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1

天微寒,雨半歇, 山中空气潮湿, 落芳满地。女瑶带着程勿, 直接杀去寻二老质问——让他们教程勿一些武功诀窍, 江湖经验,他二人见天教些程勿什么?

站在落雨后山中的姑娘与往日不太同, 她的凌厉气势在爆发后已荡然无存。此时女瑶立在二老面前, 面容若雪, 眉目若鸦,下巴也因为病重而几多瘦削。她娇娇小小的,与世间普通小姑娘看着也无甚差别。然这“无甚差别”, 看得二老心痛,几乎潸然泪下——

“瑶丫头, 你都这般了, 何必逞强?正是该有一人来好生照顾你啊。”

女瑶黑着脸:……我怎般了?怎么就“都这般了”?

她扭头, 看站在自己身后的程勿少侠。二老一哀愁, 程少侠更是目中湿润点点, 水气凝在眼眶中,他的睫毛颤啊颤,泪水坚强地没有落下。他对女瑶露出一抹小白花般怜惜却宽慰的笑容:“小腰姊姊,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女瑶怔了下, 摸了下自己的脸。确实, 程勿心里知道一些她的状况, 二老陪伴三代教主成长、更是心知肚明。这样的双方凑在一起,交流过意见后,都必然觉得她活不了多久了……程勿握住她的手:“都怪我让你又动武了……你干什么非要亲自来?你不来的话就没事了……”

他心中难过,因从二老那里系统了解过女瑶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了。《淬阳诀》分四个篇章,程勿仅学到第二篇章,才进入“淬阳诀”的正题;但女瑶已经处在《淬阳诀》的末篇“沧水篇”很久了。淬阳诀的隐患问题存在很久,一直消磨着女瑶的元气……女瑶碰见他的时候就已经很难受了,结果为了救他,一次次把自己置于险地。他还怪女瑶对他不好……女瑶是拿命对他好啊。

程勿泫然欲泣:“你要是出事,我也不要活了……”

女瑶:“……”

女瑶肃容斥他:“胡说什么?我教你武功是为了让你说这样丧气话么?我教你武功,是为了让你这样回报我么?人生很苦,希望很渺茫,然你要熬下去。你必须给我熬下去……我教出的徒弟,绝不是软弱丧气之辈。”

程勿:“我不是你徒弟!”

他大声:“我是你、是你……”

他眸中潮湿含水,眉目清清,又站如松,瘦肩窄腰。目中先是隐怒,然后对着女瑶清亮的眼睛,他脸刷红,又半天吭哧不下去。程勿一脸红,闹得女瑶也瞬间不自在。她的手还被程勿抓着,她无所适从地咳了一声,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回。

程勿低着头,悄悄看她,已听到自己擂鼓般“咚咚咚”的大声心跳。

女瑶……他想到了一些片段,想到了他被蛊所控的那日,是如何意乱情迷,又是如何被女瑶推倒的。他想到了唇齿含香时的快意,想到了她腻滑娇嫩的面孔,想到她和自己那样那样……程勿红着脸,屏着呼吸,快把自己憋晕过去了。

他心中紧张又欢喜,他手心出汗,讷讷道:“小腰,我我我……”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成亲,我想一辈子不和你分开……

他鼓足勇气,心中挣扎来去,多怕她如以前那般拒绝自己。他的告白还曾经吓着她,吓得她躲着他走;可是他若是不说,他又……程勿猛地转身,结结巴巴道:“我喜……”

他住了口,因为发现自己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了。

二老看着他哈哈大笑:“你的小腰妹妹早在你发呆的时候走了。”

程勿怔然后,被二老揶揄看着,他一下子沮丧,蹲了下去。二老笑个不停,活一大把年纪,多久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小孩子了。他们觉得程勿简直是为女瑶的需求而出现的:女瑶不听别人意见,就听程勿说话;女瑶粗心大意,程勿心细体贴;女瑶不喜欢男人压她一头,程勿也压不了她;女瑶想要一张白纸,程勿就是一张白纸。

程勿武功天赋高,难得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厉害,他只以为他比别人强一点儿,教他去烹饪洗衣,他也没觉得浪费了他的天赋。程勿围着女瑶转,整日“小腰”“小腰”的牵肠挂肚。最后,程勿还出身雁北程家……这出身都好哇。

二老已经畅想到日后魔教和程家结亲后,联手扫荡中原武林的美好日子。

眼下看程勿难过,他二人拿看“教主未来夫君”的眼神看程勿,自然要帮程少侠分解他心忧一二:“小勿啊,瑶丫头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程勿:有么?我怎么觉得她是刀子嘴刀子心啊。

二老:“你已和瑶丫头那般了,她日后的夫君即便不是你,想来也不会是其他人了吧……”

程勿:……那你们为什么说这个的时候一脸心虚?你们也不确定啊不是么?

