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耗子

这样一群少女朝你走来时,你会发现她们中丑的那个最为夺目。因为她是唯一的丑姑娘,因为美貌在此是普遍和一般,而丑陋却是个例外。还因为你觉得这样穿军服的年轻女舞蹈者理所应当是美丽的,丑姑娘反而不同凡响,让你觉得这个明显谬误必定有什么让你一下看不透的坚实理由。她们就这样走在阳光斑斓的梧桐林荫道上,手里端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脸盆,脚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拖鞋。每年四月,新兵训练结束,这座军营里总要添一群跳舞蹈的年轻女兵,十四、五岁,或更年轻些。她们尚未学会军人的内敛,在老兵眼里,个个天真烂漫活泼讨厌。若是把她们剥得赤身****,搁进西欧古典神话的背景,她们便是世世代代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山林小妖。当然,丑女孩黄小玫除外。

这是她们每天必走的路:从练功房到军人服务社,再去浴室,然后回营房。因为跳舞,她们每人每月有一大笔卫生费用,折合出来便是一百来张“光头”票。她们自然不必像男大兵那样把“光头”票花在推光头上,她们可以用两张“光头”票换一张“淋浴”票,或五张“光头”票换一张“小池”票,去享受四小时练功后长长的浴洗。若服务社新到了什么甜食,她们还可以用“光头”票做做贸易,比方十张“光头”票换一斤炒米糖或蜜三刀。她们很快注意到,只有黄小玫从不这样挥霍“光头”票,却总是很舍得把它们开销在“小池”票上。“小池”票很贵,一张够男兵推五个光头。

黄小玫细看并不丑。假如她肯好好给你个正面的话,你会发现她眼睛的形状不错,深深的,一圈粗黑的眼睫毛。眉毛是粗大了些,两个起端隐约连在一起,可以说这是个长一根超长、超粗、超黑眉毛的女孩。还有就是两鬓的走向走出了个浅淡的络腮胡,连同唇上毛茸茸一道阴影,使这张原本俊美的脸大大地吃了亏,变得有些脏相。

若推后二十年,搁在九十年代,就全不成问题了,西方女人的除毛剂流通到了中国大陆,黄小玫完全可以眉清目秀。穿出林荫道,就是司令部办公楼,再往前,有几排红砖红瓦的简易营房,眼下归文工团和体工队的新兵住。营房前一大排水泥池子,供年轻的男女大兵们洗漱浣衣。少女大兵们披散开头发,一人一个艳丽的脸盆,一个盆里一堆晶莹的肥皂泡。她们出着军事训练和舞蹈练功的洋相,不一会就闹到了黄小玫身上。谁突然叫起来:“哎呀小黄,教导员刚才到处找你!”黄小玫从不戳穿她们在消遣她,只说:“真的呀,那麻烦你们照看一下我的脸盆。”她站起来,甩着两手的肥皂泡,转身走了。

大家都一声不响,望着穿衬衣军裤的她奇怪地戴着军帽。黄小玫假如肯好好梳两根小辫,留一排浏海,和其它女孩一样,或许也不会给人认为是丑的。黄小玫却永远一顶军帽,严严实实捂到发迹线,即便从浴室回来,所有人都一路梳着湿头发,她一人却不知在帽子里孵化什么秘密。必定就是那个需要她大破费“光头”票去洗“小池”的秘密了。这个秘密越来越熬煎这几个年轻的女兵:到底这丑人想拿帽子瞒住大家什么。她们常常讨论,从新兵训练第一天到现在,一个多月了,有谁见过黄小玫的头发?没有。

早晨起床号响,她们一睁眼她已戴好帽子;平时哪怕她身上是裤衩背心,头从不光着,帽子总是周正得可以进仪仗队给司令员行大礼。黄小玫的脊梁感觉到女兵们一声不出,眼色却快速地飞来飞去。她们的眼睛问答得很热闹:看见了吧?脖子上露的虽头发还是湿的!天天这么捂着,头发里要出虱子了。谁说她有头发?恐怕就是个瘌痢头!……黄小玫的脊梁给她们无声的热烈议论弄得无地自容,畏缩得很难看。见她走过灯光球场,拐进了最后一排营房,谁便大声地说:“真作怪呀,就是不摘帽子!”“你们哪个把她摁倒,动手揭下那帽子不就完了?”“看看她的头瘌得还剩几根毛。”“有一种伤寒,死不了的话头发全秃光。”大部分女兵不同意了,说秃是秃不了的,秃子兵站大岗都不会要,别说文工团了。这样谈论着,黄小玫从营房那边又拐了出来。

她谁也不看,对她们刚才说了什么一清二楚。换个正常人,这是发难的时候了:“那个谁谁谁,你安什么心?教导员根本没找我!”黄小玫什么事也没有,蹲回她的脸盆边上,接着搓衣服。肥皂泡全瘪了,她窝窝囊囊地搓。她是明白的,她们要讲她坏话,不支开她不方便。谁突然叫起来:“哎呀,洗烂了一毛钱!”马上有谁接话:“贴贴还能用,给小黄吧。”“小黄你要不要?”“怎么不要啊?小黄拿去还能买三个糖醋蒜头。”黄小玫抬起脸,对大家嘿嘿地笑。那种没脾气的笑,伙同别人取乐自己的笑。她当然知道她们指的是什么。她把食堂打来的糖醋蒜头藏在抽屉里当点心吃,被查内务的分队长搜了出来。

搜出来的不止蒜头,还有干巴巴的油条,啃得缺牙豁齿的馒头,星期天早餐的炸花生米,星期四午餐的卤豆腐干。全是从食堂餐桌上搜集来的剩余食物。就像看不见黄小玫的头发一样,也从没人看见过她好好吃东西。把不堪入目的食物残渣从她抽屉里清理出来时,人们都无法想象黑暗里她怎样凶猛地消耗。黄小玫有一个大优点,她从不辩解什么。说她恶心也好,穷酸也好,她气度大得很,一点也不强词夺理,过后该怎么偷嘴还怎么偷嘴。说急了,她就像现在一样抬起脸,嘿嘿一笑。多年后萧穗子一想到黄小玫的笑,就会想,是什么让那笑不同寻常。它宽厚,赖皮,她其实以这笑给女兵们碰了个大软钉子。黄小玫这样一笑大家就没有什么好说了。一阵无趣上来,谁便说快洗吧,马上要开午饭了。

