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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的新营建的西宛,乃是隋炀帝杨广在东都的新寝宫,这里方圆二百多里,内部挖了一个周长十余里的巨大湖泊,引洛水和伊水灌入,号之为西海。
西海之上还堆土建立了好几个湖心岛,称为蓬莱、方丈等神山,山高于水面足有百余尺,而雕龙绘凤的亭台楼阁,则星罗棋布地遍及神山之上,在这初夏清晨的薄雾中,站在岸上远远地看起来,就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杨广正睡在西海之上的蓬莱仙山里的凌虚宫中,已过辰时,他却没有一点上朝的心思,正赤身露体,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足有十人宽的巨大鹅毛床上,左手搂着一丝不挂的宣华夫人(隋文帝杨坚的陈贵人),右手却在容华夫人(隋文帝杨坚的蔡贵人)背部凝脂般的肌肤上轻轻地拂着,仿佛在抚摸一件艺术品。
自登基以来,杨广在杨谅起事的时候还算收敛,那时候天下未定,自己也还没完全掌握朝中权力,而现在,他已经大权在握,端地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男人一辈子最高的目标,他都已经实现,夫复何求呢?
杨广在心里问着自己夫复何求,他很快笑了起来:“美人在怀,天下我有,朕宁可这辈子就在这床上,这场梦最好永远也不要醒。”
几十步外的大门外传来了一个小太监怯生生的声音:“至尊,皇后娘娘有要事请您去一趟。”
杨广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眼睛直钩钩地盯着屋顶那根镀金的大梁。他实在不愿意在这几天听到任何有关政事或者后宫之事的消息。宁可此生就永远这样躺在美人的怀中。
面无表情的宣华夫人转过了头,吹气如兰:“至尊,皇后娘娘既然要见你,想必是有要事相商,您还是早早过去地好。”
容华夫人本来一直趴在床上,露出羊脂白玉般的美背,很享受杨广刚才那样子的轻抚,听到宣华夫人的话。他也睁开了眼,转过了身,道:“是啊,至尊,国事重要,先皇在时,从不误了上朝的,您应该……”
杨广一听到“先皇”二字,马上双眼圆睁,一下子坐直了身。恶狠狠地盯着容华夫人,眼神中杀机四伏。让容华夫人看了不寒而栗,他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马上跳下了床,在地上不停地磕起头来:“臣妾口不择言,臣妾知罪了,臣妾知罪了!”
杨广转过头来,看着已经同样吓得面无人色的宣华夫人,语调冷得如同天山上积年不华的冰雪:“你又跟他说过些什么?”
宣华夫人也吓得滚下了床,边哭边道:“至尊明鉴,臣妾一向对那事守口如瓶的,哪敢向别人透露半个字啊。”
杨广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看两位贵妃,直接跳下了床,自顾自地穿起了衣服,宣华夫人和容华夫人对视一眼,连忙起身,上前想要帮杨广更衣。
宣华夫人春葱般的玉指刚碰到杨广的腰带,突然间只听到“啪”地一声响,杨广的巴掌一下子在他的脸上开了花,直接把他打倒在地,而那绝世的容颜上,瞬间留下了五道猩红的指印。
容华夫人见状,吓得连忙再次跪伏在地,不敢多说一个字。
杨广怒道:“朕早就说过,下了床以后,没得到朕的允许,不许随便碰朕,都当耳边风吗?”
他扭头对着仍在地上捂着脸,嘤嘤而泣的宣华夫人,吼了起来:“是不是以前那事,你也不听我的命令,到处宣扬,对不对?!”
宣华夫人捂着脸,一抹鲜血从樱唇的一侧缓缓流下,看向杨广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哀怨:“至尊,臣妾二人不顾世人的议论与流言,入了您的后宫,自然这一生一世只会对您死心踏地,您怎么还能再怀疑臣妾对您的忠诚呢?如果您认定宣华出卖了您,臣妾只有以死明志了!”
宣华夫人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就要向着身后的一根柱子撞去。
杨广突然上前两步,死死地搂住了宣华夫人,沉声道:“不许死,朕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明白了吗?你的人是朕的,你的命也是朕的!”
须臾,两位夫人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坐在床上小声地啜泣,而杨广则自顾自地穿好了衣服,他头也不回,冷冷地道:“都听好了,我再说最后一遍,先皇是先皇,朕是朕,以后不许再在朕面前提先皇,朕一定会建立比先皇更伟大的功业,明白吗?”
