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申时时分。
赵县城南,一辆马车在十来个全身甲胄的卫士簇拥下缓缓驰向横跨狡河之上的安济桥,在马车前带路的侍卫的吆喝下,道上的行人纷纷避让,退到道路两旁,低头弯腰,不敢直视。
安济桥,俗称大石桥,由工匠李春所建,历时十余年,方于年初建成,该桥全由石料建成,桥长二十余丈,体型轮廓雄奇壮观,寓秀逸于雄伟之中;它的雕刻绚丽多彩,桥面两侧栏板、望柱上的各种蚊龙、兽面、竹节、花卉等浮雕图案,无不精致俊秀。
其中的蚊龙各具不同的形态神情,或二龙相互缠绕,嘴里吐出各式各样的水花;或二龙前爪相抵,各自回首遥望;或二龙作观珠状,无不维妙维肖。
前头探路的卫士过桥之后,守住了桥头,禁止行人再上桥,这时,那辆马车方才驰上桥来。
“慢一些!”
一个低沉舒缓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马车夫轻喝了一声,拉车的两匹健马步子缓了下来。
张道源掀开马车一侧的布帘,从车内探出头来,仔细凝望着安济桥一侧的栏杆,目光在那些雕饰上细细流连。
“美哉!壮哉!”
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感叹,原本有些紧锁的眉头也舒缓了开来。
李渊占据关中之后,派了不少人前往各地招抚当地郡县,说服他们向西京政府,也就是向现在的李唐帝国称臣。
其中,太常卿郑元寿(王旁那个打不出来,用这个代替)率军从商洛出发,前往南阳郡;左领军府司马安路人马元规则率军前往安路郡,南郡,襄阳郡一带,夺取土地;而张道源则被受命前往关东,争取招降各地郡县。
张道源不负李渊所望,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赵郡,襄国郡,武安郡就纷纷易帜,归降了李唐,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最大的功绩还在于,派人和温彦博联络,说服了幽州罗艺降唐,光是这件事就让他得到了李渊的高度赞赏,赏赐无数,官职也升了两级,正式担任关东慰抚使。
然而,世事变幻无常,他没有想到的是,罗艺这么快就败在了高畅手中,幽州之地尽归夏国之手,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宇文世家的地下势力,王薄等山东盗贼,罗艺的幽州军,夏国境内对高畅不满的世家大族,这些力量统统联合起来,再加上李唐的黑暗力量在背后推波助澜,居然都没有撼动高畅分毫,这无疑是一件让张道源无法相通的事情。
原本,张道源认为,这么多势力勾结起来,就算不能击杀高畅,至少,也会阻滞对方的扩张,不但使其政权的发展停滞不前,更有机会让高畅众叛亲离,最后,孤守一郡了事,再无腾挪化龙的机会。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给了他当头一棒,高畅轻易就化解了各种危机,继而夺下幽州,一举占据河北之地,如此,相当于半个北齐的故土落入了高畅之手,现在,风头已经隐隐和瓦岗李密看齐,成为了李唐的心腹之患。
事到如今,要想再遏制住对方,只能铤而走险了,就算将李唐在河北安插的所有力量暴露无遗,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击杀那个巨贼,付出再大的牺牲也无所谓。
张道源之所以离开郡城,如此步履匆匆地赶向城南的某地,是准备去见某个人,与之商议某件事情,他准备发动李唐在河北经营了许久的所有力量,彻底将那个李唐的心腹之患轰杀至渣。
虽然,他步履匆匆,怀有心事,见得如此宏伟壮观,美轮美奂的石桥,却也摆脱不了士大夫的酸气,不由出言赞赏起来,若不是有事在身,他恨不得停下来,仔细欣赏一番这壮美的石桥,赋诗一首,寄景抒情,以诗明志。
早就知道巧匠李春有鬼斧神工之能,空闲之时,见见此人也不失为一件妙事啊!