她们潦草地清洗,很快把水池让给了黄小玫。每次想欺负欺负她,却总是发现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全面迎合你的欺负。这些女兵是从上千投考女孩中筛选出来的,就算黄小玫混过初试,还有复试和终试,这支苗条秀丽的队伍怎么就让她混了进来?大家觉得疑团太大。就算她会那种很绝的跟斗,她的入选还是欠缺说服力。一天来了几个首长,观看新兵舞蹈汇报。两个副司令员盯着黄小玫咬了一阵耳朵,最后接见时又拍拍她的肩膀,说还是有点像你妈妈。每个人都注意到了黄小玫的神情。回到宿舍她没话找话地和同屋女兵搭讪,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家看得很清楚,她太巴望为大家解决一个大疑案了:她母亲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司令员们去惦记。同屋的女兵们就是不给她这个满足,开始了每晚的零食大会餐。她们相互间热热闹闹的请客,起初有黄小玫的份,很快发现她不上路,明里客套,暗里独吞独食,因此她们再不给她面子。

此刻萧穗子提着暖壶进来,劈头就说:“小黄,他们说你妈过去是咱们团的主角,首长全认识她!”黄小玫飞快地看看大家,问穗子听谁说的。所有人都对穗子虎起脸,意思是你可让她得逞了,人家胡扯一晚上就想把话往那儿引,现在你问到门上了。穗子指着木板门外面说:“锅炉房的老师傅都知道小黄的妈妈。”黄小玫踢开压脚背的五斤重沙袋,眨眼间已从床下抄出一本相册,第一页上的头像,是个穿军礼服的女人,烫头发,抹口红,五官有黄小玫的影子,只是不那么眉毛胡子一把抓。无疑是个做主角的女人,自信而风流,眼里戏很足。“看,我妈妈。”黄小玫把相册捧成一个奖状,上身向左转四十五度,又向右转四十五度。她一副翻了身出了头的劲头,说她母亲曾演过多少歌剧的主角,被军区和省里多少高官名人追求过。女兵们传看着相册,又去看眉飞色舞的黄小玫,心里想,她还挺美,原来是走后门走进了革命队伍。

营房有三十平米,靠墙一溜搭了十二张铺板,铺和铺之间有条只容一个人侧身穿过的空隙。此刻少女大兵们全半躺在床上,两个脚尖压在沙袋下面,怀里抱着炒米糖或蜜三刀。黄小玫在床铺间的窄过道里急急忙忙奔走,指点着相片上的母亲,给每个人做讲解。一个人伸长手臂隔着过道将相册传给下张铺上的人,黄小玫便急匆匆从一个过道走出,再走入下一条过道,去重复同样的解说词。“你看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多难看!”她高声地咯咯咯笑,大家就想,好像她现在不难看了。

终于有人说:“小黄,你小时候挺好看的吗,怎么长成现在这样了?”黄小玫一点都不受打击,或许听都没听进去,说人家都说她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认为还是母亲更漂亮。于是女兵们想,她太陶醉了,太幸福了,亢奋得耳也聋了,眼也花了,起码的客观也不要了。大家都注意到一张相片,明显是被剪去了一半,剩的一半里有黄小玫的母亲,右胳膊搂在被剜去的那个人身上。那个人也没有全部消失,还留两只手,从空洞里伸过来,抱着婴儿黄小玫。问她这两只手是谁的,黄小玫倒是毫不犹豫,说她怎么会记得,她还不到一岁。心眼子很多的萧穗子感觉她在撒谎,一个不值得记住的人是用不着从相片上剜去的。黄小玫大声说:“今天我请客!”她在抽屉里抠搜半天,拿出一袋盐金枣。

盐也化了,看上去湿乎乎黏乎乎的。她又顺着床铺间的窄过道走到每个人跟前,三个手指伸进塑料袋,挖出十多粒盐金枣来。她要人家摊开手心,仔细把互相沾黏成一小撮的黑色颗粒搁上去。有的太黏,沾在她手指上不下来,她手指头就得费劲搓捻。谁笑了,说小黄,你搓鼻涕球呢?黄小玫说四川天潮啊,都回潮了。谁又说算了吧小黄,你还不定藏了多久。又有谁说,我们的东西怎么没化得那么恶心?肯定是你每天半夜偷偷起来,想吃又舍不得吃,把每一粒盐金枣都舔了舔,再放回去。谁便把刚含到嘴里的黑色颗粒吐到地上,说不行了不行了,你们还让不让人吃啊?黄小玫马上脸红了,说你们不吃别吐,还给我,我妈妈到淮海路第一食品商店给我买的。

女兵们一面做着各种作呕的姿态,一面还是把黏得可疑的鼠粪状颗粒吃了下去。她们没办法,一当兵才发现自己弱点很多,爱瞟男兵,爱搬弄是非都好克服,馋起来太可怕了,可以不分敌友,不顾原则,不讲卫生。又有人说,小黄你妈妈肯定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从上海到成都多久了,还没吃完。黄小玫不直接回答,豪迈地一举手里的半袋盐金枣,说谁吃完了再来拿啊。大家开始起哄,问道:“小黄,你妈妈还给你买了什么?多拿几样出来请客。”黄小玫还是不说什么。突然两个女兵踢掉脚上的沙袋,喊道:“抢啊,咱们可不能眼看着小黄同志吃独食,长贼膘!……”所有女兵都跳下床,十来双手把黄小玫摁住,一双手拉开她的抽屉。黄小玫的圆脸蛋通红通红,觉得大家今天可真够朋友,居然也和她亲密无间地打闹,居然也搂她腰抱她腿拧她胳膊。但不久她们安静了。

