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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皇后这一走,兴平帝接连辍朝五日,第六日也没有要处理政事的意思,就在太极殿待着,哪都不去。

几位最受重用的文武大臣轮流劝了一番,兴平帝都置若罔闻。

第七日一早,魏琦单独求见兴平帝,在外面跪了两刻钟才被召了进去。

太子在跪到第三日的时候人就病倒了,兴平帝干脆让这个废物儿子在东宫养着,别再过来碍他的眼。

刘公公在里面关上殿门,站在一旁,垂眸静候着。

而魏琦眼中的兴平帝,人比之前瘦了一圈,双眼无神胡子拉碴,憔悴颓废得像换了一个人。

魏琦落泪,跪在兴平帝面前道“皇上,若娘娘在天有灵,看到您这样,她心里该有多疼您非要让娘娘在那边也过不安生吗”

他进来时兴平帝就是靠着灵柩的姿势,这会儿依然靠着,了无生趣地道“死了就是死了,我从不信鬼神之说,你也不必拿这话来劝我。伯玉啊,我难受,你们让我清清静静地多陪她几日,行不她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忙忙忙,总不能她死了,我还是忙吧”

魏琦以袖拭泪,哽咽道“臣也不想逼您,可这就是您的命,您有平天下的本事,您这条命就该是天下百姓的,您自己做不了主,娘娘也不会为此怪您。”

兴平帝嗤笑“天下英豪何其多,怎么就非我不可了我若不做这个皇帝,只学吕胜陈望他们做个拥兵自重的总兵,她或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魏琦“您不南下,您与娘娘确实可以在蓟州安生一段时间,可各地被奸臣、反王祸乱的百姓呢有钱的被反王杀了占财,没钱的被贪官污吏鱼肉被反王拉去充军,长此以往中原生灵涂炭,蓟州又能苟安多久您现在失了娘娘才会心痛后悔,倘若您还在蓟州,听闻中原百姓种种惨状,您真能无动于衷吗娘娘真会欣慰有您陪在身边吗”

兴平帝偏过头,一手紧紧扒在旁边的灵柩上。

魏琦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道“这还是咱们去年过河前娘娘给臣的信,您自己看看吧。”

兴平帝猛地转过来,颤抖着抢过信,再拿袖子擦过眼睛,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起来。

郭皇后写给魏琦的信并不长,里面就两层意思。一是肯定丈夫南下除奸是造福北地百姓的正义之举,丈夫身边的文才武将都于民有功,二是惋惜她身体孱弱无法随行照顾丈夫,希望魏琦替她看顾好丈夫的饮食起居,莫要让丈夫因国事操劳过度。

兴平帝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最后将信捂到怀里,恸哭出声“她都不在了,我便是平了天下又有何用。”

守边疆也是为了守家,除奸臣也是为了让自家人都能安稳度日,可妻子走了,他连家都没了,打了胜仗无人可以共喜,被世家气到了无人可以陪着他一起生气,孤家寡人、行尸走肉

天下百姓已经被众人搬出来多次了,这一回,魏琦没再说那些陈词滥调,他泪眼望着兴平帝,声音坚定道“有皇上

平了天下,便会成为结束这乱世的一代圣君,后人翻阅我大裕朝的开国史时,定会看到娘娘生前的功绩,您与娘娘将共享千秋美名。可皇上若就此消沉弃天下于不顾,后人会笑您耽于儿女情长,娘娘留给后人的也将只剩下一些与您的风月事”

兴平帝眼泪一顿。

魏琦皇上,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难道还不在乎娘娘的贤名吗难道您要后人只记住娘娘连累一位开国明君失去了斗志,而不是她为国为民的种种贤德事迹”

兴平帝看向一旁的灵柩,脑海里接连闪过妻子骑马射箭的英姿飒爽,闪过了妻子披甲带兵的坚毅果敢。

明君贤后,只有他立下足够的丰功伟绩,妻子才能跟着他一起流芳千古。

“朕明白了,你放心,朕一定会带着你们平了这天下”

沐浴更衣过后,兴平帝终于跨出了太极殿。

傍晚,萧缜跟佟穗提起兴平帝重理朝政之事,也是松了口气。

佟穗卷起他的裤腿,见他两边膝盖下方都跪青了,叹道“总算过去了,不然皇上难过,你们天天跪来跪去的也是煎熬。”

萧缜将她搂到怀里,问“现在还替娘娘难受吗”

佟穗没答,脸贴着他宽阔的胸膛,随着他的呼吸跟着起伏。

郭皇后再好,于她而言都是个只见过几面的外人罢了,为了郭皇后的丧事,自家人又是跪又是磕头的,尽足了为臣的本分,折腾到现在,佟穗就希望郭皇后早些入土为安,大家好早些恢复原来的平静生活。

“那么多人劝都不管用,还是魏相厉害。”佟穗闲聊道。

萧缜“他跟随皇上已有二十年,又是读书人,肯定比鲁恭他们会说话。”

佟穗“太子呢放出来了吗”

就算郭皇后的死与太子有关,毕竟是亲母子,哪有不让太子守灵的道理。

萧缜“嗯,瞧着还没完全康复,守也守不了多久。”