宣华夫人和容华夫人哪还敢再说什么,只有低头称是。
每次在床上狠狠地在杨坚的宠妃身上发泄时,杨广都有种说不出的快感,尤其是宣华夫人,从一开始他的不情不愿,半推半就,到现在已经被杨广彻底地征服,这让他无比地爽快,十余年来一直压在心头的杨坚那如山般的阴影,终于被一扫而空。
可是刚才容华夫人再次提到了杨坚,又刺激了杨广那脆弱的自尊心,加上仁寿宫变后,杨广因为心中有鬼,经常睡不安稳,终于,这种激烈的情绪今天彻底地暴发了一回。
杨广心中一阵烦躁,直接出了门,那个来传令的小太监早就吓得跪在一边,不停地哆嗦着,连头都不敢抬。
杨广也不与这小太监说话,路过他时,脚步稍稍慢了慢,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哼”了一声,便径自出了门。
走出宫门外,杨广只觉一阵神清气爽,胸口的那阵恶气长长地被他呼出,精神也好了许多,他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卫士,道:“把那个进来传信的太监杖毙,另外加派人手看着两位娘娘。切不可让他们寻了短见!”
萧皇后的寝宫座落在案上。杨广要先从西海上坐小龙船。然后再坐肩舆,过了半个时辰后才到了皇后宫中,自从登基以后,天下美女尽归杨广所有,人已中年的萧皇后虽然仪态端庄,风韵犹存,但哪比得上后宫的人间绝色。
可是杨广毕竟心里清楚,萧皇后才是真正和自己一路扶持。走到今天的患难夫妻,而且他更是太子杨昭的生母,与他的关系决定着自己天下的安稳和未来,杨广努力地呼吸了几口湖边的新鲜空气,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刚才的烦心事,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渐渐空灵起来。
随着太监们拖长了腔调的声音“至尊驾到”,杨广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皇后宫外,他走下了肩舆,大踏步地穿过在地上跪成两排的太监和宫女们。走向了皇后宫的台阶。
就在台阶下,一身正装。端庄典雅的萧皇后正跪在阶下,而在他身边,身着绯色官服的内史侍郎萧瑀和另一位穿着灰色布衣的年轻人,也恭敬地跪伏着。
杨广微微一怔,这皇宫之中很少有平民能奉诏进入,更不用说来皇后这里了,此人不知是何来路,但看他这样的跪姿,却是标准的<周礼>中的稽首礼,双手掌心向上,置于地上,而脑袋则顶在掌心,这是古礼中臣子见君王或者是祭祀时的最高礼节,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亲身做到的人就更少啦。
杨广心中窃喜,他一向喜欢聪明守礼的读书人,这阵子他提拔了一些萧氏宗族里的亲戚当官,那些人只是在朝堂上见过,看样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杨广笑了笑,扶起了萧皇后,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道:“早晨冷,不用这样跪着,当心伤了身体。”他环顾四周,沉声道:“大家都平身。”
萧皇后恭声道:“恭迎至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便起来了,周围跪着的一大片人也都纷纷起身,只有那个布衣青年还继续跪着。
杨广微微一愣,虽然他喜欢这个知书懂礼的年轻人,但并不喜欢他这样特立独行,他看向了那个跪伏于地的布衣年轻人,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灰衣年轻人头都不抬一下,恭声道:“罪人萧铣,今天是来向至尊请罪的。”
杨广浑身一震,失声道:“你就是萧铣?”
萧铣的背上开始冒汗,尽管他早早地作了各种准备,但真正跪在杨广的脚下时,仍然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现在杨广这样问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罪人正是萧铣,亡命江湖,四海漂泊,幸赖陛下大赦,这才有机会入宫向陛下请罪。”
杨广这半年来听过不少次萧皇后在他枕边的吹风,说他这个侄子虽是待罪之身,却极有才华,与那萧瑀不相上下,也愿意报效国家,以赎其祖父的罪孽。萧皇后很少称赞别人,却给了萧铣这么高的评价,这让杨广一直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的兴趣,今天一见,此人深通礼仪,回答问题也是谦恭之极,年轻人里很少见。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平身吧,有什么事进去再说。”
萧铣又恭敬地三拜九叩,这才起身,杨广一看此人虽然身形文弱,只着布衣,但眉宇间透着浓浓的书卷气,那种儒生气质在举手投足间尽显无疑,观其相貌,眉清目秀,十足的英俊小生,更让杨广心中暗赞。
杨广转身走进了皇后宫中,在偏殿的主座上坐下,而萧皇后则在并排的一张绣墩上坐下,萧瑀和萧铣则立在厅中,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杨广看了一眼萧皇后,道:“皇后啊,你的这个族侄,看起来是难得的才俊啊,朕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喜欢。”
萧皇后微微一笑,道:“至尊,铣儿的祖父背叛朝廷,罪不容赦,可是铣儿的父亲当年在逃亡时也一直没有忘了对铣儿灌输圣人之言,更是要他找机会一定要忠君报国,为国效力,以洗涮他们家的耻辱。本来臣妾一直以为铣儿的父子早已经死了,可是直到去年年底时,铣儿才托人带信给萧瑀。说他一直在郢州。”
杨广心中一惊。脱口而出:“就是王世充现在去的郢州?”
