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2

真阳派后山某普通弟子不得入的地下冰窟, 冰雪凝成锋刃, 寒风凛冽自四方袭来。这座地下冰窟, 经过长年累月的布置,已成为一座天然运转的“冰洞”。因寒风冷气无时无刻不在灌体,在此的人, 都不得不运行全身功力去抵抗寒气。若在此练武,事半功倍。

这个地方, 被真阳派经营了百余年, 向来是门派用来奖励精英弟子的。四年前真阳派联合中原其他三派攻打落雁山, 真阳派从落雁山取得斩教教主宫舍才有的碧绿冰玉床。真阳派将碧绿冰玉床安置在冰窟中,此床和此环境两相夹击, 使得弟子习武功力增长更快。

几年前, 雁北程少主留在真阳派养伤,未尝不是因为此冰窟与冰玉床的缘故——此地与雁北环境类似, 对程少主的功法助益更大。

然三年前, 四大门派与魔教的大战败北后, 真阳派封了这座冰窟,再不把此地当做给门派弟子的奖励。

真阳派的弟子们曾经不解, 若他们今日看到此冰窟中坐在寒冰后的女子,便知门派为什么封了冰窟不许弟子进来了——坐在碧绿冰玉床上养伤的女子, 正是在江湖上已经失踪三年、人人皆以为她死了的女瑶。

她在这里躺了三年, 借助此地环境和冰玉床对《淬阳诀》天然的修复功能疗伤。外界无人知道。

近日, 谢微来看她时, 已觉得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呼吸渐渐灼热了起来, 便知她即将苏醒了。今日举火把下来冰窟,站在冰床一丈外,与盘腿坐在床上的女子四目相对,谢微并不意外。

看着这位姑娘,他举火把的手颤抖,微微恍神——

子夜冰雪一样幽深清亮的眼,舜华般的相貌。面颊瘦小,肤色玉白,散发盘腿而坐,沉着冷静。

她一点也没变。还是那副少女身量,少女样貌。她的少女面容极具欺骗性,让人觉得她稚嫩可欺,娇憨俏美。

然谢微早已知道,女瑶非但不“稚嫩青涩”,她还心狠手辣,心机深重。他与她相识的数年,自他俩认识开始,女瑶不断刷新着他对她的认知,一次次伤他的心。而今,他对她已无一丝指望。

二人对望,半晌,女瑶声音沙哑地先开了口:“多谢你救命之恩。若有所求,我尽力回报。”

谢微唇扬,笑得讽刺:“我对你的所求,不过是你回去说说服程勿,让他答应武林盟主的事。你看,对你还是有好处的。你不就是想捧他,将他捧得至高无上么?”

睡了三年,女瑶对江湖上的事自然不知。但即便不知,她当年赴死前就胸有丘壑,一切都照着她的预计在走。谢微说“武林盟主”,女瑶不置一词,就理解他在说什么了。

谢微的目色更暗了:果然,连这个她也想到了。

她早知道大战之后正道式微,朝廷必将趁虚而入。若与朝廷相抗,正道和魔门必然联手,武林盟的盟主人选必然从魔门出。而魔门的人物,女瑶当日选择让玉寒长老将一身功力传给程勿时,她就为程勿安排好了这条路。

她喜欢的,她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捧。

女瑶垂下眼:“除此事,我还可答应你其他要求。我女瑶的性命,自然值得你提任何要求。”

谢微:“我无要求,这个条件留着日后有机会便用吧。你日后将四大门派弟子看做你自己的下属,不对正道和魔门有偏见,我已没什么奢求。魔教教主的人情,还是欠着为好。”

女瑶颔首,依然是淡着脸,沉着无比。

她忽而看身下的床:“这碧绿冰玉床……”

谢微淡声:“碧绿冰玉床是你斩教的,日后你们过来取吧。”

如此二人说了几句话,就无话可说。谢微眼帘垂落,不怎么看女瑶。他昔年对女瑶的一腔爱慕之情,早已在见识到她的真面目后消磨得干干净净。他心中悲凉,想他少年时期,到底欢喜错了人。那些不甘、不服……在当日见到满身鲜血的女瑶时,就慢慢的,从他身上退走了。

四大门派当年攻打小玉楼山,他心系女瑶,还去求了蒋声。他和蒋声联手把四大门派攻山的消息早早传出去,就望女瑶不要来小玉楼山了,望女瑶不要死。他认为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事后他带着内伤极重的兄长离开小玉楼后,他看着安静婉约的嫂嫂等在山门前时……他心中后悔羞愧,想若非是他提前泄了消息,兄长不至伤重至此。

