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伏击战打完,马贼们将三百狼骑砍死了二百三十多人,顺手还抢得了三百多匹战马。而他们自己却只付出了战死七人,轻伤二十几个的代价。一时间,众人气焰大涨。附近几个部族接到阿史那却禺的命令后本来跃跃欲试,在逃回去的残兵口中听闻有数千马贼前来增援,吓得全缩回了营寨里。
刘弘基等人见突厥人胆怯,索性不再掩饰行藏,大摇大摆地直扑燕山。沿途部族见了马队掀起的遮天烟尘,不敢上前拦阻,只敢派本族青壮远远地在烟尘之后送行般跟着,以此向阿史那家族交差。待阿史那却禺闻讯点了三千狼骑赶来,众马贼早已经渡过了沽河,退进了万里燕山中。
燕山已经是大隋与塞外诸族的边界,阿史那却禺再强横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冒着与大隋开战的风险带重兵越境。而派小股人马进山剿匪,狼骑又未必是马贼们的对手。望着连绵欺起伏的群山,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灰溜溜返回了草原。
山区向来是马贼们的天下,近年来大隋民生凋敝,很多活不下去的人不得不铤而走险。所以群山中大小绺子多如牛毛。刘季真把一阵风的旗号打出去,立刻有人前来接应。大伙将马队化整为零,几天之后,顺顺利利地混过了长城。然后又把战马集中起来,扮作一个从塞外贩马回来的大商队,继续向中原进发。
也不知道马贩子张亮用了些什么手段,沿途关卡、桥梁居然分文不取,一律放行,任由这支硕大顺利走到了密云。这里距离渔阳只有一日距离,再往南去,就要与罗艺的虎贲铁骑遭遇了。刘季真没有捋老虎须的雅兴,先包了个客栈请大伙醉了一回,次日一早与张亮交割了此番出塞的报酬,又分了一百五十匹马,就此与众人告辞。
“好兄弟,到我的寨中来吧。凭你的身手,聚义厅里肯定有一把椅子坐!”临别,刘季真拍打着李旭的肩膀,大声劝道。
“刘,刘大哥,我,我得先回家去看看!”李旭讪讪地笑了笑,婉言拒绝。想了几天,他依然鼓不起加入马贼的勇气。虽然刘季真等人磊落的性格很对他的胃口,但是一想到父母失望的目光,他的心就不得不再次冷静下来。
“奶奶的,不来就不来,找什么借口。不就是嫌老子是个马贼么?哪天我弄个可汗来给你看看,到时候你求我入伙,我还得考考你肚子里有没有墨水!”刘季真不屑撇了撇嘴,冷笑道。
“刘,刘大哥,我,我的确……”李旭的脸又红了,就像头上被秋霜打过的树叶。
刘季真倒也不是真的恼了他,见李旭如此尴尬,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人各有他奶奶的志气,我不勉强你。其实当官和当贼有什么两样,一个明着抢一个暗着抢罢了。你去吧,混不下去时到山里找我。报上一阵风的名号,万里燕山中保证没人敢动你一指头!”
“谢谢刘大哥!”李旭感激地说道。虽然彼此选择的道路不同,他心底依然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好朋友。
“谢个屁,你要没本事,哪个要你!”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吴黑闼大声插言。
“就你聪明!”刘季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想出言反击,又忍住了。调转马头,带着众喽啰们风一般地向远方奔去。
“此人称得上豪杰,只是沦落草莽!”目送着刘季真等人走远,张亮叹息着摇头。转过身来看了看李旭,又笑着问道:“小兄弟,老哥那天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李旭搔了搔后脑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犹豫间,刘弘基却走了上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小兄弟一身好武艺,就此埋没了实在可惜。我准备带他去见一个世伯,谋个出身。怎么,张兄又和我想到一路去了?”
见刘弘基上前,张亮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轻轻向后退了两步,强笑着说道,“刘兄自己还是待罪之身吧,若是路上被官府认出来……”
“那就不劳张大掌柜操心了,该分给咱们的马匹,烦掌柜的派人给点了。明天一早,我们两个就动身去怀远镇!”刘弘基的脸色变了变,话中用词虽然客气,语气却非常地僵硬。
眼看二人就要闹翻,李旭赶紧抢到中间打圆场:“两位老哥莫气,是小弟我做事欠妥当,没把话给大伙说清楚。”看看刘弘基,再看看张亮,他又陪着笑脸补充道:“刘大哥提议在先,张大哥提议在后,都是为了小弟好。反正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就先跟着刘大哥去趟怀远,再南下寻张大哥,如此可行?”