被程少侠雪亮如电、透视人心般的眼睛看了,二老僵了僵,赶紧说重点:“重点是即使你们两个情投意合,你也得主动啊。靠瑶丫头主动,你得等到猴年马月去?瑶丫头就算心里喜欢你,你也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小勿,你要抓紧机会啊。你是瑶丫头这么多年来,肯纡尊降贵的第一个男的啊。有没有很惊喜啊?”

程勿一愣,果真瞬间高兴起来。但他谦虚道:“那有什么!她也是我的第一个、第一个……”

二老连忙道:“所以你看这是上天给你的缘分,你不抓紧,要是瑶丫头喜欢上别的男的了怎么办?”

程勿一下子想起了所谓的谢微张微李微之类的……他凛然道:“嗯嗯嗯!”

二老:“向她告白!跟她成亲!和她生儿育女!一遍不行就两遍!滴水可穿石,铁棒磨成针。”

程勿:“嗯嗯嗯!”

他恨不得拿出本子来把二老传授的经验记下来,然等程勿摆好姿势了,发现二老不说了。程勿疑惑抬头:“怎么告白?”

二老:“……”

他两人很尴尬:“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你自己想吧……”

于是程勿呆一下后,重新卡在了第一步上,让他焦头烂额。他自然该跟女瑶表示对她的喜欢,可是之前女瑶都不理他,知道也当不知道……程少侠抓着头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一行人在寨中没逗留多久,清点完尸体人数,女瑶的身体好一些后,他们便打算动身离开。二老自然是重回落雁山,斩教众人都入了关,落雁山还需要他两个老头子坐镇;其余人则跟着女瑶回中原,前往小玉楼这个临时聚集地。女瑶从屋中出来后,领着两个小喽啰清点人数的秦霜河便来报道:“教主,少了一人。那个夏教主的幼子不在人堆中,不知怎么逃过的。属下失职,已经搜了整座山,都没找到人。”

牵着马走过来的程勿目中一闪,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他望着一山青翠,目光微黯,隐隐发怔。一个青莲教的人,上千人,全死了。只因为他一个人……小时候春姨悄悄教他读书断句,春姨不是江湖人,春姨教他的皆是“宽厚”“善良”“大度”之类的道理。而今一个山寨的人因为他而死,程勿握紧缰绳,他发现自己只是表面内疚一下,心中的不安感却很少。

他……竟是没那么在乎。

想到女瑶浴血奋战一夜,他心如刀割;想到青莲教众人死去,他觉得罪有应得。他想若非青莲教先叛魔门,青莲教先抓他,女瑶也不会这般怒……程勿站在风中细雨下,听女瑶漫不经心地说“丢了就丢了,一个小孩子而已”,秦霜河不赞同教主的态度,与教主据理力争说“杀人定要斩尽杀绝以防后患”……而程勿安静地看着他们。

十七岁的他,在此清晨,第一次窥视得见自己的内心,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冷血阴暗面。

十七年在程家被打被折磨的日子,哪怕他掩藏得再好,到底在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恨意。程勿心中的阴暗面一直存在,与他站在深渊两边,沉默对视。程勿垂下眼,静静的,将自己那一面重新压下去——不,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就想做一个正义少侠。

我就想这样待在女瑶身边,站她身后,大步追上去。我就想成为一个有原则的正直君子,就让这一面过去吧。

讨论完青莲教的事,女瑶打个响指,示意诸人可以撤退了。自此世间再无青莲教,魔门十三门除去一门,十二门中重新只有她的声音。女瑶向前走,忽而肩膀被人点了一下。她抬头,看到是马上躬身的程勿。程勿道:“你受伤很重,不要自己骑马了。我带你一程。”

女瑶仰着脸看他,见他目若星辰,银河烂空。

程勿坚定无比地向她伸出手。

他指骨修长有力,指甲圆润,轻轻曲着,线条十分好看。他扬着眉看她,抿着唇,睫毛颤抖,装得很淡定、实则分外紧张地等她答复。

女瑶心里微笑:程小勿啊……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女瑶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放开,她的手伸出。在程勿亮起的眼眸下,女瑶的手落在了他手掌上。她抓着他的手,借力一跃,人腾空而起,跳上了马背,坐到了他身前。

程勿惊喜:“……!”

