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艺也不能对流言充耳不闻!那等于拿数万大军的安危赌薛家兄弟的忠诚。这个赌注太大,他不敢下。薛世雄两度兵败都是因为幽州军的暗算,这一点薛家兄弟不会不清楚。他们投靠幽州是迫于形势,一旦形势可能对幽州不利,薛家兄弟难免会想起父辈的仇恨来。
壮武将军刘义方见罗艺伤神,替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建议他将驻守于塞外威慑诸胡的忠武将军步兵调回来保卫渔阳。虽然步将军因为过于脾气耿直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对幽州军的忠心却天日可鉴。由他坐镇渔阳,一则可以保证大军今后的退路不会有失去。二来也可以威慑薛家兄弟,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退路?子义,难道你认为咱们已经不可能打败由一个女人做主帅的博陵军了么?”罗艺赞同刘义方所提建议中的前半部分,但对其在建议后半部分所说的话非常不满。“什么叫保证退路?咱虎贲铁骑何时向敌人低过头?当年咱们以五千弟兄对塞外诸胡十万大军,照样杀得他们屁滚尿流,如今却要不战而退?子义,你是不是这些年活得太滋润了,已经忘记了人血的味道!”
“未料胜先料败,是当年大将军所教。子义愚顿,却终生不敢忘!”刘义方微微躬了躬身子,如实回答。
“胡说,老夫什么时候教过你这话?”罗艺竖起眉毛,眼中充满了怒火。对方是他的心腹爱将,但绝不等于可以当着所有人扫他颜面。如今他需要绝对的服从,绝对的权威,无论谁,无论什么原因触犯逆鳞,都不可饶恕!
军帐里静得可怕,顺着风传来战鼓声隐隐约约,敲得人心脏直接向嗓子眼处跳。罗大将军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将军了,上次步将军说错了几句话,便被他罚到塞外思过。今天刘义方当众顶撞他,还不知道会导致什么后果。
正当众人试图找些话头来缓解帐中气氛的时候,刘义方抱拳肃立,高声回答。“开皇十五年秋,将军领我等北击突厥,沿途存放粮草辎重,派壮士建营保护。末将问其故,大帅说,兵凶战危,世间没有永远不败的将军。若是能在大胜之时依旧保持平常心,为自己留下退路以备不测。即便偶尔受挫,也很快能卷土重来!”
“你个油嘴滑舌的鸟蛋,督战去。今天攻不破易县,不准回来吃饭!”罗艺抬腿踹了刘义方一脚,笑着骂道。
对方说得有理有情,让他根本不忍心发火。未料胜先料败的确是他当年领兵出塞时向下属灌输的用兵理论,当年百胜将军罗艺的威名可不是完全靠一把片刀乱砍出来的。对敌军实力的准确了解,对敌我双方作战意志的准确把握,还有对士卒安危的关心,对麾下兄弟的爱护……如是种种,都是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必然因素。‘但今天我怎么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看着刘义方转身远去的背影,罗艺扪心自问。他霍然发现自己的确变得太多了,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有担当、有气度、百折不挠的罗将军。多疑、易怒、刚愎自用,原己所讨厌的那些缺点,现在逐个在自己身上出现。比起当年的某些骄横跋扈的世家子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义!”向前追出十几步,虎贲大将军罗艺又将已经走出军帐的刘义方喊了回来。“照正常强度攻城吧,注意伤亡。若是敌军士气还像原来那样旺盛的话,尽管撤下来。晚上咱们几个再想别的办法!”
“诺!”刘子义转身,端端正正地向主帅行了个军礼。
“你个鸟蛋,小心着点儿别被强弩伤到!”罗艺裂开嘴,当着无数将士面又骂了一句。他感觉到心情瞬间变得轻松,思维也随即敏锐。
“来人,替老夫写一封信,把北平郡守薛万均的弟弟万彻召来,老夫年纪大了,需要一个勇武的人做亲卫统领!”罗艺眼前灵光闪动,瞬间做了一个令所有亲信张目结舌的决定。沉吟了一下后,他继续吩咐道:“派人持老夫令箭去河间,命令成儿引军后退,到河间东北九十里的束城驻扎。不要理睬窦建德军,也不要过河攻击赵子铭部!”