女兵们站在打开的抽屉前。抽屉里有几片干了的油炸馒头,一小碟白糖,一看就是被舌头一点一点舔剩的狼籍。还有几颗青毛桃,是从军营果园里顺手摘的。她们想,无论黄小玫的母亲多么辉煌,她把这个女儿养得够贱的。刚才抓过她胳膊腿的人都觉得手心有些不爽。黄小玫对气氛的突变毫无感觉,热火朝天地就朝两个女孩扑过来,一面嘿嘿笑着,手就去她们身上猛嗝肢。这样的打闹式亲热来之不易,她得把它保持下去。大家常和岁数小的新兵玩闹,所以黄小玫一出手,萧穗子马上知道她是个从不和人打闹的生手,招式生硬,又没轻没重。穗子挣扎开,跑了,黄小玫便全力去对付另一个。黄小玫浑身圆滚滚的,力气极大,动作起来老有一股发酵的汗味冒出来。开始那个女兵还跟她扭作一团,很快就来了一声尖利大叫:“讨厌!”谁都听出她是真恼了,黄小玫还不识时务见好就收,还是极其恋战,把那个女兵压在身下。

只听“啪”的一声,两人分开了,黄小玫一手捂在腮帮上。没人看见那个耳光是怎么落下来的。女兵们全傻在那里。这样撕破脸面,伤和气可是从来没有的。这一刻黄小玫只要一哭,就马上是这出闹剧里受压迫、受欺凌的丑角了。眼泪在黄小玫眼里结成两片晶体,给日光灯一照,悲剧感出来了。“……好哇,耍赖皮!”黄小玫说,笑容是吃力的,但毕竟没有撕破脸:“你等着,”笑容渐渐已不那么艰难,她已经偷换了把那个耳光的性质:“等有劲我再还手。”一天夜里她们摸到黄小玫床边,几支手电筒一块儿照上去。黄小玫不仅不秃,而是一个脑袋长了三个脑袋的头发,并带着天然卷花。她留一种简单的短发,此刻没有军帽,收拾不住了,蓬成极大一个头。应该说这是很好的头发,少见的浓密茁壮,却实在太厚,太黑,在黑夜里衬着白枕巾,看上去不知怎么有些恐怖。黄小玫睁开眼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到枕边。枕边搁着她的军帽。冲着手电光,她的脸皱得只剩一道笔划,就是那根又粗又黑的眉毛。她嗓子里堵着痰,问:“谁呀?”本来要揭一个短,揭出来的却是她身上唯一一个过人之处。大家都挺失败的,也不知怎么收场。黄小玫的帽子是不能戴了,但她一只手还狼狈地捂住蓬得老高的发冠,人缩小了,成了毒辣的聚光灯下真相大白的反派。

黄小玫当然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但她一脸迷糊地问:“你们要上厕所啊?我不憋。”她们夜里集体起夜从来没约过黄小玫。这时却都说你回头一个人去,吓死你活该。厕所有半里路远,去的一路她们沉默不语,在想黄小玫的头发长在她身上似乎不配,可惜了,那是多豪华的一头头发。回来的一路谁开口了,说小黄的头发幸亏短,长了肯定编不成辫子。谁说编成也难看死了,想想看,那么粗,还不跟猪屎厥子似的。这一讨论,都好受不少,觉得黄小玫的头发并不动人,她整天拿军帽盖着它是有自知之明的。

又有谁说,那么多头发洗一次得用多少洗头膏啊?太费钱了。所以她就不洗,捂个帽子让它馊去。快到营房门口时她们已经有些同情黄小玫了,长那么一大堆头发和秃就差不多了,也是见不得人的缺陷。半年后文工团的房屋扩建竣工,所有的新兵都搬了过去。所有人都摆正了与黄小玫的关系。一般情况下,对她各种莫名其妙的习惯不加理会,闲得难受了,就作弄作弄她。练功之后,女兵们有一段最快乐的无聊时间,全瘫在练功房的地板上,找些傻话来说。一个人说,哎小黄,你“后桥”翻得够棒的,给我们翻一个,欣赏欣赏。黄小玫不知道她练功裤裆部绽了线,走到场子中央便卖命地翻腾起来。

女兵们看她每向后一翻,那口子便撕裂得更大一点,渐渐的,黄小玫就在她们眼前穿起了开裆裤。一年后男兵们也开始拿黄小玫娱乐。团支部墙报上贴的“学习心得”和“思想汇报”都是拿办公信纸写的,纸张菲薄柔软,没有卫生纸津贴的男兵们常去撕“思想汇报”解手。团支书一次把团员们集合到墙报前,指着被撕走的最新“读书心得”,大声问谁干的。问了几遍,谁大声说:“黄小玫干的。”这个时候文工团的人对黄小玫的身世已大致清楚。她父亲作了省里有名的右派后,她母亲改嫁到上海去了。黄小玫说她的继父是个高干,她常常乘他的小车上学。继父还带她在家里的小院开荒,种豆种菜。实际上她两岁那年刚进入继父的家门,母亲就把她拉到浴室里告诉她以后不可以哭,因为这是别人的家。拖油瓶黄小玫在有了个弟弟和妹妹后,懂得了走路蹑手蹑足、说话轻声轻气叫做识相。

还有很多事情叫做识相,比如在桌面上少吃东西,无论继父说什么都嘿嘿一笑,决不辩解,无论弟弟妹妹的待遇和她怎样悬殊,都决不争取平等。继父其实很少难为她,更不难为他自己,始终大大方方地表现他对亲生儿女的深厚偏爱。黄小玫告诉女兵们母亲如何拿她当心肝,好东西都是背着弟弟妹妹给她吃,漂亮衣裳也偷偷给她穿。其实曾经做名角的母亲永远在一家人里唱红脸,白脸,三花脸,当继父的面,她得把继父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女孩子怎么长一头野人头发?看见就讨厌!”“少装老实,心里跟你右派老子一样不服的很吶!”……一转脸又总是个凄美的含辛茹苦的母亲,说:“心肝啊,知道妈心里最疼你吗?”这时就有半杯牛奶或一块奶糖赃物一样塞过来,要她躲起来偷偷吃喝,别让弟弟妹妹看见,因为没有他们的份。