谢夫人安慰他:“不怪你,这是你兄长的选择。他早不想真阳派锋芒太露,早想找机会封山,韬光养晦了。”

然而嫂嫂不怪他,谢微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尤其是、尤其是……他兄长伤成那个样子,他在小玉楼山下遇到即将濒死的女瑶时,还是没忍住带走她,愿意救她。虽然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对女瑶的爱意,就很淡了。

想来一切皆是女瑶的算计,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二人无话可说,女瑶既已醒来,也不愿在此地多留。三年时间,为了能够醒来,谢微帮她废掉了她的一身武功。三年来,她日夜修补着自己的筋脉,将昔日的隐患全从体内排出去。破而后立,重新修炼《淬阳诀》。武功从头开始,比被当日《淬阳诀》遗留的隐患问题害死,不知好了多少。女瑶更是心情愉快:废掉一身武功,虽然武功差一点,但是性命保住了,甚好。

而程勿……

想到程勿,女瑶意识微微迟滞。她的心向上扬起,有一丝迫不及待的心情流出……她睡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她的小勿现今是什么样子。她得快些赶回去才是……

女瑶跟谢微打了声招呼,便下地准备离开这里。谢微不阻拦她,望着她的背影,到她踩上冰阶时,谢微到底没忍住,问出来:“你对我真的就这么残忍么?”

女瑶后背一僵,她慢慢回眸,向下方立在冰天雪地中的青年看去。她眸中闪过几丝微弱的情绪,然后很快收敛。她平静问:“何出此话?”

谢微敛目轻声:“三年了,我已经想明白。那场大战不光让你元气大伤,你最大的问题,是你体内那股暴虐的真气,让你求生不得。你一直记得碧绿冰玉床被真阳派拿走了,你也早盯着我们门派的地下冰窟。你选择跳崖,而不死在程勿面前,是怕他承受不住。”

“你那时也无保障,不敢说你一定会活下去。但是如果你在程勿那里,知道你想借用我们真阳派的地方,程勿一定会无条件地来求我们……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以魔门十二门的投降为代价。他到底不是魔门人,他不在乎那些,然而你在乎。你不肯把你的东西拱手相让,你还觊觎着我们的东西……然后你想起了我。”

谢微自嘲地想:“你想起我深深爱慕你,对你求而不得。爱人的心,谁先心动谁认输。你浑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放着你去死。与其让程勿来求我,不如你直接找上我,让我带你走。你利用我对你的爱慕,如愿来到了真阳派……然后在三年后,如愿醒了过来。”

女瑶目光轻轻闪烁一下,低声:“那时我并不保证我能活下去……我不得不铤而走险。小勿那孩子你不知道……他能承受住我死,但一定承受不住我死在他面前。他会疯了的。为了他,为了我自己,我只能利用你了。”

“谢微,我很抱歉。”

谢微幽声:“不止如此吧?你不在程勿面前死,一方面是怕程公子承受不住,另一方面是怕断了他的念想,从此后他忘了你,和别的女人成亲生子吧?你这般自私的女人,你视程公子为你的所有物,你根本不允许他离开你。哪怕你死……你也要选一种让他念念不忘的方式。见不到你的尸体,他就不会死心,就会一直找……你就可以一直吊着他。你醒过来了,可以和他再续前缘;你死了,他也浑浑噩噩忘不掉你。”

女瑶摇了摇头,道:“不。我对小勿没那么残忍,我虽然心狠,但还没有你想的那么卑鄙。我只是单纯的不想他太难过而已。”

女瑶忽然一顿,唇微微翘了一下,望谢微:“真好,谢公子。你终于开始以最大的恶意揣摩我,当是说你对我的心思,已经彻底没了。恭喜你。”

谢微肩膀轻颤了一下,唇微发白。原来连这个都被女瑶算计了……她就是要断他的情丝。这样想来,她似乎对他,也是有情的。

谢微轻声:“你到底爱他。”

“你把所有的好都给了他,就把狠心留给了我……我确实对你失望至极。”

“那么女瑶,日后,但愿我再不用遇到你了。”

【心里若是有一个魔教妖女,那妖女还非常的有本事,杀人放火不费吹灰之力,那你该多惨。】

他确实已经很惨了……

……

除夕之时,风雪载途,程勿拒绝了春姨的挽留,离开了雁北。他踩在三尺厚的雪地上,行走如风飘过,不曾在雪地上留下一点脚印。身后灯火通明的古宅、半空上绽放的烟火,全都离他远去。