“遵命!”留在军帐内的心腹们答应一声,分头落实两道命令的实施细节。
窦建德决不是像他自己说得那样为安民而来。他北上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争夺河间郡。既然河间郡守王琮不肯归附于幽州,罗成就没有必要帮他守卫郡城。当郡兵们被窦建德打得满地找牙时,王琮自然要向罗成求援。到那时幽州郡无论提出任何条件,河间王家都没有讨价还价得余地。
此外,窦建德与博陵六郡之间的合作恐怕也是迫于幽州的压力。罗成的兵马一后退,流寇们与博陵之间的合作便失去了基础。比起常年遭受战火的河间郡,已经实施了两年屯田新政的信都郡肯定对流寇们更有诱惑力。
眼下六郡的兵力都忙着应付幽州,信都郡对窦建德与高开道二人来说,无异于一个被剥光了壳的鸡蛋。正在灌浆的麦子,毫无防备的大城,车水马龙的集市,如果窦建德能忍住不去抢,他就不是流寇头领,而是千古第一君子。
“大帅高明!”有人快速领悟到一退之间的精妙之处,笑着称赞。
“高明,真高明就不会被人堵在这了!”罗艺笑着摆手,“别拍马屁,干正事要紧。老秦,那天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使者派出了么?”
“当晚就出发了。但前路被吕将军封堵,他只能从矩马河那边绕行。沿途还要避过对方的盘查,估计最快也得后天才能到达目的地!”老长史秦雍想了想,低声回答。
“去他奶奶的,这事儿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半个月,估计是肉包子打狗了!”罗艺笑着骂了一句,连连摇头。“老秦,你有没有办法让安排我直接跟姓吕的见一面,这些天我看了一下,此子用兵甚有章法,是个难得的将才。他跟咱们作对,不过是为了保境安民罢了!如果咱们答应不骚扰六郡百姓,也善待李仲坚的遗孀,我想,也许他会考虑结束这场战事!”
“此事希望不大。但老臣会尽力去安排!”秦雍答话的语气中充满了犹豫。临阵说服敌方大将的确比收买一个郡守的效果大得多,但行伍者考虑问题的角度与文官们往往大相径庭。文官们喜欢比较双方实力,习惯趋吉避凶。而很多武者做事却往往仅凭着一腔血勇,忠诚、义气、名誉,这些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对他们的影响绝对比文官们来得大。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李仲坚已经死了,吕将军为谁而战,总得有个说法吧!”罗艺用力挥了挥胳膊,从武将的角度解释自己的安排。
“武者有自己的职责!”自打罗艺从军的第一天起,已故的大将军王杨爽就这样教导过他。数十年来,他东征西讨,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的同时,也不停地感悟着杨爽的训导。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数十年来,罗艺率领着虎贲铁骑像长城一样守护在大隋边境上,从来没忘记自己的是一名武者。按同样的道理来推算,敌将吕钦肯定也在守护着什么东西,一个承诺?一番信任?还是与李旭主从之间的友谊?无论他守护的是什么,罗艺只要能清楚,便可以与对方开诚布公地谈判。用武将对武将的尊敬以及武将对武将的理解来谈判,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还各地以安宁。
将心比心,罗艺认定谈判成功的希望很大。李仲坚出身寒微,人生的轨迹和自己极其相似。至于吕钦、赵子铭这些目前六郡的栋梁,从名字上罗艺就能推算出他们不会生于什么名门望族。如此,他们迫切需要的是什么?罗艺完全可以猜得到。最关键的一点是,李旭已经死了,众人必须另找一个豪杰来辅佐。比起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而言,同为寒门出身的罗艺绝对更适合博陵军旧将。罗艺甚至可以保证,在几年之内就替他们报仇,杀掉刘长恭和段达,用他们的人头来祭奠李旭的在天之灵。