后来拖油瓶黄小玫发现,母亲以同样的方法给了弟弟妹妹同样的东西,也给了他们同样的嘱咐。有些老演员们还记得黄小玫的母亲,零星讲到她一些趣事,人们对她的印象是活泼而泼辣的。到这种时刻,黄小玫总听得最入迷,似乎是听一个陌生伟人的事迹,不厌其烦地请人重复细节。然后她会眼神醉醺醺的,对女兵们说她母亲就那么潇洒可爱,谁都抵挡不住她的魅力。她没有意识到她话里有多大成分的谎言。她记忆中的母亲从来不是潇洒的。有时母亲下班回到家,会飞快地从报纸里取出一双继父的皮鞋,擦的铮亮,对继父说:“你看,小玫懂事点了,花一晚上时间给你把皮鞋擦了。”

母亲在这时会向她飞个眼,一个不伦不类的,有一点贱的神色。再过一些年,萧穗子将会明白黄小玫的真正成长环境。黄小玫忍辱负重和卧薪尝胆注定将要使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到了那个时候,穗子将顺理成章地去接触她的母亲,继父,弟弟,妹妹,对黄小玫这个人做出比较全面的结论。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还得回到一九七四年的这个军队歌舞团的排练现场。现在的穗子只一心巴望排舞蹈队形时别紧挨黄小玫。黄小玫一跳起来就成了一笼热蒸馍,热腾腾冒着酸酸的汗气,一边跳嘴里还会嗤嗤嗤窃笑,好像她看见了某人出丑而其它人都没看见。下来问她笑什么,她总是一本正经说她没有笑。这天黄小玫排在穗子的身后,作为替补演员跟着队伍跑队形,等谁发三十九度高烧好充个数。

负责排练的是个新教员,排了一会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亮了几度。他说:“后排那个小同志,你上前头来。”后排的新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新教员又叫一遍,大家往边上退了退,萧穗子向前迈了两步。新教员笑笑说:“不是你,是你后面那个小同志。”萧穗子也往边上退了退,把大红脸蛋的黄小玫亮出来。新教员说:“上来一点。”她一动不动,瞪大两个刚闯了祸的眼睛。初冬的早上,她汗湿的身体在阳光里起一层微酸的白烟。新教员说,刚才的动作这个小同志做得不错。

他转脸笑瞇瞇地看着黄小玫:“来,你给大家示范一下。”黄小玫圆滚滚地站在场地中央,还是一动不动。人们把场子给她拉得更大,准备好好消遣她一番。“来呀!”新教员催促着,如同看着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的小东西那样看着黄小玫。有人意识到,在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眼里,黄小玫可以给看得聪明活泼,灵巧好学。黄小玫飞快地扫一眼四周,忽然一笑。那是个很难看的笑,迷乱,低智,但得意是有的。后来人们发现他们小看了黄小玫,她的模仿能力一流,总是头一个把新动作学下来。

场子中央的黄小玫跳了一遍又一遍,卖力得一地板汗珠子。新教员对大家说:“看见没有?这个小鬼就跳得八九不离十了。”他已打了停止手势,黄小玫还不肯歇下来,动作渐渐做过了劲,表情也是忘形的。一个迅猛旋转,她摔倒下去,声音比男兵们翻弹板跟斗还响。她卧在地板上回了回神,然后喃喃地说地板怎么这么滑。新教员一脸过意不去地上前,正要伸手,她已七歪八扭地自己爬了起来,说:“没事,没摔着。”谁都听出刚才那“轰通”一声,她骨头皮肉与地心引力剎那间发生了怎样的冲撞。她脸上的红色更深,笑容也七歪八扭。

如果不发生下面的事,黄小玫这一天就算扬眉吐气了。新教员说要是她没摔着,就领着大家跳几遍。她伤筋动骨也不顾了,浑身发条立刻上满,又是跳又是喊:“一、二、三、四抬左手!……五、六、七、八抬右腿!……”快到中午,新教员叫两个男演员出列,说下面的托举动作由他俩完成。他布置着位置,把两人安排到黄小玫身边,自己的手模拟地在黄小玫身上比了比,说,好,开始吧。两个男兵都是有七、八年军龄的兵油子,指着黄小玫一字一句地问:举她呀?教员说对呀,怎么啦?两人不动,笑容却清清楚楚地在说,亏你想得出来。新教员此刻已悟到什么,但他不愿头次挂帅权威就受挑衅。他四十多岁的面孔拉了下来,很老的师爷嘴脸出来了,说你俩小心点,我排练的时候说一不二。

兵油子们说换个人举举不成吗?新教员说,不换。举就举,不举出去。两人有苦难言地一对视,迈着大八字步就朝排练厅门外走。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们脊梁上的笑。教员心想,这样以后还做不做教员?他憋粗声音说,你们要敢走,后果自负!军队指挥员一生总要把这句话讲个上百遍,效果也总是有的。两个男兵停下来,脊梁上的笑也消失了。其中一个转过脸,求饶地说老师哎,咱真举不了她呀。教员问为什么。他说换个人他准举。换谁都行。黄小玫不知什么时候已退出了中央位置,弯着腰一下一下地揉着膝盖。剧痛到这会才发作似的。女兵们相互戳戳捣捣,去看黄小玫腿上鼓起的紫色大包。

她索性大搓大揉起来,往地板上一坐,全面进入伤员角色。教员看看她,见她拿擦汗的小毛巾敷着伤处,毛巾动一下,她嘴里就“丝”的一声,身体也使劲抽一抽。她眼睛看了这个又去看那个,向每个人募征同情。她的戏过了,连新来的教员都认识到这一点。她无非想让大家承认,举不举她并不取决于两个男演员,而取决于她:因为她腿伤严重,主动放弃了被举的角色。教员终于得了黄小玫的要领,说腿疼你就回去休息吧。他认为得好好琢磨琢磨,人们对这女孩如此无情道理何在。果然,黄小玫人影还在玻璃窗上,室内的大笑就爆破开来。教员竟不光火,问这么笑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已经随大流了,语调和神情都表示他知道他们要抖的包袱是什么。一个男兵说,他们女兵也不劝劝她,好好洗洗澡,整天跟蒸发糕不搁碱似的。另一个人说哪儿是发糕,是馊泔水。女兵们恶毒劲上来了,拿出黄小玫许多不雅的事来说笑。新教员对他们糟蹋人的口才直摇头,却不断跟着笑。眼看不象话起来,他才捡起地上一根腰鼓棒,敲敲把杆的钢筋架子说可以了,可以了,不要那么低级趣味。但大家都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不会让黄小玫做示范动作,也不会让男兵托举她了。尽管从此后黄小玫每天都悄悄替他的保温杯加满热水,替他清理烟缸里的烟头,替他晒练功鞋,灌暖壶,搬录音机。每次上舞蹈课,他把烟头搁在某人高高地控在空中的腿下,说给我控好,掉下来一寸烫死你。黄小玫便命也不要地控起腿,大家换动作了她还控着,等教员上来也给她用一样的刑。