背后的春姨声声凄然:“小勿、小勿……”

也被他丢在身后。

程勿沉默地走在雪地中,任冰雪覆上眼睫,眼前视线模糊,看得天地皆是一片黑灰色。程家只有春姨希望他留下,少主程淮心情复杂欲言又止,其他长辈和同辈人则当没看见他。他这个出身不好的人如今变得这么强大,程家不废了他已经仁慈,程勿从不曾奢望他们会像对程淮一样对自己。

那些欢声笑语、嘘寒问暖不属于他。

那个家不是他的。但是程勿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看着空中漫飞的雪,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

即便在落雁山待了三年,即便为斩教做了那么多事,程勿依然没有归属感。那是白落樱、金使他们的家……依然不是他的。没有人等他,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家。

除夕之夜、新春之日、元宵之晚,程勿一身灰扑扑的,一直在路上走。他从一家家人间灯火外路过,他沉默地走在罕无人烟的官道上、山路上。从雁北到西林落雁山,等元宵节过,程勿才回到了山上。

风尘仆仆,程勿将将坐一会儿,白落樱就敲门求见。白圣女和高大的夜神大人一同来见他,白落樱的面容如霞,眨着明亮眼睛,欣喜地跟程勿说:“你回来了!太好了,我一直怕你不再回来了。”

程勿微微笑了一下,声音凉凉的:“我又没地去,马上又到女瑶的忌日了,我当然会回来了。”

不知为何,白落樱他们总是忧心忡忡,觉得程勿迟早会离开。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任何人看到程勿安静立在山上看风雪的样子,都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听到“女瑶”,白落樱目中轻微暗了一下。她勉强打起精神,道:“其实是这样,我这两日就要和张茂成亲了……你若是还不回来,我也会让你去找你。我们都希望你在。”

程勿怔了一下,看向白落樱身后的张茂。夜神轻轻点了下头。

见他不吭气,白落樱急促道:“我并不是故意挑这个时候,我已经把日子提前了……我不是触你霉头。是我发现我有孕了,再拖就找不到吉日了。我并不是故意的!”

程勿再愣了一下,才明白白落樱为何而道歉。因再过十天左右,就是女瑶的忌日。白落樱选在这时候成亲,离女瑶的忌日那么近……她怕程勿多想,怕惹得程勿伤心。

程勿笑了一下:“没什么,我不忌讳这个。”

“女瑶也不忌讳这个。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很高兴看到你成亲的。”

白落樱俯眼,漂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程勿。见程勿面色淡淡,果然没有一丝难过或愠色,她才微微松口气。踟蹰半天,她轻声:“小勿,谢谢你啊。”

“那我也有一事相商。”程勿说。

白落樱当即:“什么?只要你说,我一定办到!”

程勿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已经补全了《淬阳诀》,魔门和斩教的事务都步入正轨。我觉得我可以放下担子歇一歇了……这几年,你们也知道我心情不佳,我想离开这里,四处云游。这两日,我把手上斩教的事务过给你,之后我就能放心走了。”

白落樱怔忡看他半晌,青年秀丽如水,沉静似水,他幽幽凉凉的……白落樱心头涌上一阵难过,答应了下来。程勿这样子,很多时候,白落樱都想说让他忘了女瑶吧,纵是女瑶才是白落樱的亲人,然程勿这样子……

张茂握住了白落樱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

圣女大人的成亲,在斩教是一等一的大事。婚事办得十分热闹,程勿出席了,五使十二影皆出席,魔门十二派全来观礼,朝廷也派人送来贺礼。就连中原武林,都来了不少观礼恭喜的人。

当夜众人喝得酩酊大醉。

程勿坐在席上,被金使大人抱着酒坛子劝酒。金使龙闭月喝多了酒,又哭又笑,拽着程勿不放。另一边,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目光不断往这里扫来,鄙夷地将金使看了一眼又一眼。秦霜河身边坐着乖巧的小阿照,小阿照白白胖胖,煞是可爱,乌灵的眼珠子盯着不远处的金使。小阿照几次想跑过来,被他娘一掌拍在脑袋上按了下去。

程勿武功高强,清晰听得秦霜河的声音:“给我乖乖坐着!不许叫那个人‘爹’!”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崽子,娘我把你养这么大,我说不让你认爹,你就不能认!”