刘弘基和张亮互相看了看,各自向后退了两步。大伙前几天还曾经在草原上同生共死,如果为了一点小事翻脸的确有些不值得。不如好聚好散,彼此也留下相见的余地。
想到此节,张亮叹了口气,摇头道:“刘兄的那位世伯我也听说过,的确是个有担当的大人物。可今上却对他猜忌得很,一旦他霉运当头,恐怕身边所有人都要受牵连。将来刘兄若是有了难处,只管前来找我。兄弟即便只剩一碗饭,也会与你两个同分!”
此话一出口,刘弘基也软了下来,摇了摇头,低声回答:“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又何必凭着人来。我找他,只为洗了旭子和我身上这逃兵的罪名,并非一定要因人成事。倒是你那东家,所谋甚大,又非有肚量有胆气之人,恐怕将来会害人害己。你若哪天落魄了,尽管来找老刘。一句话,咱们弟兄几个富贵共之。”
众人相视而笑,再不多言。李旭弄不清楚二人嘴里的世伯和东家到底是哪个,稀里糊涂地跟着笑了一回,心中的尴尬就此掩过。
当即张亮掏出账本,根据出塞前大伙的协议,分给了刘弘基五十匹好马。在河畔伏击战中缴获的三百匹军马不在大伙的协议之内,根据当日各自的功劳,李旭分得了三十匹,刘弘基分得了二十匹。牛进达和吴黑闼也各自分到了几十匹好马,二人与张亮同路,所以干脆将名下的马匹按塞上的价格直接折给了张亮,跟着他去东家那里取钱。
第二天一早,刘弘基和李旭结伴向东,张亮等人径自向南。临别,吴黑闼追上来,张开双臂向李旭腰间勒了勒,骂道:“小兔崽子别总想着发财,有钱赚也得有命花才行。哥哥我得护着老张南下,没时间管你。你自己小心了,实在不行骑上黑风开溜就是,逃到刘大哥那去,谁人吃了豹子胆敢入山抓你!”
李旭挥拳向他肩膀砸了一下,心中亦十分不舍。想邀他将来去怀远觅自己,想想此行结果还不知如何,只好把这番心思藏了。那吴黑闼却心里却是剔透,见李旭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补充道:“生不入公门,死不不入地狱。你哥哥我天生和官府有仇,与其去贵人门前听吆喝,还不如痛痛快快去做马贼…….”
“那毕竟不是什么长远之计!”刘弘基听他说得实在不像话,低声插了一句。
“什么叫长远,当小了是贼,当大了就是皇上!”吴黑闼撇了撇嘴,不服气地回敬。
“旭子,特勒骠伤还没好,一个月内不能骑。这几包药你带着,大包外敷,小包拌在马料里。记得一天敷两次,喂两次!”牛进达掏出一串脏兮兮的布包,挂在了李旭的脖子上。看上去他对牲口的感情比对人深,没有送别的话,只有对特勒骠的不放心。
“谢谢牛大哥!我一定记住”李旭在马上躬了躬身,说道。
“不谢不谢,哪天没饭吃了,就找我来学手艺。我这还有几十个秘方没验证过…….”牛进达挑牲口般看了看李旭那粗壮的筋骨,笑着回答。
张亮这个土财主为东家拉拢李旭不成,虽然心中存了些疙瘩,出手却很大方。他命人取了两千个钱,用包裹包了,硬塞在李旭的手里。“拿去买两身衣服穿,见贵人了,不能让人家瞧着寒酸。自古人敬有的,狗咬丑的,那位爷再有识人之能,被他手底下人拦在外边见不着面,你也是白跑一趟!”