美景纵然痴迷人心,不过,总有消失的时候;马儿走得再慢,区区二十余丈的距离,也行不了多久。
不一会,马车就来到安济桥的南桥头,张道源长叹了一声,放下了布帘。
这时,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猛地停了下来,措不及放之下,张道源跌倒在车厢内,他挣扎了一番,方才爬了起来,满脸怒色,正准备掀开布帘,喝骂那个不长眼的车夫。
车外,传来了护卫们的喝骂声。
“这是慰抚使大人的车驾,尔等!……”
那人话音未落,突然变成了一声惨叫,叫声凄厉无比,张道源的心不由一紧,他情不自禁地凭住了呼吸。
接着,好几声惨叫连绵响起,其中,伴随这路人的尖叫声,奔跑声,以及一连串的兵器相交的声音。
张道源面色发青,只觉浑身发软,一时之间,大失方寸。
“大人!”
一个人猛地掀开布帘,窜上马车来,晃眼看去,那人乃是他的一员家将,张道源不由吐了一口长气,他险些拔剑向那个莽撞的家伙刺去。
“大人,快走,有刺客!”
那人拉住张道源的手臂,将他拉下了马车,张道源慌慌张张地跳下马车,忽然觉得耳边传来一阵轻风,他下意识地低下头,一把不知主人是谁的横刀飞了过来,从他的发梢擦过,插在了马车的车辕上。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大人,快走!”
那个家将推了他一把,朝他往桥上推去,随后,有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夹着他的臂膊,飞快地朝桥那头跑去。
“放开我!”
这个时候,他才从惊慌失措中清醒了过来,虽然,张道源是个读书人,不过,这个时候的读书人不像后世,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孔圣人的六艺之道不说门门精通,自然也略知一二,张道源就擅长剑击,也曾上过战场,只是不曾与敌寇短兵相接过而已!
他觉得像现在这样被亲卫架着逃跑,实在是有失自己的身份,何况,刺客有多少人?现在战况如何?他都一无所知,这对一心建功立业的他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也许是上位者的尊严起到了作用,很快,在他右侧的侍卫就放开了张道源的胳膊。
右手空出来之后,张道源抽出腰间的佩剑,这时,他才发现,那个侍卫并非因为他的嘶吼才放开他的胳膊的。
一只白色的箭羽插在那人的背后,微微摇晃,白色的箭羽染上了一抹红色,那红色来自那人身体之内,他张开双手,向前划拉了两下,随后,撞到石桥的栏杆上,翻了下去,只听得叮咚一声。
“大人,快走,城门离这里不远,赶到就安全了!”
另一边的侍卫松开了张道源的手臂,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话,随后,转身朝后面奔去,抵挡身后的追兵。
张道源回首望了一眼,他的十来个亲卫已经损伤大半,还有两三个人在苦苦挣扎,十几个黑衣人冲上了石桥,正向他疯狂地追了过来。
他顾不得再看身后,一手持剑,一手提着长袍的下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往桥的另一头跑去。
然而,命中注定他永远也跑不到桥的对面。
两个樵夫装扮的家伙斜靠在桥头的石墩旁,他们神情冷漠地注视着正向他们飞奔而来的张道源,一个家伙从柴堆里拿出一把横刀,另一个则拿出了一把黄杨木的手弩,手弩上架好了一只弩箭,乌黑的箭头正对准着张道源。
张道源绝望地嘶吼了一声,挥舞着长剑朝那两人冲了过去。
阳光在他的眼前不停地跳跃,晃动,然后,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向着那团光晕飞了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轻,就像羽毛一样。
很好!
之后,嗯!他就再也没有之后了!
一个时辰后,赵县城南二十里,卧龙岗,青阳观。
三清大殿的后面,一个偌大的园林,树木郁郁葱葱,甚是阴凉,赵道人端坐在一张石桌旁,凝神注视着桌面,石桌上摆放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黑白两种颜色的棋子交错缠绕,棋局未完。
一个道童飞快地跑了过来,他朝赵道人稽首说道。
“慰抚使在安济桥被刺身亡!”
“嗯!”
赵道人眼神一凝,面色未变,他摆了摆手,示意那道童退下。
等那道童退下之后,他仍然紧盯着棋局,半晌,方拂手将棋局搅乱,棋子从石桌上滚落,掉在泥地上。
赵道人仰天长叹了一声。
数日之内,他就收到了两个噩耗,关门弟子罗成战没在幽州战场上,挚友张道源死于刺客的刺杀。
祖师爷在上,弟子不才,不得不出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