但他对她很宽容,她怎么练都随便。黄小玫还是抓紧一切机会和他说话,对他笑。有时她老远叫着“老师”追上来,满嘴话急着要讲,到了跟前,又只是喘着粗气冷场,让教员跟着她局促地受罪。有一两回,教员问她可是有什么事。她一楞,突然明白这样的师生交往得有个名目,有个话题。她说老师,我妈妈来信了。教员心想,这下苦了,她妈妈来信也要跟我报告了。她又说老师,我告诉了妈妈,我们来了个新教员,对我可关心了。教员加快脚步,给她弄得又惭愧又窘迫又烦恼。他匆匆往天桥上走,步子身姿都在说他多么想摆脱这场谈话。黄小玫跟着他,紧赶慢赶,把她母亲的感激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天桥顶上,教员说谢谢谢谢,代我问你妈妈好。黄小玫听不出他话里的句号,还是紧紧跟着。文工团有两个院子,院墙上跨的天桥是两边往来的主要交通。教员在终于甩掉黄小玫时心里有所触动。他最初给她的那点重视真经用,以后的冷落、忽略都消耗不完它。到了第三年,新兵熬成了老兵,老老兵们就不再对他们说,哎,谁谁谁,你去锅炉房顺便帮我打点洗脚水。

又来了一批新兵,对萧穗子他们这批兵说,我们正好去锅炉房,要不要顺便带点洗脚水?老老兵们更潇洒,下连队演出都懒得和萧穗子他们争角色,行军时也懒得霸占好铺位,霸占仅有的脸盆夜里当尿盆。一切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不变的就是黄小玫。女兵们对她早就失去了探索的兴趣。都知道她在熄灯一小时之后开始繁忙。从夜里十一点到十二点,她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读信,看相片,数钱,吃东西。但人们不知道她有一块不大走动的老式女表,是她母亲送她的参军礼物,她也总是在这时分拿出来戴一戴。好了,来看看这时的黄小玫。她戴着手表,插着耳机,吃着宵夜,手脚的准头极好,从来不会碰出响动。

有时她会忽然摘下半导体耳机,听谁在梦里说了句什么。有一次谁说“集合了集合了!”她搭上去说:“在哪儿集合?”那女兵在梦里一楞,被另一个世界来的声音吓住了,好一阵才说:“自由散漫。”黄小玫给这个在梦里做指挥员的女兵逗坏了,嘎嘎地笑起来。女兵又楞了,然后也嘎嘎直笑。那是一种很陌生的笑,让黄小玫毛骨悚然。黄小玫觉得讲梦话的人和平素都有些两样。这个区别使她夜里这段生活更加多采。也有人会半梦半醒地突然发脾气,大声说又吃又吃,真讨厌,是人还是耗子偶然有谁白天记起夜里的事来,指着她问:“你有什么事非要半夜偷偷摸摸干”她只是不一般见识地笑笑。她夜里享的福她们怎么能想象。黑暗中她的世界一下子那么辽阔,她秘密的自由使干成化石的油炸馒头吃起来美味无比。黄小玫半靠在墙上,一个袖珍手电照着母亲最近来的信。

信很简单,说她托人给黄小玫带了东西。她微仰起下巴,躺得舒舒坦坦。假如谁此刻醒来,一定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黄小玫,浑身自在,伸展得像在海滩上日光浴。窗子外面的梧桐树给月光照出花斑,投在墙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梧桐叶子的图案,专注得连一只老鼠从她帐顶上跑过都毫无察觉。老鼠是这个女兵宿舍的熟客,多次咬穿她们的口袋,猎取半块饼干或几粒瓜子。偶然的,也猎到过巧克力。第二天女兵们被布满参差齿痕的巧克力吓哭了,谁也没料到一只老鼠能把东西糟蹋得如此狰狞。最初的惊恐过去,谁开了口,说好可惜,其实剜掉老鼠啃的地方还可以吃。谁又说,对呀,拿刀好好剜一剜,给小黄吃。她们一本正经地请客了,把那块不堪入目的黑玩艺搁在黄小玫桌上。在黄小玫不声不响用纸捏起它,把它扔到门外垃圾筒里时,大家快活死了,说哟小黄,你还嫌耗子呢?

已经是凌晨两点,黄小玫还没有瞌睡。她的失眠全是因为那个从上海捎东西的人要到达了。母亲终于也像所有女兵的母亲一样,以捎东西来证实母爱。捎来的巧克力会证实,她是个把女儿当宝贝的母亲。她会马上把她难得的财富分给同屋的女兵们。她们会一拥而上,分享她短暂的阔气。第二天中午黄小玫沿着走廊走来,脚步弹性十足,见谁都指着手里的网兜说:“请客喽,我妈给我带吃的来喽!”午睡刚起床,人人照例闹着点“下床气”,拖着折迭椅去排练厅政治学习,黄小玫一吆喝把她们吆喝精神了。女兵们这时都忘了平时对她的嫌弃,对她一贯的欺辱,立刻热热闹闹地和她重新建交。她们跟着她进屋,看她拆开网兜里包的一层层《人民日报》,听着外面集合哨在催命,都嘻嘻哈哈地说快点快点。黄小玫红红的一张团脸,由于失眠前额上出了两颗青春痘,圆溜溜的已经成熟。大家催得太急,她心狠手辣地撕扯起来,终于从无数层报纸里拿出两个老旧饭盒。