李旭的包裹里边还有不少珍稀之物,本不缺这点儿钱财。见张亮说得热切,不敢拂了他的好意,只得笑着把钱收了。
众人在叉路口挥手作别,直到互相都开不见了,才各自转了身去。李旭现在还属于逃兵身份,不敢回家,赶着马匹跟着刘弘基沿着长城脚下官差懒得过问的贫瘠之地一路向东,再折向北,晓行夜宿,数日后,绕过卢龙塞,来到了柳城郡。
此刻柳城已是战备之地,各地来的民夫青壮将如山的物资肩挑手推,陆续向辽东三郡运送。(注1)各地来的官差也成群结队,将中原能搜刮到的马、驴、骡子大拨大拨地向前线赶。乱糟糟的人群中,带着百余匹战马的刘弘基和李旭反而显得不扎眼了。多数人看了他们身上的衣衫和腰间的兵器,都以为二人是向前线的送战马的公差,主动让开道路。
“咱们是向前线赶,所以不能算逃兵。只是为了给国家筹集物资,多绕了一圈路,耽误的几天行程!”刘弘基用马鞭指了指前方的城门,笑着说出了自己非带李旭去怀远镇的原因。
如果跟了张亮向南去,即便张亮的东家手眼通天,为二人洗了逃兵之名。他们与大军出征南辕北辙的事实也要被人落下话柄。而赶着战马去辽东,则只能算二人耽误了集合之期。看在一百多匹战马的面子上,即便刘弘基的世伯不说话,也没人好意思把此事深究下去。
“刘大哥想得真周到,小弟佩服!”李旭在马背上笑着回应。自己终究是来辽东了,去年秋天到现在,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只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依然没逃掉当兵的宿命。想想此地与霫部的距离,他心中没来由地又是一痛。从柳城径直西行,三天时间就能赶到若洛水。向北一拐,没多远就是月牙湖……
他苦笑了一下,胸口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般地闷。正自怨自艾间,忽然听到城门口一乱,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敲着铜锣冲了出来。
“各位父老乡亲,郡守大人有令,通缉江洋大盗李富梨、徐达严,有见过二人者,速到官府报告,赏钱五贯,绸十匹!”说罢,将数张硕大的告示举起来,高高贴在了城墙、大树和城门附近的破旧建筑上。
“李富梨?”李旭觉得这个名字好生耳熟,策动战马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告示走了几步,两个满脸横肉,巨齿獠牙的妖怪头像立刻冲入眼底。头像下,是一篇精心润色过的通缉令。郡守大人给两个妖怪定的罪名是:勾结马贼,袭击突厥部落。放火烧毁草场三百余里,牛羊数千,导致无数突厥百姓流离失所……。
“这两个妖怪够本事的,居然到突厥部落里放火!”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叫道。
“你瞧瞧那长相,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有人指着告示上的妖怪头像评论,目光中充满仰慕。
人们哄笑着,为千里之外发生过的事情低声叫好。突厥人是皇上的朋友,来中原吃饭不付钱,走的时候还顺手抢东西。有人给他们教训,大伙高兴还来不及,谁有那兴趣帮官府拿贼。再说了,长相那么奇特的人,怎么可能在大白天出现?
千里之外,阿史那却禺愤恨地抽打着桌案,将一叠账薄抽得支离破碎,纸张乱飞。
“不抓到这两个小子点天灯,老子誓不为人!”他怒喝道。二十万石军粮啊,每次想起来,都肉痛得他直打哆嗦。这把火怎么烧得如此巧,把他精心隐藏的粮库烧了个干干净净。那是他花重金买来的军资,就等着趁大隋倾国之兵赶往辽东而国内空虚这个机会,一举杀过长城去。为了把握战机,阿史那家族特地将索头奚人赶走,搭建了这所木城…….
一切全落空了,没有足够的军粮,狼骑就不能南下。狼骑不能南下建功,他就没有接替汗位的机会……。
“天杀的野小子!”阿史那却禺恨恨地诅咒。给大隋的抗议文书他已经发出去了,杨广对突厥人讲交情,绝不会为了两个毛孩子得罪‘朋友‘。至于那些边塞官吏,更不会拿自己的乌纱帽替两个逃兵求情。
柳城南门,刘弘基拍了拍李旭的后背,笑着评论:“这两个强盗长得真难看!”
“难看,难看!”李旭摇摇头,赶着马群向城东绕去。
两日后,二人到了辽东郡。先找了个当地大户,给了半吊钱,把马群寄放下。然后问主人家借了房间、脸盆,打来冷水整理衣冠。
眼下大战在即,辽东郡日日过兵。寻常兵爷抓了百姓牧马,不借机勒索就不错了,哪肯给半分好处。那家主人摸着五百个肉好,收亦不是,不收亦不敢。站在门口直到二人收拾停当了,才蹑手蹑脚地凑上前,低声祈求道:“二位将军请收回赏赐吧,小老儿生在大隋,为国出些力,原本,原本是应该的。这钱,是万万,万万不敢收。”
“你且拿着,我们两个要入城去公干。这一百匹马都由你家照顾,照顾好了,另有钱给。如果被人将马偷了去……”刘弘基掸了掸头上的皮弁,正色道。(注1)
“小老儿不敢,小老儿不敢!”房主大声保证。
刘弘基本来就长得一身富贵气,此刻换上了锦衣,皮冠,更显得非同寻常人物。这种官府子弟怎是普通百姓敢得罪的,一时间,户主吓得连连作揖,口称不敢,半串钱抖得如念珠般响。
“老丈,钱您收好吧。我们不是坏人,不会故意找您老的麻烦!”李旭见主人家实在可怜,上前以晚辈之礼做了一个大揖,低声安慰。(注2)
“折杀小老儿,折杀小老儿了!”户主见一个锦袍淄冠的少年向自己行如此大礼,哆嗦得愈发厉害,放下半串铜钱,双手齐眉,屈膝便欲还拜。刘弘基实在看得不耐烦,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叫道:“让你收下你就收下,只半天时间,难道我们两个还能讹你不成!”
