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命, 换了一场梦?”冷瞳说。
“用命,换了一场预知梦。”朝露重复道。
“那……如若我们不去呢?”
“用命换来的因果链已经形成,我就算现在不去, 到时, 也自会有什么东西逼着我不得不去的。”想通了这些, 朝露反倒轻松了, 她两腿一盘坐回了案边, “眼下与其想如何不去,倒不如琢磨琢磨,在那大峡谷等着我的将会是什么。不过, 看来我与那大峡谷还真是有缘呐,五六年前一次, 现在又要……”
等等, 莫非五六年前的那次……朝露更明确地又一次意识到, 自己对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很是模糊, 模糊地诡异极了。
另一头,冷瞳则注意到,朝露一直用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听到这种措辞, 冷瞳很是不舒服。
朝露却并未发现冷瞳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 而是捏起了骨哨, “这一对骨哨中还有着她残留的灵力, 灵力中甚至还夹杂有灵识作为限制, 所以,不到她预定的情境, 我触发不了剩下的。”不向冷瞳询问,便将一对骨哨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又说,“此次之事,你归根结底也就是个送信的媒介,焦氏想要的人,是我,又或者说,是我的灵力。玉佩,我会取回来还给你,日后的事,江湖刀客还是当朝……公主,便要看你自己的选择。当然,也不是你选了便能如你的意,你的……”
实在是无法将皇宫里的那人称作冷瞳的父亲,“撕破遮羞布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无论是陛下还是太子、平王都定不会袖手旁观。皇后思女心切,可皇帝却要顾全大局,他定不可能承认当年之事,却也不大可能让太子当真继承皇位。”
“至于平王,他有野心,却无能力,这些年来尽忙着些勾心斗角之事,入朝多年毫无建树,陛下有心培养过他,但他心不在此,效果甚微。所以,对于立贺宇澎为皇储,陛下一直持怀疑态度。除却太子与平王二人之外,贺氏宗室里的男丁都是些远亲了,事到如今再过继一个也不现实。”
“如此一来,剩下的可能性,虽然很小……”朝露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不顾后果地一口气说完,“那便是立太女,扶持女帝。我朝现今在世的大长公主、长公主与公主加起来,算上……共五人。其中,陛下的姑母与胞姐共三人,应当不在考虑范围内。剩下的便只有,沂儿和……”认真地看向冷瞳。
顿了许久,“之前,陛下对六指公主态度不明,所以我们不便将公主之事捅出来。”接着,朝露将自己从村庄偷偷拿出的手帕,与让宁源用手帕给陛下交差之事都与冷瞳说了。“但如今看来,陛下许沂儿入朝,再经你方才一点,我恍然大悟,公主尚在人事,怕是陛下早便晓得了。”
“甚至,在你身边,在暗阁,一直有着陛下的人。”放慢语速说完这几个字后,朝露深吸了一口气,“沂儿的……我不说,你也应晓得。日后你们二人……那是你们的事。”咬了下嘴唇,“我与阿晖不求别的,只求灵族一安身之地。”
“当然,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定。你……”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冷瞳打断了朝露。
朝露一愣,半晌抱歉地笑了笑,“是我唐突了,方与你讲完那匪夷所思的故事,未等你消化,却又说了这些有的没的。我不该……”又笑了笑,笑得有些寂寞,“也是,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我的故事已经讲完。现在,信与不信,是去是留,由你来决定,我该走了。””
“你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冷瞳的声音有些颤抖。
朝露半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可过了许久,等话吐出口时,却变成了一个遮住眼底情绪的笑,“……是啊,是我又卑鄙了一把,故意将这些说与你听,陷你于不义。可我……抱歉。”
“……为何要道歉?自始至终,你从未对不起我过,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你。”
“不……”
“你可是打算一个人去焱州?”冷瞳再一次打断了朝露。
朝露没有吭声。
冷瞳却也没有打算等待朝露回答,“你明晓得我不可能走,更不可能让你一人去焱州,尤其是在……在听了你这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后。”
朝露继续低着脑袋装聋作哑着。
“说来也怪,事情是否早在三年前焦前辈的那场梦中就已经注定了?我是你的信使,自见了你,便再也离不开你左右。”冷瞳攥紧了拳头。
“我伤你害你,注定这一生都欠着你。所以……”
“你让我留在剑宗,我便留在了剑宗;你让我参加武林大会,我便参加了大会;你让我回雪茗谷,我便回了雪茗谷。而如今,你说我是公主,我便成了公主。明面上,我处处受制于你,但实际上,事事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我不晓得了……”
“朝露,我真不晓得啊,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这个人,以至于不晓得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了。以前的我,就是个妄想游进大海的深渊之鱼,或许就这么一辈子在血泥里挣扎着,可笑地妄想下去一辈子。”
“可自从遇见你以来,一切都变了,底朝天的。一层又一层我看都不敢看的真相,一件又一件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就像是被一网兜扔进了海里的深渊之鱼,在碰不到海的时候渴望着海的宽广,在坠入海中后,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海的恐怖。”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在呓语一样。
“深渊再深,一刀一剑伤的也只是皮肉,最多是把血流尽,坠入业火罢了。可海里人声与人心,却是……不见血的凌迟。灵族与凡人的两族恩怨?江湖中正邪门派的争斗?还有那我去都未曾去过的,皇城内的储位与权利争夺?”