打开一个,里面是满满一饭盒“萧山萝卜干”,第二个饭盒上面缠了胶布,撕开来一看,又是一盒萝卜干。谁风凉地笑起来,说这回够小黄吃到复员了。黄小玫犯了错误似的,眼睛也不抬了,说:“我妈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她把饭盒朝大家让着,“吃吃吃,每人多抓点!”谁说走喽走喽,学习喽。现在政治学习比萝卜干味道好了。那盒缠胶布的饭盒里有张小字条,打开读了才知道母亲意思。她嘱咐女儿一定要把这一饭盒萝卜干送给那位教员。黄小玫没有照办。她有一点意识到,假如照办了会比较荒诞。

又一批新兵来的时候,老兵和老老兵都改变了审美观和廉耻观,都不再为束平的胸脯自豪。她们发现在男、女一同上舞蹈课时,胸脯上那点颤动招来了男兵们魂飞魄散的一瞥,她们随之也有了魂飞魄散的剎那。她们托人去上海买一种胸罩,两个鼓凸被一圈圈密实的针脚行纳成两个靶子。因此在萧穗子这批兵熬成老老兵那年,她们突然又来了一度青春发育,个个胸脯挺出生硬的曲线。这天更过分的事件发生了。谁在晾衣绳上发现了一个垫了海绵的乳罩,并心虚地盖在一块毛巾下。偏偏赶上三极风,毛巾吹落了,把它给暴露出来。女兵们一批批跑来看,看它多么不要脸,竟垫出了两毫米的丰满度。黄黄的旧海绵是化妆用的,缝得又蠢又粗,做贼一样完成这点针线活也是不易。女兵们相互都不敢对眼,怕眼睛稍不磊落会引起怀疑,或让人认为自己在找别人疑点。

傍晚所有的衣服都被收走,只有这个乳罩还挂在绳子上示众。都知道灰蓝的暮色里潜伏着多少眼睛,看它到底属于哪个败类。一场薄雨后,它湿淋淋的耷拉着,畏罪瑟缩似的,更是一副贱样。快要熄灯的时候,萧穗子和另一个女兵从隔壁院子的卫生室回来。走上天桥,见一个人在桥栏杆上压腿。黄小玫。没什么奇怪,女兵们喜欢在天桥上压腿,聊天,磕瓜子,顺便观看天桥下的巷子景观。两个女兵只说快熄灯喽,还练吶。黄小玫立刻放下腿。如果街灯再亮些,她们会看到她脸上有个热切愿望,把她们留住的愿望。但她们实在对她太不感兴趣了。若稍有一点兴趣,会明白她压腿所取的角度是有目的的。那个乳罩在一盏路灯的余光中不像白天那样脏兮兮的,而是白得晃眼。

谁也不知道,当所有人都已放弃追捕时,黄小玫仍在狩猎。熄灯后乳罩的主人一定会出现,黄小玫对此很有把握。她想邀请穗子她们和她一块儿看好戏,让她多两个眼证。夜晚冰冷黏湿,典型的成都冬夜。黄小玫原本就过分丰厚的头发在湿气里彻底伸张开来。此时谁若看见她,真会给她蓬起的头发吓一跳。冰冷黏湿的初冬侵透了她的绒衣,衬衣,然后就在她血液里了。这点苦头她是能吃的,耐心也足够。每年例行的身体检查,她就是凭着耐心等到最后,然后混进妇科档案室,和某个护士搭上讪,偷看到其它女兵的检查记录。并不是每个人的检查结果都值得看,看都是看那些平时最得势,最作贱她的女兵。她得看她们那个关键栏目里,是否也填写着和她的一样的“未婚形外阴”。

黄小玫从不拿某人的核心秘密去攻击或报复。正如此刻,她在稠厚的冬雾里等候她的猎物,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猎获这些秘密出于什么动机。她也不知道,在几年后,辉煌起来的她将把这些事情当笑料讲给萧穗子听,而穗子会心里发寒,半晌无语。穗子没想到她会如此阴暗。又过一些年,穗子觉得她的阴暗情有可原,因为她必须时刻准备着,一旦侮辱不可承受,她能亮出一颗咬人的秘密牙齿。黄小玫不能不准备,她知道一切无法追究的丑恶怀疑最终都会在她这儿落定。她已经感到人们的怀疑在那天下午开始转向,在傍晚渐渐指向她。对于曲线的可怜巴巴的妄想大多数女兵都有,大家却要以她黄小玫来判决这妄想。黄小玫开始打哆嗦。成都的冬天是阴险的,柔柔的就把你冻伤。

黄小玫多肉的手从在这个时节开始红肿,皮下渐渐灌浆,饱满,然后,在某个夜晚暖和的棉被里,它们将一个接一个迸裂,达到最后的成熟。去年的疼痛复活了,开始细微地拱动,咬着她的手指,脚趾。但她还是坚守,她相信不会白守一场。叫池学春的男声独唱演员在全国走红是七十年代末。池学春出奇的高大,出奇的英俊,也出奇的儒雅。那时没人运用谦谦君子这个词,若用是该往池学春身上用的。平时男兵们下流起来,他总是疏懒一笑,嫌他们脏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不知道众人给黄小玫的待遇,偶然在洗碗池或锅炉房碰到她,都微一撤步,细声说你先来。池学春曾有个开医院的祖父,所以他是小半个医生,谁得病他都慢条斯理讲出不少理论。男女舞蹈演员都很喜欢他,喜欢他一面给他们针灸一面慢悠悠地,带点口吃地神吹。

他会讲北京的王爷府,讲法国叫做“印象派”的画家,讲世界上最贵的“银鬼”汽车,讲太平洋岛国的土著。他的结巴不伤大雅,反而倒更让他显得温良可爱。他似乎从未察觉女兵们对他的暗恋,因而待她们从不厚此薄彼。春节后一天早晨,一个新兵的母亲拉着那个新兵进了文工团大门。她走到男兵宿舍的楼下,一手插腰一手指出去,嘹亮地开骂。这是个街上的女人,骂街是登****唱,首先骂得抒情言志,然后才骂出道理。人们渐渐听出是某个男兵坏了她的女儿,“……两个月前我们还叫你龟儿解放军叔叔哟;解放军叔叔吃豆腐拣嫩的吃哟!”大家刚出完早操,站在一边看她嗓子越吊越高,越来越尽情地发挥,都在想,这个事件可不是一般的男女作风案,咱们里头终于出了个流氓。上午练功文工团的招牌男高音哑了。