阿照小声抱怨:“娘啊,你们不要吵了嘛。”

秦霜河拍桌子拍得极响:“不是吵!我和他势不两立!根本不是一路人,别想把我和那个死男人绑在一起。”

而近处,龙闭月拉着程勿的胳膊,哭哭笑笑地抱怨:“那个死女人,防贼一样防着我……阿照是我儿子啊。大家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天天拿下巴看我……艹,有没有下属的自觉啊?”

“要不是为了阿照,老子早一巴掌拍死她了。”

程勿静静的,说:“真好。”

金使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大着舌头瞪眼睛:“好什么好?老子这么惨,你还说好?小勿你有没有良心啊?”

程勿慢慢道:“你们都过得真好。”

金使:“……”

程勿坐在酒席间,看着觥筹交错,看着人人欢颜。白落樱和张茂修成正果,金使和秦霜河打打闹闹,小玉楼的徒弟三人神采飞扬……灯红酒绿,绿蚁新醅。所有人都过得很好,只有他过得不好;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笑不出来。

等白落樱和张茂入洞房后,程勿就离开了这里。之后几天,不过是把斩教的事务交代出去。他把一项项权利交出去,斩教皆有些低迷,知道程勿要走了。程勿为人很冷淡,然他不发脾气,他处理斩教事务的时候,斩教教徒觉得他真是一个好人。程勿从不像女瑶那样脾气诡谲,说翻脸就翻脸。跟程勿几年,发现这个人好像是没有脾气的,再大的事,他都不冷不热……斩教教徒有些可惜这么好的人要走了。

女瑶忌日那日,斩教上下轰轰烈烈地祭奠教主,叩拜教主。

程勿放眼望去,除了白落樱等少数几人,大部分斩教教徒,脸上的哀伤都很淡了。时间是感情的敌人,曾经多么崇拜女瑶,女瑶一离开他们就慌神。但现在程勿在,他们对曾经的女瑶教主就没那么怀念了。

程勿低下了眼。

当晚黑夜无声,繁星灿烂。银河彼岸,群星尽头,尘埃在苍穹下横贯游过。

程勿徘徊于自己的院中。

他将“爱妻女瑶”的牌位摆在院正中的桌案上,将九转伏神鞭放在了牌位旁边。他目光幽幽地看着这座牌位,透过这个牌位,好像能看到当年女瑶的一颦一笑。记忆回到以前女瑶逼他习武的时候,回到落雁山上,最后流连忘返于中州小玉楼山上。

她像是一个瑰丽的梦,闯入他的世界。时日尚短,她就又离开了。

程勿想到女瑶曾经鼓励他的话:“要满怀希望,无论我如何摧残你。”

而今,立在星河下,程勿轻声,喃喃自语:“……我没有希望了。”

再想到那时候女瑶与他并肩站在夕阳下说:“人生路上,最难的不是看得到的眼前的成功或失败,而是煎熬,漫长的,看不到未来的煎熬。”

女瑶说,人生一直很苦,人生要不断地熬。

她曾经用这样的话鼓励他,让他好好习武,让他不要放弃,让他有朝一日能站在她身边。而今风清星明之夜,程勿再想到这话,开始明白人生的煎熬何其残酷。

他至今尚未及冠,在他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少年时期不过一年的爱恋哪怕深入骨髓,也终有一日会忘掉。

他太年轻了。

煎熬那么漫长,又看不到前方的路在哪里。程勿忽然想,其实人生就是追求什么,走向什么吧。想要什么,就不断地向前走,去得到它。人生每一条路,都是之前的点点痕迹所组成的。条条大道形成一种平衡,人总是要跟着自己的心走。

求仁得仁,这就是人生吧。

而他求的什么,想要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星夜下,满空明耀,院中青年白袍掀飞,秀丽宁静,似谪仙人一般。他忽而低头,唇角露出一丝笑,然后手按在了腰间原本只是装饰性作用的剑上。“刷——”寒光清冽,他拔剑而出,三尺秋霜照亮明目。

他开始觉得煎熬,他想要为他所求的付出任何代价。

同一句话,同一个人,曾经带他走向绚烂朝霞;而今同一句话,还是那个人,却将他推入深渊。

他不想活了。

这就是他所求的——

横剑在颈,自刎而死。

程勿不过二十岁的生命,将戛然而止。从此后,漫漫人生,他再不用苦苦寻觅,无望煎熬。

鲜血迸出,电光明耀,群星流转。

突然间,风大吹,满园花纷纷然洒落。静谧夜中,院中大门被从外推开,女子扑过来,指风点向他手里的冷剑。她那熟悉却遥远的声音直摧心魂:“程勿——!”

迷雾重重,深渊无底,不断坠落的灵魂仰头,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