“阿娘……阿娘以前总是说,说我是个公主,我以为那只是个玩笑。直到遇见了你,被你一步步推到现在,我才晓得……她没骗我……她又骗我……你告诉我,二十年前,我因为是个六指女婴,所以我亲娘不要我,我亲爹想杀了我,是我亲爹害的我养母家破人亡,我……”冷瞳的眼圈很红。
“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养我之人因我而死,生我之人却变了心意,一个想找回我,一个想把椅子扔给我。我……?就我这样的人,公主?荣华富贵?九五之尊?我想都不敢想,怎敢求?!我啊!我身上都是血啊!带命的血!一条一条的命,洗也洗不尽的血!你现在告诉我,我是个公主?”泪水终于忍不住下流。
“朝露啊,我就是个杀手,一个死后注定下地狱的人。你为何要……你既如此运筹帷幄,为何还要……”声音变大了,她的身体在控制不知地颤抖。
“我一个没有心没有情的杀手,我只能索命,帮不了人,去不得那至高之处,更承载不住你们一个个想给我的。”
“朝露,你要公主的身份,你要灵族的安宁,那你将我当做一枚棋子便好,你想要什么通通拿去,你利用我就够了,为何还要……为何要给我伤你的机会?为何要与我讲明这些?为何要这般待我?我受不起!”积在心头的百般情感终于冲破高墙,咆哮了出来。
“我那样伤你,你却要如此对我,我……”
“你要我如何是好!!”
都说,内敛的人不爆发则以,一旦爆发,那必将是惊天动地。眼下的冷瞳,便是如此吧。响彻整个雪茗谷的声音,还有那决堤洪水般的泪流。
朝露很心疼,却又……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她不晓得该如何弥补。她想去替她擦干眼泪,她想将她抱进怀里,想安慰她,想……可她却又怕……
她向着哭声的源头,将脚尖点起,将手伸在了半空中,可却又止于此步。
她……不忍地撇开了脑袋,攥成拳的手将掌心快掐出了血来。
“小露露,你怂啊。”只有朝露听得见的声音,外加一只鸟儿不厚道地一推。
朝露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冲入了……啊不对,是给了冷瞳一个大大的怀抱。
朝露抱住了冷瞳,双手却有些不知该放在何处。她以为冷瞳会反抗,却未曾想到,冷瞳竟是在最初的一僵过后,就不能自己地死死箍住朝露的背,将脑袋埋在朝露的肩窝,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将十多年来的委屈、悲痛与恐惧压缩在一起,哭着。
她上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像这样哭,她以前有过吗?
在朝露的印象中,她从未见过冷瞳哭,哪怕当年在她阿娘的墓前,她也只是眼眶红了红。甚至,相处近半年以来,朝露从未在冷瞳面上见过任何大喜大悲的表情。她的表情总之淡淡的,淡淡地笑,淡淡地怒,淡淡地眼眶红。她年仅二十,见闻甚少,可身上却压着很多很多,就好像外露的表情稍稍幅度大些,小小的肩膀就会承不住似的。
朝露的肩膀湿透了,人被箍疼了,可她却一动未动。
冷瞳的哭声狠狠地搅着她的心窝,她痛,她也痛。冷瞳的哭声渐渐变弱了,可痛却不会消散,无声地泪,更是让朝露痛到了深处。
“我的肩膀不宽,但它很空、很闲。有些东西,你若是扛不动了,扔点给我,可好?”朝露忍不住说。
冷瞳的身子动了动,朝露很害怕,害怕她就会这样离去。
可冷瞳却没有,“让我……再稍微一会儿就好,让我……靠靠。”朝露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