起初大家没注意,但一连几天两个院子没有池学春的歌声,女兵们先警觉起来。她们的日子过得不香了,因为每天听见那多情、悠扬的“光辉的太阳朝边疆……”,她们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希望。她们开始打听池学春怎么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一个大雾的早晨,紧急集合哨响了,命令是取消练功,立刻带折迭椅到第一练功房,任何人不得缺席。五分钟后,那个十四岁的新兵上了台,指着池学春就控诉起来:春节她去男兵宿舍串门,串到池学春屋里,同屋们全回家过年了,池学春便用拥抱和亲嘴招待了她。这个揭发给了所有人一记闷棍。最初的麻木过去后,女兵们首先心碎了。这个谦谦君子骗取了多少她们的隐密慕恋啊。当领导请大家发言,对池学春的行为做批判斗争时,另一个女兵站了出来。她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兵,和池学春站在一起是天仙配的二重唱搭子。她痛哭流涕地揭发池学春不止一次吃过她类似的豆腐。人们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兵有点不大地道,因为人人都看得出,长久以来是她始终给池学春担着一头热的剃头挑子。

接下去一发不可收拾。女兵们一个接一个站出来,说池学春是个“混进革命队伍的黄世仁”。六、七个女兵全成了喜儿,上去要和池学春拼了。池学春啊池学春,你白白地英俊,白白地可爱;你白白地糟蹋了我们这么多爱慕。池学春坐在折迭椅上,架在膝头上的两只大手修长高贵,托着他没处躲藏的面孔。一滴滴**落在地板上,谁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女兵们都还存一点幻想,认为拯救这个浪子只能是自己。原先领导们计划的批判帮助会议已经变了性质,变成了群众性自发的诉苦报仇大会。

两个多小时的沸腾情绪在黄小玫站起身时达到最高沸点。人们一看就知道黄小玫经过了内心的殊死搏斗才站出来的。她也是沉痛而愤怒,走到台上说:“池学春,我总算认清了你这个虚伪之极的两面派。”大家眼都一大,为黄小玫的用词在心里鼓掌。她挑的词还真是那么个意思。她两只手上的冻疮个个圆熟,此刻手与手痛苦地扭绞着。她的头低得太狠,有人看见她厚厚的头发上别了十来个发卡,头路也挑歪了。她告诉大家,池学春连她也没放过,一次在水池上洗衣服,她脱了鞋坐在池沿上踩床单,池学春跳进来帮忙,两只不怀好意的脚在她的脚上乱搓。

人们轻声“欧”了一下,池学春这个动作狎昵得他们浑身痒痒。女兵们开始对池学春死心了。黄小玫的揭发使她们重新衡量了池学春的档次。“然后呢?”某个男兵追问。“然后池学春就……就就就。”不堪继续的黄小玫咬住嘴唇。事情似乎再次变了性质,变得滑稽起来。黄小玫最后也没说池学春到底恶劣到什么程度。半年前那个午睡时分,光天化日下在公共场合池学春能对她有什么大动作?人们很难想象。池学春四平八稳一个人,犯错误也不会太没风度,所以黄小玫的控诉一结束,众人竟来了个小小的笑场。会一直开到午饭时间,叫解散时,一个老老男兵说:“老池怎么啦?瞎抱!

抱她还不如摸你自个儿呢!”这才是放开的一阵笑。黄小玫的脊梁感觉到人们的鬼脸。她快起脚步逃了。她的控诉中有多大成分的事实,她自己也胡涂了。她没说那天是她见池学春洗被套,是她主动跳进水池帮忙的。他的脚确触碰了她,但那个不怀好意的暧昧感觉或许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如果没有其它女兵的控诉,她始终以她的痴心妄想把半年前那个明媚午后当成她一个人的私藏。白色的雾化了,太阳光里,树枝和地面一层晶亮的细细蒸气。黄小玫听见人们还在乐。他们怎么会想到,所有心碎的女兵中,最最心碎的是黄小玫。七九年一月,中越边界起了战事。

仗打得突然,军区一时派不出足够的前线记者,萧穗子正好腻味了舞蹈,就请求上前线当临时记者。她很快就领了“五四”手枪和“特派记者证”,搭上了成昆线快车。车停在一个小站时,上来一群野战医院的护士。穗子一打听,知道她们恰好同黄小玫一个医院。黄小玫一年前在演出中受了重伤,恢复后改行进了护训班。后来听说她去这所野战医院当了护士。女护士们告诉萧穗子,黄小玫是她们医院头一批请战上前线的,那批人里只有她一个女兵。穗子从女护士口中听到的是另一个黄小玫,泼辣果断。穗子本来不打算去前线包扎所找她,这一听来了好奇心,准备头一个采访就从黄小玫开始。一年前的一场演出中,黄小玫顶替一个生病的女演员参加了一个集体舞。她换了服装,梳好头,正要上场,一个女演员向她发难了,说黄小玫穿的备用服装是她的。

她说:“裤子给你这么一撑,以后谁还穿得了啊。”结果只好挑了一套颜色略有差错的备用服装请黄小玫凑合。那套服装的裤腰上少一颗钮扣也来不及钉,就别了根大别针上去。上台不久,导演在侧幕就看见黄小玫的动作迟钝,常常过火的面部表情这时荡然无存。再细看,发现两寸长的大别针开了,针尖消失在她腰里。每次她跳到侧幕,导演便说:“小黄好样的,坚持住,下来一定给你请功!”她的动作越来越难看,但还不至于影响全局,导演接着鼓动:“加油,咬咬牙,就快结束了!小黄是咱今晚的英雄啊!……”熬到最后一个队形了,全体演员排一条龙,跟斗过场。这是黄小玫的顶得意的一个动作,现在不行了,每翻一下,针尖就往深里戳一戳,她落花流水地向前对付,终于倒在了舞台中央。