萧皇后点了点头。道:“正是,铣儿这次得到了至尊的恩准,允许他上京来认祖归宗的时候,正好赶上王刺史和韩刺史的交接,就跟着韩刺史一起回来了。”
杨广看向了恭立于堂上的萧铣,问道:“萧铣,以你看来,这几年在郢州的韩刺史如何?”
萧铣恭声道:“草民只是一介待罪之身。哪敢对朝廷大员妄加议论?”
杨广笑了笑:“今天都是家里人,这里也不是朝堂之上,就当拉拉家常好了,你有何看法,都可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萧铣行了个礼,抬起头,正视着杨广的眼光,神情从容,道:“草民以为。韩刺史是难得的猛将,冲锋陷阵。决胜沙场,是其所长,但治理州郡,劝课农桑,并不是他所胜任的。”
杨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见,声音中带了几分怒意:“萧铣,你这样说一个在全国州郡的考核中都位列前茅的三品刺史,是不是有些太过份了?”
萧铣完全不回避杨广那凌厉的眼神,微微一笑,道:“陛下,郢州百姓人尽皆知,郢州城的事务完全是由长史斛斯政一手打理,而韩刺史几年来一直放权给斛斯政,自己则每天骑马射猎,最后朝廷派人考核的,其实是斛斯长史治下的成绩。”
杨广“哦”了一声,对着萧皇后道:“竟有此事?”
萧皇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臣妾身在深宫之中,对这地方之事又怎么可能知道?不过铣儿身在郢州,所见所闻应该是最真实的,量他也不敢欺君惘上,如果至尊想要查实的话,可以暗中派御史去打探。”
杨广“嗯”了一声,转头对下面站着的萧瑀道:“萧侍郎,即刻传旨,命荆湖道御史去郢州查证前任刺史韩世谔这几年的治绩,不得有误。”
萧铣却突然开口道:“陛下,草民可以说句话吗?”
杨广的脸沉了下来,他以前装孙子惯了,一朝接触到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本能地对别人打断他的命令有种愤怒,但今天萧皇后在身边,自己又在之前说过这是拉家常,一时间也不好在萧铣面前失了风度。
于是杨广转瞬间又哈哈一笑,作出一副和善的模样,道:“萧铣,此事由你举报,依你看来应该如何处理?”
萧铣朗声道:“依草民看来,韩刺史有功无过。”
杨广“哦”了一声,端起了手边的一碗冰镇乌梅汁,喝了一口,轻轻地问道:“朝廷有朝廷的律法,作为刺史,在任上不作为,这还没有过吗?”
萧铣摇了摇头,道:“依草民看来,韩刺史的不作为就是最大的功。”
杨广把乌梅汁轻轻地放下,微笑着看向了萧铣:“这话又是何解?”
萧铣道:“刚才草民说过,韩刺史的才能在于为将,在于边境建功立业,而治理州郡非其所长。人贵有自知之明,如果被错误的人事任命推到了不合适的位置,而副手又是能很好处理此事的人材,那最好的做法就是象韩刺史这样地放权,让更有能力的人来做这些事情。”
杨广紧紧地盯着萧铣的双眼,声音中透出一丝冷酷:“萧铣,你是不是想说朝廷的选拔制度有问题?”
萧铣毫不迟疑地答道:“不错,以爵封官的制度,就会造成韩刺史,斛斯长史这种人材不能尽其用的结果。”
杨广的语气中渐渐地带了几分火气,语调也略微提高了一些:“萧铣,这可是几千年的旧制,文官治理天下,武将建业沙场,立下了功勋后自然可以封妻荫子,天下无战事时,这些武将们自然要根据其功劳转任文官。”
“而这个荫子的制度也是保证了我满朝文武肯个个用心效命,勤于王事。你现在说这个制度有问题,是在嘲笑这实行了上千年的官员选拔制度的前人们都不如你吗?”