女瑶哈哈笑,仰头:“满意了吧?”

程勿哼了一声,没说话,眉目间却春意盎然。他高喝一声“驾”,夹紧马肚,身下骏马登如闪电般冲出。骏马神采飞扬,高跃过篱笆,一径穿过山道两旁的树木,向山下行去。魔教诸人看得呆滞,耳听教主爽朗大笑声,眼见教主被程少侠御马带走。他们连忙牵上教主留下的那匹马,紧追程少侠而去。

一路下山,风驰电掣——

秋意渐浓,两边景致有浅绿色变为枯黄。秋收已过,草木凋零,野间行人已十分少。秋雨凉凉如丝如线,滴滴答答地飘落。程勿从后贴紧女瑶,紧抱住她。他清瘦的身形正好能护住娇小的她,她坐在他怀中,向后靠着他,将自己的力量完全压在程勿身上。

风吹起额上的发丝。

女瑶舒服地眯起眼,眼中噙着点点笑意。

程勿的手臂扣在她腰间,他的肌肉紧实如流线细绷。他初初开始成长,正是年华大好之时。被男人保护在怀中,于女瑶是很新奇的体验。她的话含在口腔中,想说让他别骑马了,把“玉皇篇”中的轻功拿出来练一练。但是话到口边咀嚼来去,女瑶眸子闪烁,却没说出。

她向后缩了缩,在他怀中闭上眼:算了,程少侠的怀抱这么温暖,他若是走了,她多孤独。

女瑶向后缩的样子,让程勿误以为她冷了。他更是抱紧她,贴着她后背,将内力传给她。程勿欢喜道:“小腰姊姊,你看——”

女瑶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只看到天地高远浩渺,云团成聚。女瑶茫然:“看什么?”

程勿:“那云多好看啊。两片云贴一起,不就像我和你么?”

女瑶认真地看半天:“……有么?”

“看那朵花!多好看!”

女瑶瞪大眼:“哪里?有么?好看在哪?”

程勿气:“……你真是个棒槌!”

程勿再指田野间结伴飞过的蝴蝶、在水池上轻轻一点的蜻蜓,他愉悦地让他看树上飘着的叶子,带她欣赏一行白鹭于云间拍翅,再停在悬崖边,看云水共天,雾淘滚浪……世间风景千千万,程勿握着她的手,一点点,与她的手心紧贴,十指交叉。

虽然他的女瑶姊姊全程迷惘,完全没欣赏到所谓的美景。

程勿微微气馁,只好不厌其烦地指给她解释……

魔教诸人远远坠在后,看程少侠和教主结伴而行,那般亲密。他们从中原赶到此地,花了十天时间;然他们从此间回到小玉楼的门派位置,走了近一月时间。概因程少侠他执着无比地纠缠他们教主,他们教主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逼程少侠练武,同时拿出陶华大师姊给出的残篇,自己补自己的缺陷……

至此,魔教中人都觉得,程勿一定是他们未来的教主夫君。

而此时,小玉楼的门派所在地,金使等人已经翘首相盼,等待教主回归。青莲教一夜灭门的事让小玉楼的师徒遍体生寒,却让金使等人精神大振。如今江湖到处在说这件事,不光金使他们,就连去捡朝廷漏子的斩教圣女白落樱,和夜神张茂,都听说了他们教主闹出的这般大动静。

白落樱捂脸向往:“哇!”

教主真是威武!为了程少侠一人,灭了一个门派。若非程少侠,教主都懒得理会青莲教的叛教呢。世上姑娘,谁不希望有这么一个一发冲冠为红颜、还了不起的夫君呢?

白落樱和夜神张茂伏在一条御道一侧的墙头,此乃官方必经之道。斩教教主的可怕传遍中原,连洛阳这边都听说了。只是比起江湖人士,不习武的普通百姓,有的觉得江湖人血腥,有的觉得斩教教主真是威风八面。要等的人一直没有等到,白落樱蹲伏在墙头,取出她收到的纸条,再次激动地将教主一夜挑一门的事迹读一遍。

白落樱问旁边不动如山、目光如鹰隼般盯着下方的张茂:“夜郎,若是我被敌人抓了,你会一夜灭一门么?”

