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八年前……”贺沂的不知第几个问题。
“八年前,”冷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准确来说, 是不复存在了的的第六指, “我还只是个暗阁最底层的杀手, 那是我的第一次任务。我收到的命令是在附近截杀漏网之鱼, 我不晓得……自己要杀的人是谁, 甚至没有资格晓得那场任务的负责人身份,更不用提委托人了。”
对于冷瞳的这种回答,贺沂并没有意外, 而是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但如若雾面并未撒谎, 那当日的负责人应当是方成为新任蚀骨不久的他。据他说, 当时, 早在暗阁之前,便已有了一群人杀入……”没敢看贺沂的眼睛, “杀入景王与冀王的住处。迟到一步的暗阁只是捡了个漏,派了一半的人手在外围拦截,一半人冲进去,试图在混乱中寻到那传说中的皇储密诏,可最终却什么都没能找着, 反倒是被刺杀得手便就地自尽的黑衣人泼了一头污水。”
“两方势力, 这与我们三年前查到的无甚区别。”贺沂点了点头, “当时太子年方十二, 掀不起什么大浪, 但他身后的杨家却不同。”想了想,贺沂突然改口解释起了京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太子明面上虽是柳皇后所出,但不知因何原因,自幼长在杨贵妃膝下。而杨家与作为开国功臣的柳家不同,之所以能占据左右二相之一的位置,难免有着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令人闻风丧胆的杨家暗卫便是其中之一。”
“那杨家暗卫,便也是现今太子暗卫的发源地,虽然现在二者已经各事其主了,但在八年前,乃至十年前,杨家暗卫,”似乎有着什么言下之意,贺沂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都是让太子依附于杨家的最大诱惑之一,更是杨家排除障碍、扶持太子上台的最佳利器。”
“而相对的,当时年近弱冠的平王却大有不同,他年长于太子,理论上应当已有心思和能力策划一切,但却是个光杆王爷。因此,我们曾推断,”贺沂挪了挪有些发麻的身子,身上的伤口因为药效,已经不再疼了,“暗阁背后的委托人是光杆平王,而第一批到的杀手,却是杨家暗卫。”
“这也便是为什么三年前,露姐姐会应邀姜唐的任职宴,她是为了去确认那个猜测,以及……”以及确定六指公主的所在,看了冷瞳一眼,贺沂跳过那条信息,道,“但如今看来,这猜测或许错了,错的离谱。”
“姜唐与雾面的上任,虽然发生在三年前,但实际上,早在八年前,前任影门门主与暗阁阁主,就已经在被逐渐架空了吧?指使无法完全掌控的江湖门派刺杀当朝亲王,这种但凡有一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轻易做的事,之所以会发生,并不是因为平王手中无人可用,而是因为,影门是当时的他可以掌控的。”
听着贺沂的分析,冷瞳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她发现贺沂似乎故意遗漏了些什么。她意识到,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逐渐成型,一个细思极恐的念头。
“不过,好在现在知晓此事也为时不晚,之前欠了太子哥哥的一份大礼,正好可以用平王哥哥与那贺昆枢的故事补上。”贺沂眉眼弯弯,似乎并不是再说些什么骇人的谋划,而只是在讨论女儿家的胭脂水粉。
见冷瞳还是一脸的没有释然,贺沂拍了拍她的手,“姐姐放心,夜,很快就过去了,估摸着等不到天亮,晖哥哥他们就会寻来。”
“嗯?”冷瞳没反应过来。
“方才忘记与姐姐说了,虽然没用了些,”贺沂伸手指向了自己的脑门,那儿闪烁着一道弱弱的银色光芒,“但我也算是个幻灵族。”
冷瞳一愣,“可你是……”
“我是如假包换的景王独女没错,但姐姐可晓得,灵族的灵羽是可以移植给他人的?”
冷瞳摇了摇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见状,贺沂笑了,笑得像是个在炫耀定情信物的小姑娘一样,“我的灵羽就是晖哥哥给的,所以,在一定程度内,他可以感受到我的状态。而方才,我不是吞了双雪的焰珠吗?灵力与灵力间可以相互感应,所以在我吞下焰珠之时,双雪应当会感知到我身上的幻灵羽。她晓得自己的焰珠的大致方位,便也因此晓得了我们现在的所在之处。”
“晖哥哥前不久刚离开剑宗,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参加太子寿宴,现下应该离这儿不远。他之所以还未寻过来,估计只是因为焰珠的定位有些广,搜查起来得费点时间罢了。但无论如何,”贺沂直起了身子面对冷瞳,“此次,若不是姐姐出手相救,我……”
冷瞳一手捂着脑门,一手止住了贺沂的道谢,因为,她受不起,“莫……”
“姐姐,一码归一码,救命之恩便是救命之恩。还望姐姐受下沂儿这……”说着,便要站起身行礼。
“沂儿。”
第一次听见冷瞳口中出现这两个字,提出这称呼的贺沂本人愣住了。
“沂儿。”冷瞳只是重复着这个呼唤,低下了头,“沂儿。”可一切却尽在不言中。
久久地看着冷瞳藏得很低的眉眼,瞧着她那透亮的双眸,贺沂深吸一口气,“好,”点了点头,“姐姐的意思,沂儿明白了。你我二人之间的种种往事,自此时此刻起,就此揭过,我不再道谢,姐姐也不再道歉,可好?”