萧铣微微一笑,道:“荫子的制度自然有其合理性,可是也会带来一系列的弊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保证这个被荫的子。也有他父亲的能力?”
杨广微微一愣。这个问题还从没有人直接这样问过他。他一时沉吟了起来,暂时没有说话。
萧铣见杨广有些被自己说动,继续道:“我们中华几千年来的传统,是讲究婚嫁时门当户对,尤其是到了两晋之后,世族门阀掌控了整个天下,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出身上流士族的大家族们互相联姻通婚,希望以此来保证下一代的高素质,这也是我朝现在的基本制度。”
杨广冷冷地道:“天下都是这样的,不仅是士族,就算是普通百姓家难道就不是如此吗?一个里正就愿意跟个佃农结亲家吗?”
杨广说到这里时,转头看了一眼萧皇后,道:“就是你们萧家,也同样如此,萧铣,你以前身为朝廷通缉的罪犯。东躲西藏,不敢娶妻生子。现在你被特赦,若是朕再给你一个官身,难道你愿意去娶个平民女子?”
萧铣笑了笑:“回至尊的话,草民当然不会,这次草民回来认祖归宗,还希望二圣能为草民寻一门亲事呢。只不过话说回来,结亲是一回事,生子和这个孩子以后的教育是另一回事。”
“我朝现在的法度就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和郡公以上爵位,这些人的子弟,是可以荫子为亲卫,入宫宿卫五年后,就能直接出调为州刺史,现在我大隋天下近四百个州郡,州刺史有一半以上都是这样来的。”
“至尊,萧铣所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如果是汉人五姓七望这样的世家大族,家学渊源深厚,后代一般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是那些胡将就不一样了,向来是走马鲜卑儿,泼墨汉家子,但要是让鲜卑儿们也去泼墨,那就是要了他们亲命了。就象韩刺史,至尊让他去打仗没问题,可要他去治理州郡,显然就是用错了人。”
“或者说如果反过来,让草民这样的文弱书生去上阵打仗,冲锋陷阵,那只怕连个农夫都打不过,也绝非人尽其用。至尊是一代大有为之君,天纵英材,这些道理其实至尊早就应该想到了,草民只是斗胆发表一下自己的愚见而已。”
萧铣说完,深深地一揖及腰,垂首恭立。
杨广叹了口气,眼神中透出一丝无奈:“萧铣,你的所言句句在理,朕也早已经想过这些事情,可是关陇的胡人世家们,从西魏开始就代代为将,我朝的大将十有七八都是出自于他们,而且人家世代忠良,就好比那韩世谔,他的父亲韩擒虎有攻灭陈国的大功,能不给韩世谔一个实职吗?”
萧皇后也板起脸来,对着萧铣道:“铣儿,你不知朝堂之事,不可乱言,这些胡将们都手握重兵,虽然现在天下太平,军中无这些人的用武之地,如果至尊象是给宗室那样只给他们一个虚爵,不给实职的话,难保这些人不会闹事,到时候天下大乱,你又如何收拾?”
萧瑀也沉声道:“铣弟,还有一点你根本没有想到,这天下四百个州郡,胡将子弟们担任刺史一级的至少有一百多个,而汉族的高门大族里的子弟也基本上都有官职在身,一下子空出这么多刺史位置,你如何才能补得上,就不怕国家一下子出乱子?”
萧铣摇了摇头,正色道:“至尊,这些问题草民都想过,其实造成今天这种情况的,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天下学堂的被废弃。当年先皇废天下学,只留国子监有七十二名学生,这就从根本上断了贵族子弟们通过进国子监和太学,学习为官和治国之道,进而成为合格的州郡长官的道路。”
杨广怒道:“萧铣,你也太大胆了吧,先皇的政策,也是你可非议的?”
萧铣毫不退让地直视着杨广,道:“至尊,草民虽然不才,但毕竟是读书人,至尊您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应该能理解草民的想法!若是圣人之学不能流传于世,就不能教化万民,使人向善。”
“当年先皇下此诏令时有当时的时政原因,但现在已经事隔多年,仍不恢复天下的学堂,就说不过去了。草民冒死直谏,如果至尊就此降罪,草民甘愿受任何处罚。”萧铣说到这里,跪了下来,再次跪伏于地,摆出了最正式的稽首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