即便众人不打算为李旭报仇,与幽州结为一体也是上上之选。李仲坚已经死了!这是对幽州最有利的条件。仅仅凭着李夫人一个寡妇的力量,她绝对无法保住六郡。如果没有强者替她出头的话,朝廷很快会派人接管李将军的地盘。即便朝廷暂时无法派人过来,大总管的位置空久了,也会引起无数人的窥探。与其将六郡交给别人,不如交给幽州军。至少,罗艺可以答应李夫人的超然地位,也可以保证李将军生前所坚持的那些政策,将开科取士,授田安民等善政继续下去。那是李将军的心愿,对于辎重和人才都极其匮乏的幽州来说,也是必须发展壮大的唯一选择。
老长史秦雍不负罗艺所望,当天下午便想出一个妥帖办法,将约吕钦见面和谈的信绑在攻城弩上射进了易县。第二天,守军派了一个队正出来回信,说自家将军答应明天上午巳时整在易水河畔的送客亭与来自幽州的远客相见,各带四名侍卫和二十名随从,其余兵马不得靠近亭子周围五里范围之内。
“送客亭?那么远的地方!你家将军讲究还挺多!”罗艺被吕钦的要求搞得很是恼火,皱着眉头说道。以他虎贲大将军的名头,就是在自己营中相见,也不会趁机为难一个后生晚辈。对方却一张纸就把彼此都支到了离城二十里外的野地里。往来要耗费许多功夫不说,幽州军还得事先去作些准备,以免双方正谈得高兴时,那个已经挺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亭子突然坍塌下来把所有人压死。
“我家将军说了,天气炎热,能在河边与前辈饮茶赏水乃求之不得的荣幸!”身穿队正服色的博陵军信使欠了欠身子,笑着解释。
自己这边用弩箭下书,而敌方派人来回信。在胆气上面,幽州军已经落了下乘。因而虽然讨厌吕钦多事,罗艺还是勉强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并且主动邀请守军在吕钦到来之前先派使者检视周边状况,如果觉得安全受到威胁,随时可以毁约。
“虎贲大将军当年乃我朝塞上长城,断不会做绑票索赎的勾当。所以派使节检视就不必了,明日巳时,我家将军一定会到!”使节胆子甚大,直接拒绝了罗艺的好心。
“那老夫明日就在送客亭中恭候你家将军!”罗艺大度的笑了笑,命人送使者离开。
待来人去得远了,幽州军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刘义方亲自带领一哨兵马将送客亭周围方圆十里搜了个遍。把一丛丛灌木全部砍倒,将附近野地里发现的土窟窿、破瓦窑全用烟熏过,直到确信不可能有刺客隐藏了,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内。
经过一番实地探察,众将发现送客亭还真算得上一处名胜。幽州将士原以为那里不过是个乡下土财主附庸风雅建起来的俗物,待看了亭子脚下石碑的铭文才知道此亭居然建于三国时代,是北魏武帝远征乌丸时,为纪念刺秦勇士荆柯所为。据传亭子所在位置便是荆柯登舟远去的位置,当日高渐离击缶,荆柯狂歌。至今其附近仍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古韵在涛声中萦绕。
“这个吕钦,倒是会挑地方!”听了属下的回报,罗艺对敌将更高看了几分。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纵使是个失败的英雄也会受到大伙的尊重。如今的幽州与博陵之间的强弱对比恰好似当年的强秦与弱燕,吕钦选择送客亭为谈判地点,已经表明了他不会向罗艺屈服的心迹。
“大将军须提防他铤而走险!”听了送客亭的典故后,老长史秦雍未免替自家主帅的安危担忧。眼下幽州军虽然攻击受阻,实力却远远高于对方。若是罗艺在此时被贼人所伤,军心难免会受到很大影响,从而导致前功尽弃。
“不妨,老夫的身子骨虽然不如以前了,却也不至于惧怕一个无名小将。况且他敢亲自来我营送信,就不会是个使下三滥手段的匹夫。咱们若防备得过于小心了,反而被他笑了去!”罗艺微笑着摇头,目光中充满了对敌人的赞赏。
“大帅说前来回信的就是吕钦本人?”曹元让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双眼追问。
“当然是他本人!”罗艺拍案赞叹,“一个普普通通的队正,能替将军做事先堪察不堪察现场的决定么?老夫开始就觉得奇怪,可惜醒悟得晚了些。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咱们幽州军的年青人里,可找不出这样的人才来!”