队形煞不住了,立刻倒成一副多米诺骨牌。大幕仓皇坠落,乐队丢盔弃甲地停下来。所有演员包围了黄小玫,恨不能一人给她一脚,说她可算挣到一个轻伤不下火线的英勇表现了。导演替她拔出那根别针后,她还一动不动地瘫在原地,好像等着照相。她的脸上一层水痘般的大汗珠子,谁上来跟她发脾气,她就仰脸看着谁。导演有些不忍了,说谁腰上扎那么个大别针也不算轻伤。他伸手要拉她起来,她却摇摇头,嘴唇无力地松开。大家火气更大,说太进入角色了吧?亮相亮那么久可不好看。

害我们摔那么惨,我们还没哼哼一声,她来劲了!导演最后把她背起来,弄到门诊部去了。诊断结果出来后,导演才明白,与她撕裂的膝盖半月板相比,黄小玫她对那根别针毫无知觉。穗子记得女兵们凑了些零嘴送到医院,那是她们第一次以近似庄严的眼光看她。女护士们谈了不少有关黄小玫的事。萧穗子一再感觉那是个陌生的黄小玫:打静脉点滴打得一流,上药动作轻巧,还会剃头缝衣,在伤兵里简直就是明星。除了伤兵们叫她“玫姐”这一点让穗子觉得肉麻,她把黄小玫其它的细节都记在采访本上。穗子到了那个包扎所时,黄小玫却负伤被送下火线了。见到黄小玫是在省里的战斗英雄报告会上。那之前,穗子已看了报上注销的她的大照片,知道了她在战场上负伤的经过。黄小玫在一个夜晚把一位重伤员背了十多里地,奇迹一般救下了伤员的性命。

路上黄小玫的腿伤发作,只能用绳子拖着人高马大的伤员爬坡过河。穗子想象这样一个黄小玫,浑身军装磨烂了,血肉模糊的身躯在热带的草丛上拖出血色轨迹。当她和伤员被人发现时,两人身上的血招来了大群的热带蚂蚁……她的想象中,那就是一幅很好的英雄主义电影画面。有生以来第一次,黄小玫过人的隐忍精神显示了正面的价值。黄小玫一见萧穗子马上从层层迭迭的记者中突围出来。穗子发现她的亲热是真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抖。黄小玫问起她的同屋们,问领导们可有换班的,舞蹈队的女兵们有谁结了婚。萧穗子看着她胸前挂满功勋章,军装特别神气,笑容也是另一种笑容,在她黑亮的热带皮肤上显得暖洋洋的。因为女英雄极少,所以黄小玫比男英雄们更受关注,也更忙。

穗子和她约定的长篇采访一再延迟。她一天有三、四场报告要作,中学生小学生都说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英雄,像“英雄儿女”中的王芳。不久黄小玫的报告作到了文工团,团首长全出动了,开了三部吉普去宾馆接她,车上还贴有“欢迎我们的英雄女儿回娘家”的红标语。吉普车还在一里外,文工团的锣鼓就震聋了几条马路的人。然后又是大炮仗小炮仗,黄小玫一下车就傻在那里,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地方。大家交头接耳,说不像啊,瘦了那么多,精神多了。就是黑了。黑了好看一些。哪止一些?好看太多了。瞧这眼神,多亮,一点不贼眉鼠眼了。别鼠啊鼠的,人家是英雄。听说还要提拔她当政治部干事呢。那不就要拿连级工资了?还住干部宿舍呢。

就是五个人合用一个厨房的那种?四个人。……黄小玫跟每个人握手。池学春留团察看的处分刚刚到期,此时见黄小玫走到跟前,突然上去行了个军礼,两人都红着脸笑起来。大家楞一会马上跟上趟,笑得东倒西歪。两年前的批斗会大家那样煞有介事,如今在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的黄小玫跟前,显得闹着玩似的。事情出在一个礼拜之后。黄小玫在一次演讲中碰上一个人,上来就紧紧抱住她,叫着那个几乎被她忘了的乳名。她正想挣脱他的怀抱,又听见一个女人叫着同样的乳名。她把脸挤到那怀抱之外,发现叫她乳名的女人竟是母亲。那个早离她半世远的乳名就这样一声一声,从生叫到熟,叫到她从这个缺席了很久的亲生父亲这儿认领了它。

他们幸福地看着她,母亲说爸爸复职了,又要做部长了,又会有小车坐了。她应接不暇的对他们笑,对他们“咱一家人总算破镜重圆”的提法心惊肉跳。当晚回到宾馆收到了池学春的信,约她去人民公园走走。信上说当时声讨她的女兵中,唯有她是诚实的,没有小题大作,而是大事化小。也唯有她事先没有勾引过他。他说直到她回文工团演讲那天,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始终对她怀有的同情。也直到听完她的英雄事迹之后,才意识到他不配同情她,因为她是个多么有力量的人,有着忍辱负重的古老美德。

黄小玫一夜没睡,不断打开台灯,瞪着信上那一笔漂亮的钢笔字。天亮的时候,她走到宾馆花园里,还是瞪着那张信纸上的漂亮字迹。人们事后回忆起那天早晨,才知道那便是黄小玫的最后一个清醒形象。这本该是她一生中最灿烂的一天,上午在体育场有一场几千人的演讲,然后亲父亲的小车来接她,到成都唯一一家西餐馆去和亲母亲吃破镜重圆饭,晚上有池学春陪她,去花好月圆地走走。……穗子没能如愿完成有关战斗英雄黄小玫的长篇采访。

因为黄小玫过分紧凑的演讲安排,也因为轮不上穗子这样的临时记者来写黄小玫这样的著名英雄。她们聊过两次,都是叙旧式的闲谈。后来穗子再次被派去了野战医院,回到成都不久,借调到北京去了。好几年后她碰到成都的一个老战友,问起黄小玫。那人很惊讶,说不会吧,你什么也不知道?穗子想北京的军官们近两年忙着学跳“的斯可”,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英雄啊光荣啊颇遥远了。老战友说,黄小玫疯了。

人们在宾馆花园里见她独自走了一早晨,脸上挂着个类似遗像上的永恒微笑,非常非常美丽。当天上午她走上体育场的讲台,大声说:“你们别把我看成女雷锋,其实雷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可遏制地笑起来,就像她多年前听到同屋女兵在梦里发出的另一个世界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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