“小老儿不敢,小老儿不敢!”户主哆嗦着回答,礼终还是没能还下去。刘弘基不肯再耽搁时间,扯了李旭出门,从马群中挑出两匹看上去颜色相同,模样较威风的突厥军马,一路骑着向怀远镇行来。
那怀远镇乃屯粮之所,戒备自然比柳城等地又森严了数分。数十名兵丁手持刀枪站在门口,将过往行人逐一检视。从面貌、身材到手上的老茧,一个可疑之处都不放过。
李旭跟着铜匠师父炼了半年多武艺,手上的茧子全是握兵器磨出来的。正担心着如何才能通过,刘弘基却提了提马缰绳,加快速度向城门口冲去。
“让开,让开,大爷有紧急公务!”刘弘基一马当先,凶霸霸地喊道。候在门边等待检查的百姓听见马蹄声响,赶紧侧身闪到一边。守门士兵本想阻拦,看看那高头大马,再看看马背上那一袭锦袍,心立刻怯了,提起刀枪肃立到门洞里。
二人的身影在门边一闪而过,跑出了半里多,城门官才回过神来。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尘土,向地上重重啐道:“什么东西,不就是摊了个好老子么。要是爷爷我也叼着金勺子出生,哼,都站好了,说你呢,一个个来,挤什么挤,奶奶的,忙着去买棺材啊!”
怀远镇是个小城,街道并不复杂。刘弘基随便找个人问了问,便问到了此地主事官员的衙门在哪。他却不进衙门,带着李旭径直奔院子之北的角门,在距离角门十步之外下了马,牵着缰绳缓缓走了过去。
未到门口,早有仆人迎了上来。刘弘基从随身的行囊中摸出一个玉牌,交到仆人手里,大声说道:“此地可是唐公寓所,烦劳小哥通禀一声,说有故人之子刘家大郎来拜见长辈!”
“正是唐公家的后宅,您少等,我这就替您传话!”仆人听说是故人之子,赶紧接过玉牌,长揖到地。
刘弘基伸手相搀,趁着对方起身的时候,顺手又向他的衣袖中塞了小半串铜钱。那家仆平日迎送客人惯了,从衣袖中猛然增加的分量上就知道眼前这位公子所赠不菲,道了一声谢,慌不及待地跑了进去。
片刻之后,院子中又响起了脚步声。门一动,出来的还是方才那位家仆,先行了个礼,然后一边掏出方巾来擦汗,一边气喘吁吁说道:“我,我家老爷去军营公干,此刻尚未返回。大公子请,请二位贵客到前门,他在那里恭迎故交!”
刘弘基道了声谢,将马缰绳丢给家仆,拉起离李旭向前门走。那仆人以目相送,直到二人的身影走得远了,才把两匹马一一牵到院中。
大隋朝承袭汉制,官府衙门都是坐北朝南。如果职位高到可携带家眷上任,官员的妻儿老小通常都安置在衙门后宅。平素公务往来,客人走得全是前门,只有私交甚好的朋友或者自家晚辈才走后门入内。几百年后,贪佞之风大行,“走后门”一词也由此而来,这是后话,咱暂且不提。
而惊动主人家特地到前门迎接的客人,则是家中贵宾。所以刘弘基虽然以晚辈之礼求见,却被主人安排到前门相迎。
李旭没有官场经历,全然不知道这些规矩。被刘弘基拉着,慢慢走到前衙。前衙正门也是四敞大开着,那却是处理国家公务之所,非主人家迎客之地。二人路过正门,向前又走了几步,在前方侧门边停了下来。
供贵宾出入的前侧门早已被仆人打开,几个衣着整洁的男性家丁手持长长的扫帚,象征性地在门前“扫”出一条道路来。主人家笑着迎出,走到刘弘基面前站定了,双手附心,胸前环抱,躬身说道:“建成见过弘基兄,不知大兄远来,未能出迎,望大兄勿怪!”
那边刘弘基早也把身体躬了下去,兴奋地说道:“不告而来,多有冒昧,望贤弟莫笑我唐突便是!”