“不过是匹夫之勇。一旦陷在咱们这儿,他麾下的士卒岂不是群龙无首了!”曹元让见主帅尽长他人志气,酸溜溜地嘀咕。
“老夫的人品在你眼里难道就如此不堪么?”罗艺双眉倒竖,喝问。“滚出去自己领二十军棍,没见识的东西!”
挨了骂的曹元让不敢还嘴,乖乖地出门去找打。虎贲大将军罗艺的目光从麾下众将脸上扫过,越发觉得自己麾下人才匮乏。一个博陵军中的无名小将,居然能说出‘当年乃我朝塞上长城’这种既恭维了对手,又把对手堵得无法使阴着的话来,见识和本领岂是曹元让这类马屁鬼能比?即便儿子罗成在同样情况下,都未必有此人镇静。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此人的气度,就知道其主帅当年是何等的英雄了得。好在李仲坚死得早,否则幽州军还真遇到了劲敌。
怀着满腹的爱才之心,第二天罗艺早早地便动了身,提前到送客亭中等待易县城中的后生晚辈。堪堪到了巳时却听不见丝毫马蹄声,正当他以为对方胆小不敢赴约的时候,只见一叶扁舟顺易水而下,二十几个身穿戎装的年青后生自己摇着桨,直奔小厅而来。而昨日回信的那名队正就站在船头,远远便开始向罗艺拱手。
‘小子倒也狡猾!’虎贲大将军罗艺肚子里暗骂一句,微笑着起身。为了防备博陵军使诈,刘义方特意带了五百轻骑埋伏在数里之外。如果罗艺遇险,只要坚持上一刻钟时间,骑兵们便能拍马赶到。谁料吕钦也不是个徒有血勇的憨货,居然弄了条船自水路前来赴约。倘若幽州军试图强行留客,他只要跳上船去,转眼就可以划到对岸。派多少骑兵去追也只有望河兴叹的份儿!
须臾之间,小舟已经与亭基相接。上前与罗艺见礼的却不是吕钦。从他身后人群中走出一名彪形大汉,飘然跃入了亭子当中。
“你!”没等大汉报出名号,曹元让、夏郡、周子雄、郑远四将已经团团将罗艺护在了中央。亭子周围十余步外警戒的二十名幽州侍卫也立刻拔刀在手,随时准备扑上前迎敌。
眼前情形不由得大伙不紧张,罗艺和他身边的四名心腹都是百里挑一的壮士,跟来人相比却依旧矮了大半个头,窄了小半个肩。再加上对方那一脸黑漆漆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就像个转世金刚。一旦他上前逞凶,已经年逾半百的罗艺未必敌得住。
来人却丝毫不随着幽州上下的紧张而跟着自乱阵脚,正站,双手附心,前行一步,举拳齐眉,躬身两次,然后将伸出的齐眉双手收回触及额头,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说道:“晚辈李仲坚久闻虎贲大将军英名,常恨无缘当面受教。今日得见,快意平生!”
然后以手附心,退一步下来,目光迎上对方面孔。
“好,好,好一个李仲坚!”强压住心头惊涛骇浪,虎贲大将军罗艺正色,直躯,先受了对方这个大揖,而后双手附心,胸前环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以长者之礼回敬,“老夫一直以为你战死于黄河南岸了,甚为惋惜。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你是诈死埋名,偷偷摸摸跑回了博陵!”