夜神以专业的隐藏姿势伏在墙头,整个人快要被头顶坠着的树叶压倒。然他纹丝不动,手按在墙头,听着四方动静。他比白落樱专业几多,然他每次进入状态没多久,旁边白落樱都要与他说话。

夜神皱眉,心想:日后出任务,绝对不能带小白。小白莫不是敌人的卧底吧?就会耽误我时间。

幸亏夜神习惯沉默,没有把他的真实想法说出。然白落樱问他话,他说出的答案也不动听:“不会。”

白落樱大恼:“为什么?!”

她用拳头捶旁边情郎的手臂:“我都被抓了,你都不会去灭门!”

张茂冷静的:“我是杀手,我不擅长单打独斗,不擅长直面迎敌。我武功也比不上女瑶。我不可能一晚上去灭一个门派。”

白落樱一滞:“……”

她气得:“我就是举个例子嘛。我又不是真的让你去灭一个门派,我当然知道你做不到了……但是你不会哄哄我么?谁要听你的实话分析了?你一点都比不上我们教主!我干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她突发奇想,捧着脸颊出神道:“我要是能嫁给女瑶姊姊就好了……”

夜神打破她的幻想:“可惜她是女的,你再爱她也无用。”

白落樱:“……”

她咬腮帮,回头怒瞪他,快要被这个臭男人气死了。她叫一声,扑过去。夜神怕她从墙上摔下去,不得不张臂将她接个满怀。怀里的姑娘伸长指甲,狠狠地在他脖上划了一道。夜神皱眉不语,白落樱在他怀里又踢又打,小声骂他“无情”“冷血”“软脚虾”。她也不会多少骂人的话,就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弄得夜神手足无措。

夜神想:我又怎么惹她不高兴了?

被白落樱打了好几下,夜神一时没忍住,叹口气说了实话:“女人好麻烦。”

白落樱:“啊啊啊啊你这个混蛋——”

她气得快要尖叫了,张茂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声。白落樱立即意识到他们要等的人到了,不再跟情郎撒娇,她拍了拍张茂的手,示意张茂放下捂自己嘴的手。张茂见她乖了便松开手,眼睛仍看着下方,看下方黑压压来了一队马车。他忽的气息一压,手臂僵了下,低头,看到自己手腕处的一个清晰牙印,还渗着血。

罪魁祸首的唇还贴着他的手腕,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咬出的血迹,冲他狡黠地翘了下鼻子:让你欺负我!痛吧?反正你不敢喊出声。

张茂:“……”

他看她自得却明媚的笑脸,心中荡起,软成春水。他忍不住想笑,却只是甩了甩手腕,抓住姑娘的手,压抑住自己此时的心猿意马。张茂努力定下神,与怀里不再闹他的白落樱一同将身子压得再低些,盯着下方缓缓行来的车队看:

据斩教传来的消息,新朝定都洛阳后,几位皇子征战后回洛阳,在洛阳争权争得不可开交。剑拔弩张之时,远在长安的燕王妃生子后难产而死。燕王唯恐自己势力薄弱的长安地段被政敌打压,立时让府上小妾抱着婴儿来洛阳汇合。

此日经过洛道的,当是燕王新出生没多久的世子。

斩教特来洛道看望他们要闹出什么乱子。

白落樱点着下方人,跟张茂使眼色,让张茂牢记她之前说过的信息:燕王的前几个孩子都早夭了,理由千奇百怪,燕王十分看重这个小孩子。斩教要与燕王合作,少不得得把心思往这个小孩子身上放一放。

不信燕王世子进洛阳,政敌们不动手!

白落樱和张茂在上方伏身而观,下方的车马渐行渐近。香车宝马,一路胭脂浓郁。马车最中间的一辆车中,燕王的小妾紧抱着怀里的婴儿。听外面侍卫说已进了洛道,不日当可入洛阳,小妾微微松了口气。这一路上她精神十分紧张,唯恐怀里幼儿遇刺,她可无法跟燕王交代……想她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带着一个小孩子进京,小妾心中甚苦。

然小妾心神将将放松,忽然两方高处传来黑色箭只,杀向这只车队。车队一下子乱了,马车蓦地停住,车中小妾差点被甩出。她怀里的婴儿立刻嚎啕大哭,四面涌来的刺客门听到哭声,立时向这辆车中杀来。

“保护世子!”

高处,白落樱和张茂静静的,看四方人马围住了这队车马,开始大肆杀戮。白落樱屏着呼吸,见一个娇弱的姑娘颤巍巍地从一马车中爬出,怀里的婴儿已哭得歇斯底里。侍卫们、刺客们乱糟糟挤一起,哭叫声混着兵器碰撞声,白落樱心想:果然。

而张茂不待她吩咐,当即跳下墙,跃入了杀阵中——

神鬼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