二人相对揖了一揖,礼成,四手相握,同时大笑着说道:“你我兄弟有三年多没见了,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相遇!”
笑够了,刘弘基将李旭拉上前,给二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另一个好兄弟,上谷李旭,字仲坚。这是我的自幼好朋友,唐公的长公子建成,字子固!”(注4)
李旭闻言,赶紧上前半步,双拳紧抱于胸口,行了一个拱手礼。建成是有官职在身的,所以虚握了双手,以士人见百姓的拱手礼相还。
互相见礼完毕,刘、李二人应主人之邀入门。边行,建成边问道:“仲坚兄出身上谷李家,不知道与古之飞将军有无关系!”
“李某不才,愧对祖先威名!”李旭再度拱手,正色回答。
上谷李家一直自称为飞将军李广遗脉。李旭虽然出身末枝,这个血脉传承却能算得上货真价实,因此信口而答,提及祖先时脸上恭敬之情并无半分做作。闻此言,唐公长子建成大喜,拉起李旭的手大笑道:“如此,我们便是同族,先祖武昭王亦是飞将军之后。”
“还不见过世兄!”刘弘基笑着推了李旭肩膀一把,说道。
“仲坚拜见世兄!”李旭红着脸,施礼。他从小到大见过最高的官员就是步校尉,所以自从打刘弘基嘴里听到唐公两个字,就加了十二分小心。唯恐不留神答错了一句话,听错了一个字。如今刘弘基既然说二人是兄弟,他便再不能像刚才一样以陌生人初次见面的拱手礼相拜,站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平揖。虽然就是抱拳、附心、躬身,三个动作,却也累得额头上冒出汗来。
“见过仲坚兄弟!”李建成微笑着还了一个平揖。
趁人不注意,李旭偷偷抹了一下额头,心中好生后悔陪着刘弘基来遭这份罪。凉武昭王李暠的名字他听说过,上谷李家为了抬高自家身份,特意把这位八杆子打不着的本家修进了家谱里。按辈分,李旭算得上此人九世孙,汉将军李广的二十五世后人。李建成亦自言为李广之后,如果两人差上几个辈分,难道自己还能上前叫爷爷不成?
正在胡思乱想着,又听李建成说道:“家父去军营处理公务,所以不能前来相迎。二位可去客房小坐,我已派人去告知,家父得信后便会赶回!”
“可否先去拜见伯母大人!”刘弘基笑着问道。
“母亲大人正高兴弘基兄到来!”李建成微笑着答。三人又向前走了几步,绕过一个回廊,由仆人带着,把李旭安置在客房内饮茶。随后,刘弘基拉着建成去拜见唐公的妻子窦氏。
待众人的脚步声都去远了,李旭方才喘过一口气来。一路上又是平揖,又是拱手,咬文嚼字的甚是心累,他都没顾上看看国公家的宅院是什么样子。此刻在客房中坐定了,才发现所谓贵胄之家的陈设也很简单,整个客房不过是一桌,二椅,两个高腰花瓶,一套文房四宝而已。尚不及自己见过的一些地方大户人家奢华,只是房间布置得干净了些,窗子上糊得不是纸,而是数块雪一般的白绢。
南窗下,还放着一张琴。古色古香,弦面上纤尘不染,显然是每日有人擦拭过的。李旭放下茶碗,漫步上前,信手拂了拂,琴声如高山落水,落错有致。
纵使琴艺平平,他也知道这是把好琴了。仔细打量琴面,见斑驳花纹古意盎然,琴尾处裂痕微微,竟有些焦糊的痕迹。
“焦尾!”李旭大惊,赶紧从琴旁闪开。这可是价值千万的至宝,乃汉代蔡邕亲手所做。当今皇帝才华横溢,要想得到他的赏识,各地学子们必须弹熟的就是《蔡氏五弄》。想到当年自己为考取功名所做的种种准备,他的心猛然又剧烈地跳了起来。(注5)
为了来见唐公,刘弘基在路过卢龙郡时特意拉着他买了几整套行头。如果吴黑闼等人见了李旭现在儒冠锦袍,腰悬着看不中用长剑的古怪样子,肯定会笑得打跌。但这种温文而雅的行止却曾经是李旭梦寐以求。离开易县故乡的之前,他无数次期待自己长大后会以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面目立世。
想起当年的志向,经过柳城时看到的通缉令又浮现在心底。所谓李富梨,徐达严,肯定就是自己和徐大眼。官府为什么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非但弄错了二人名字,连长相都差之千里?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已经成了通缉要犯。唐公真的肯担当,帮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脱罪么?李旭不敢肯定,也不敢奢求,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着,跳得头皮都隐隐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