“无数人盼着晚辈死,所以晚辈不得不偃旗息鼓向回赶。让前辈担心了!”李旭笑着解释,然后又四下做了个罗圈揖,“劳众位将军久等!李某实在罪过。望众位念在彼此同朝为官的份上,休得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你要是粗人,我们就都成了猪了!’曹元让等人心中暗骂,却不得不笑着还礼。他们今天是抱着李旭已经战死,六郡无主的前提约吕钦出来交涉的。如今六郡的主人亲自到送客亭中与罗艺会面,摆明了是要问幽州军趁着人家不在欺负孤儿寡妇之罪。那还谈个什么劲?不如赶快回到军营中去将队伍拉出来,一刀一枪见个真章。
“诸位远道是客,我这做主人的不得不尽地主之谊。军中没有好酒,大将军请担待些!”不顾罗艺与他麾下众将的尴尬脸色,李旭向小舟上挥了挥手,“上酒菜,待我亲自把盏为罗老前辈接风洗尘!”
“诺!”吕钦、张江、王须拔和郭方四个答应一声,拎着两张矮几,数坛子酒,几个食盒陆续登岸。那二十名护卫也不上前帮忙,眼巴巴地看着吕、王等人将食物搬空了,用竹篙向岸上轻轻一撑,扁舟如落叶般去了河道中央。下锚收桨,处子般娴静。
“老将军请入座!”李旭笑着伸开胳膊,将罗艺让向客位。
“李将军请!”纵使心中有千种不快,虎贲大将军罗艺也不能输势又输人,笑着回应。
双方分宾主落坐,各自所带的四名随从立于身后侍酒。待两个金盏都斟满了,李旭命人上前将罗艺的酒盏捧到自己身边,将两盏酒各自倒出一半,放入同一盏里混匀,再分成两个半盏,然后亲手提酒坛给双方重新斟满。一盏交由吕钦送到罗艺面前,一盏自己双手举起,与眉心等高。
“为老将军寿!”李旭举盏齐眉,祝酒。
“为李将军寿!”罗艺点点头,举盏过眼,回敬。
经历了这样一番繁文缛节,他心中的惊诧已经慢慢平复。对方说得好,无数人盼着他死,所以他不得不潜回领地。作为博陵六郡的窥探者之一,罗艺的确没资格指责别人蓄意欺骗。况且昨天吕钦来回信时,口口声声说的是‘我家将军’。能被其尊称为‘我家将军’的,不是李旭还有哪个。
要怪,这事儿只能怪幽州军中的斥候、细作本事太差,根本没探听到李旭诈死潜回的蛛丝马迹。所以才导致幽州上下一直先入为主地把吕钦当作今天会面的主角,进而导致整个谈判局面陷入被动。
“晚辈当年去塞外贩货路过蓟县。从步校尉口中听闻老将军那句,‘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种名血’,深受鼓舞。后来从军,每每以此言自励。因此,叫老将军一声前辈理所当然,请前辈满饮此盏,以受晚辈之敬!”李旭捧起第二盏酒,笑着相劝。
在喝第一盏酒的时候,他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酒里不可能下毒,所以罗艺也不会怀疑他包藏祸心,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宾主双方面前摆的都是银筷子,亮闪闪甚是整洁。李旭劝完了酒,然后劝菜,完全没将虎贲大将军罗艺当作一个入侵者来对待。他越是热情,罗艺越觉得尴尬。勉强夹了几口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笑着说道:“老夫一直以为李将军已经殉国,所以……”
“若是晚辈殉国了,六郡交给前辈来治理,肯定最为放心!”李旭笑着打断罗艺的话,言谈之间彬彬有礼。“若是晚辈能早跟老将军言语一声,咱们彼此之间也不会闹出这么多麻烦。可是路上不安全,博陵距离幽州又太遥远。所以导致幽州兴师动众,真是过意不去!”