佟穗想起兴平帝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模样,无意识地又叹了口气。

十月下旬,文武百官与北地的百姓们服完一个月的国丧就可以恢复如常了。韩保作为太子,本可以以日代月守二十七日便可,兴平帝却要求儿子必须老老实实守满二十七个月,期间不得与妻妾同房,不得参与政事,就一门心思地读书吧。

韩保不敢违背父命,魏琦却上折子请求兴平帝收回成命。

兴平帝单独将他叫到了御书房。

魏琦道“皇上,太子已经成年,又逢天下未定,您既有御驾亲征的大计,便该早日栽培太子的理政之能。”

兴平帝“朕给过他机会,可他连在皇后面前守住冯端的死讯都做不到,朕如何放心将御前军交给他不如继续让范钊领御前军,这三年好好磨磨太子浮躁的性子,三年后他行事稳重了,再出来历练也不迟。”

魏琦“可三年内若有战事,您御驾亲征了,太子骤然接手国事”

兴平帝“有你与宋相辅佐他,朕很放心。”

魏琦还想再劝,兴平帝拍拍旁边高高一摞奏折,示意他退下。

魏琦看着那摞奏折,心中又是一沉“皇上勤政乃我大裕百姓之福,可皇上也该以保重龙体为先,您这样不分日夜地操劳,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啊。”

兴平帝“朕消沉的时候你劝朕做个明君,朕勤政了你又来劝朕休息,怎么处处跟朕唱反调”

魏琦“臣”

兴平帝摆摆手“去吧,朕忙了。”

只有忙,他才不用面对那座空荡荡的宫殿。

东宫。

韩保百无聊赖地听着先生讲书,从四岁就开始启蒙的他,对读书这事早就厌倦了。

差不多的年纪,宋知时已经在翰林院任职了,赵瑾更是担着从一品的东营副都指挥使,好不容易父皇答应让他接管御前军统领,结果还

韩保不甘心,派人请来魏琦。

他想让魏琦帮忙劝劝父皇。

魏琦叹道“不瞒殿下,皇上刚下旨让您守孝时臣就去劝过了,可皇上觉得您性子过于浮躁,坚持要您再修身养性三年。”

韩保“三年,我在东宫关上三年,将来我出去了,那些文臣武将们谁还认得我”

魏琦肃容道“殿下何出此言您是皇上唯一的血脉,就算您在东宫潜心读书,外面的文武百官也都认您这个半君,绝不会因为您不露面就敢轻视于您。”

韩保嗤道“在父皇眼里,他可不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魏琦大惊,环顾左右,见宫人都离得够远,他才走到韩保面前,低声道“殿下万万不能存此念,范钊对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皇上对他恩重如山,只要殿下不疑范钊,范钊也一定愿意效忠殿下,您若疑他,反倒会将他推远。”

韩保转个身,看向身后的一池静水,自嘲道“魏相放心,我就是心中不平,随口说说。”

转眼就到了年关。

兴平帝没有过年的心情,却早早放出话来,让洛城官民随心所欲地走亲访友,毕竟这是战事结束后的第一个太平年,值得庆贺。

虽说如此,范、鲁、罗、萧、齐等功臣武将之家今年都没有设宴款待亲友,都是自家人过自家人的,以示对郭皇后的悼念。

别人家可能冷清,萧家两府人多,光自家人聚在一起也够热闹的。

唯独少了一个乔长顺。

乔长顺在辽州的差事早办完了,因为乌国的挑衅,再考虑到辽州总兵陈望颇有私心,兴平帝就让乔长顺去陈望身边做副将了。

跟潘勇去合州做副将一样,乔长顺这个副将也是个险差,一旦他干涉陈望的兵权,陈望狠起来,极有可能对乔长顺杀之而后快。

家里人都为乔长顺捏了一把汗,乔长顺写来的家书还挺欢快的,说他媳妇怀孕了,如果家里几兄弟都还没好消息,他就是第一个给老爷子添曾孙的大孝孙,要老爷子给他赏钱。

萧姑母念完信,还没能在这方面“孝顺”老爷子的萧延、萧野、乔长安互相瞧了一眼,再不约而同地看向年纪最大的二哥。

萧缜淡然地喝着茶。

佟穗不着急,林凝芳不在意,颜明秀与乔长安的媳妇刚嫁进来不久,都只是稍微红了脸。

当夜子时,洛城各家都放起了鞭炮。

侯府的两重纱帐中,佟穗是听不见的,只在萧缜突然离去时,怔了怔。

以前只有在战场上,他才会弄在外面。

萧缜拿中衣擦过,躺回她身边,搂着她道“皇上跟我说了,要我二月带兵赶赴蓟州。”

佟穗了然,转过来靠到他怀里,问“都谁去”

萧缜“除了老爷子,整个南营五万骑兵都去,骑兵骑兵,在草原上历练过才算真正出师。”

佟穗“我也想去。”

萧缜亲她还带着细汗的额头,道“你在家守着老爷子,一旦南边趁机打过来,老爷子肯定要带步兵出征,你陪在他身边我才放心。”

一边是年轻力壮的几兄弟,一边是又老了一岁的老爷子,佟穗当然更愿意跟在老爷子身边。

她抱紧萧缜“乌国都是骑兵,你们还没去过草原,到了那边要小心点。”

萧缜失笑“二月才出发,怎么现在就嘱咐起来了”

佟穗抬头,看着他道“每晚嘱咐一遍,你才记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