冷瞳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贺沂试探般地对上冷瞳的双眼,“姐姐可愿……与沂儿……结为真正的……姐妹?”真正的姐妹。
冷瞳没有回答。
半晌也不见冷瞳的反应,贺沂苦笑着摇了摇头,“姐姐你啊……”你若连这都接受不了,将来,又要如何接受你的真实身份?你何时才能卸下满心的防备?你若连这点防备都卸不下,露姐姐又要如何是好?
“你既如此,那作为虚长你几岁的姐姐……”冷瞳突然开口了,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贺沂的瞳孔随着冷瞳口中那“姐姐”二字的出现,猛地放大。
“所为虚长你几岁的姐姐,有些话,有些猜测,我不得不说,”冷瞳抬起了头,第一次,毫不设防地接下了贺沂的目光,“我是个粗人,不晓得你们那些皇家纠纷,但有一事,却是我这粗人用粗人的方式意识到的,一件你们或许漏了,或许又只是不方便提起的事。”
“阿姐,”贺沂蹬鼻子上脸地微微改变了称呼,“请讲。”
“你方才说的八年前之事,你们推测幕后主使乃太子殿下与平王殿下。”说出口的话是令人震惊的,可冷瞳的眼底却是那属于旁观者的冷静,“那你可曾琢磨过,为何陛下会一道圣旨召二王回京?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在写下圣旨之时,可曾预料到了兄长与幼弟的遭遇?他如若当真兄弟情深,又为何时隔五年,才派本就满身嫌疑的平王,前去调查那年的事?”
“有没有可能,”冷瞳那眼底的平静,就事论事的语调,放在贺沂的心头与耳中,却是比那牢房的刑具还要骇人,“我只是说一种可能,还望沂儿莫要介意。我……我听闻陛下久卧病榻,那……陛下有没有可能是故意如此做的,用一道富丽堂皇的封王诏书引蛇出洞,再借助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除掉那两根心头刺。一切,都只是为了他内心中那早已定下了的,皇储,继承人。”
为了皇储,拔出一切潜在的威胁。
“阿姐,你……”你可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可晓得……你……
可贺沂却没能将心头的百般情感与思绪说出口,因为,一直手忽然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
“这儿!搜!!”
火把点亮了黎明前的山林,追捕了大半夜的暗阁杀手们,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寻到了贺沂与冷瞳的藏身之处。四把火光照亮洞穴,与此同时,四个一组的黑衣人,闯进了这庇护了姐妹二人半宿的地儿。
洞穴是空的?这是杀手们的第一反应。可下一刻,他们便瞧见了扔在洞穴角落处的药瓶与沾血布条,更看见了藏在阴影里涩涩发抖的贺沂。他们慢慢地举着刀,向贺沂走去,却只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地上。还没能看清那东西的颜色,他们便以凭着杀手本能,抬头望向洞顶,他们瞧见了蝙蝠似的挂在顶上的冷瞳,却已经迟了。
四刀,四个人倒在血泊里。
还未完全从脑海中离去的血腥一幕,再次出现,可现实却并未给贺沂任何过渡的时间。四个杀手刚无声倒地,洞外不远处就传来了许许多多的脚步声。冷瞳想都未想,背起贺沂便再次杀了出去。她将仅剩的焰珠、幻珠一并扔向远处树林,用大火与幻觉拖住了杀手们的脚步,自己则背着贺沂朝截然相反的方向跑着。
又是一路的逃命,一路的索命。不知不觉间,冷瞳的刀变慢了,身上也添了无数新伤,但背上的贺沂,却还是被她毫发无损地保护着。
就当又一批杀手靠近之时,在冷瞳将贺沂藏在雪地中,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打算用自己引开杀手时,杀手们的刀,突然面向了自己的同伴。
一场匪夷所思的自相残杀,待附近的杀手们尽数倒于同伴刀下后,与黎明一起走进树林的,是两个人影:二话不说,对着冷瞳点了点头后便奔向贺沂的,秦晖;与擦拭着刀上的血迹,不敢向前看的,乌有——石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