“嗯,嗯,这是老夫失礼!”罗艺被憋得几乎喘不过起来,咳嗽了几声,回应。“李将军给个明白话,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对方一口一个前辈,他当然不能直接说‘小子,我就要并了你治下的六郡!你得识相!否则休怪老夫无情!’所以干脆话头踢回去,听听李旭准备如何了结这场争斗。反正幽州军已经兵临城下了,李旭这个主人在也好,不在也罢,总不能三言两语就让数万兵马轻易地返回驻地。
“晚辈已经上本朝廷,参越王杨侗、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及虎贲郎将刘长恭勾结流贼,蓄意谋害。想陛下乃圣明天子,不会将此事置之不理!”李旭仿佛听不懂罗艺在问什么,想了想,回答。
“陛下若是欲为你报仇,早就下旨将刘长恭等人砍了!何必等到现在?”罗艺见李旭依旧对朝廷怀有妄想,忍不住出言点醒。
杀了段达等人,朝廷手中就没兵将对付瓦岗众,所以李旭和他麾下的弟兄只能算白死。这是江都方面一直装糊涂的根本原因,罗艺和身边的心腹幕僚早就分析过,压根不相信谁会费力气给一个无凭无倚的寒门将军主持公道。况且自大隋立国以来,稀里糊涂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又不止李旭一个。类似的事情屡屡发生,从先帝到今上,顶多抓个替罪羊安抚人心,从没处理过真正的幕后黑手。
“我是大隋臣子,只能求陛下做主。别人负我,我却不能擅开战端!”李旭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
“大隋还能坚持几天?!”罗艺看不惯李旭的婆婆妈妈,斥责的话脱口而出。话说完了,才发觉自己于不知不觉间又被眼前的‘老实人’给带到了沟里。
所谓求陛下做主,纯是李某人的托辞。有这样的一道折子送到江都,杨广为了平息他的愤怒,肯定会温言抚慰,甚至给他加官进爵。虽然大隋朝的官爵看上去已经不值钱了,但对他李某人来说,等于重新确认了自己对博陵六郡的管理权。朝廷不能再派新人来取代一个忠心耿耿且刚刚受了委屈的大总管,而幽州军南下也成了名副其实的造反举动,道义上愈发站不住脚。
“大隋存在一日,我就是大隋之臣。保境安民乃肩头之责,不敢有误!”李旭向南方拱了拱手,继续装忠臣。
“然后老夫就是辜负君恩,图谋不轨。攻击同僚,倚强凌弱!”罗艺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一边咆哮一边拍桌子。
他本来就不是个脾气温和之人,自从李旭登岸以来,几乎每一句话都将他逼在下风。压抑得久了,自然要喷发。曹元让、夏郡、周子雄、郑远四将也不是好相与之辈,见主帅准备与对方撕破脸,索性也用腰间拔出了刀。只待罗艺一声令下,就冲上前去用兵器跟李旭讨价还价。
“嘿!”王须拔冷笑一声,抱着胳膊,斜眼相看。
“嘿!”吕钦撇撇嘴,拎起酒坛,继续为主将和客人将金盏添满,对明晃晃的刀光视而不见。
两声冷笑,听在罗艺耳朵里比千军齐呼力量还大。那姿态,那眼神,分明是对他这个昔日塞上长城,对整个幽州军的轻蔑。想他罗某人纵横半生,何时被人如此小瞧过?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家!因此不得不再次将怒火压下,用手扶住桌案,低声命令道:“把兵刃都收起来。李将军在数万大军中都能杀个三进三出,会怕你们几个那两下庄稼把式?收了,别给人家当笑话看。咱们幽州军的本领要在战场上用,不是用在这地方的!”
“禀将军,在您归来之前,我已经在战场上见识过的虎贲铁骑的威力!”吕钦放下酒坛,背对着罗艺向李旭叉手施礼。
“如何?我一直梦想与罗老将军并肩塞外,纵马狼居胥下。没想到你小子比我还走运!”李旭嘴角含笑,半是羡慕,半是嘲讽。
“可惜吕某麾下那些大好男儿,不是死于胡人之手!”吕钦仰天长叹,话语之中带着无尽的惋惜与不甘。
“你说什么!”罗艺再次被激怒,站起身,大声喝道。
“吕某说,可惜我麾下那些大好男儿,不是死于胡人之手!”吕钦虎目含泪,大声回应,“可惜当年塞上长城,如今只会在自己家里打劫,对着昔日的同僚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