会责怪自家人。笑着摆了摆手,安慰道:“他满嘴跑舌头,活该挨罚。你去伺候夫人吧,有事我再叫你!”

翠儿如蒙大赦,逃也般躲进了后堂。听着脚步声去远,罗士信又不依不饶地向众人讨公道,“看看,才成亲,就连陪嫁的丫头也护上了。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到了仲坚这,我看恐怕要倒过来!”

“罗将军说得轻松,几时把自家的衣服撕破几件给大伙瞧瞧!”张江举着酒盏插言。

众人再次笑做一团,闹得够了,吴玉麟四下看了看,低声提醒:“从弟妹千里迢迢而来,咱们不可慢待了人家。这个宅院虽然不小,却有些过于破旧了。不如一会儿大伙出门去,替仲坚重新寻一处院子。免得弟妹娘家人将来看了,怪咱们这些老粗失礼。”

虽然旭子一直没向大伙说萁儿的来历,但以吴玉麟在官场历练多年的眼光,岂看不出其出身高贵来。甭说这份难得的烹调手艺和落落大方的举止,就连刚才侍酒的美婢,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所以他设身处地替旭子盘算,希望能帮忙创造一些外部条件,使得这份因缘能更加美满。

“是啊,用这宅子做新房,对弟妹来说的确委屈。这事儿包在咱们几个身上,待会儿仲坚自管在家里陪着弟妹,咱们几个四下转转,见有合适的宅院就盘下一座来。里边该置办的也置办整齐了,反正也用不了几个钱。”秦叔宝略作沉吟后,点头同意。

“那可不成,怎好让几位兄弟破费。况且咱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多长时间,等大军缓一缓精神,马上还要向瓦岗进发!”旭子见众人说着说着就要付诸实践,赶紧出言阻拦。

他本不是个对生活很挑剔的人,况且此番领军前来是为了剿灭瓦岗群盗,不是为了享受。按照原来的计划,这支兵马在原武停留不了几天。为了几日的休息便出钱买一个大宅院,纵使不要自己花半文钱,他心中也觉得此举过于奢侈。

正要说些其他客套话,却又听秦叔宝笑着解释:“仲坚估计还不知道吧,咱们在这原武城里恐怕要住上个把月了。张老将军又接到了一份圣旨,朝廷增派了一路兵马前来配合,要求大伙会师之后,共同进剿瓦岗。这会师之地就在原武,所以咱们刚好在此地歇息一阵子!”

“歇兵,瓦岗军刚被咱们挫了锐气,这时候不趁势大进,在这里等待援军,岂不是白白送给敌人机会喘息么?”听完秦叔宝的话,罗士信立刻跳起来,大声抗议。

“朝廷发圣旨的时候,怎晓得咱们已经大败瓦岗军!”秦叔宝耸耸肩膀,回答。对于朝廷的旨意,他也甚为不满。新来兵马由虎贲郎将刘长恭和御史萧怀静率领,二人都是不知兵的,此时眼巴巴地跑来帮忙,与其说协力剿匪,不如说觉得此战有捞头,想从胜利成果中分一杯羹而已。

“也好,东都来的兵,至少铠甲器械比咱们郡兵精良!”吴玉麟稍做沉吟,便已经明白了其中关窍,笑着给大伙宽心。

“就怕他们抢功功劳时积极,手中物资器械却半分不肯向外让!”罗士信重重地坐回凳子,悻然道。举起酒盏来闷闷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他又继续追问,“张大人呢,他难道就任由朝廷那帮混蛋揉搓?”

“张大人虽然有光禄大夫之名,毕竟不在朝,无法让皇上知道军中的实情!”吴玉麟想了想,替张须陀分辩。

“张大人即便在朝,此刻陛下也听不到他的谏言。据传旨的钦差说,如今东都是越王监国,皇上月前已经北巡去了,要年底才会返回来!”秦叔宝叹了口气,又道。

“什么?”这次轮到李旭跳起来了,不顾众人脸上的惊诧,急切地追问道,“叔宝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说详细些么?”

“我和张大人是在圃田迎住的圣旨。那是在五天前,传旨的还是那位文公公,他说陛下北上去于突厥人会盟,已经走了七、八日。怎么,仲坚觉得有什么不妥么?”秦叔宝看了李旭一眼,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如此紧张。

“老天!”旭子和罗士信一样,重重地跌回了自己的座位。杨广已经走了十余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其再追回来。他要去塞上和突厥人会盟,却不知道他心目的突厥兄弟,此刻正于塞上磨刀霍霍。

“一头送上门来的大肥羊!”心中响起了突厥狼骑的狞笑声,旭子额头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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