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赵周行并不想管这件闲事。

可她管了。

她原以为,既然都是来回走动的,这点小事应该早就预料到,为难一个小伙计实在算不上什么本事,不过就是住宿条件稍差了些,忍一晚上就又要上路,何必在意那么多。

可是僵持了半晌,她发现来人并不是这么想的,不仅不是这么想的,且大有些没有天字房就要动手的架势。

赵周行见那店小二实在可怜,心里头没得有些不忍心,一时冲动热血上了头,这话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冲动过后,说不后悔是不可能,可是话已出口,断无收回的道理,这胖子,她不是也得充,打肿了脸也得充。

赵周行就见小二先是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神色是真正感激,那人却没有动,过了会儿,忽抬起头往这边望了过来。

那本来被阴影遮住的大半张脸也就这么露了出来。

赵周行发誓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就是她自己,也一样自叹不如。

不是美艳,不是妖娆,就只是漂亮,也只有漂亮这个词才能形容的一张脸。

如果有什么可以用来比喻的话,赵周行不介意用天底下最俗套的那个比喻,不是什么肤如凝脂,也不是什么面若敷粉。

是水。

就只是水。

仅此而已。

可是那水的深处却似凝着两点寒冰,隐在最深处的黑暗里,向她投来了剑般锋利的一瞥。

赵周行只觉得心头一跳,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全身的血液迅速涌动着,充满了她的胸腔。

身体的温度也随着血液的抽离而抽离,从指尖的末端开始,凉意一直蔓延到了身体。

如坠冰窟并不妥当,非要说的话,大约就是外头的风雪瞬间刺透了所有的骨肉,肺腑里面却还是热的。

直到店小二再度出声喏喏询问,赵周行才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那人也已经将目光收了回去,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应是已同意了这个安排。

小二又问要不要上去看一看,他这话已是多余,只是习惯了说上这么一句,说完他也意识到现下是不用自己带路的,又忙不迭的道歉解释。那人却一概不理,只抱了剑绕过小二径自往赵周行这里走来。

到赵周行这一桌,正好赵周行对面的位子是空着的,那人就往一条板凳上坐了,怀中的剑终于不再抱着,在桌上横放了,两只手也就空了出来。

她抬手往柜台上指了指,赵周行下意识就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柜台上凭空出现了两只茶盏——

不是凭空,那茶盏原本就是放在柜台上的,就这么被那人隔空取来,忽在半空中打了个转,自那扇半开的排门之中电射而出,不过片刻被放于桌上。赵周行去看时,才发现杯中装着的是满满两杯自外接下的雪。

赵周行不解其意,却已被这一手惊得不由在心中暗自拍掌叫好了。那人一根玉白削葱似的指尖轻轻一点,一只茶杯便自正中移到了赵周行面前,再去看,杯中的雪已不见,化作了水。

那人双手执过自己面前这杯,向赵周行示意了一下,赵周行会意执起,二人对饮。

这杯雪水入了口,赵周行就发现其中不对,水本该是平淡无味的,她却只觉入口清香甘冽,仔细回味时,应是某类上上等的茶,可纵她喝遍天下名茶,却尝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茶。

赵周行正自惊异,却听得对面那人道:“折竹。”

赵周行明白这是在互换名讳,正要报出名字时,才想起自己现下的身份处境,那“赵”字硬是叫她在口中打了个转才把后面的“灵”吐出来。

这般吞吐着实令人尴尬,赵周行于是忙找了话题遮掩而过,然而去看折竹神色时,却发现对方脸上没有分毫表情,那副淡然的模样竟让人怀疑她是否早就知道了什么。

赵周行自然是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的,自找了话来问:“不知道折竹准备去往何处?”

折竹没有对这个显得有些亲昵的称呼表示出什么不满。也或许是因为她微微低着头,故而看不到什么表情。只是答道:“去往南诏。”

若是去南诏之地,未出赵国之前恐怕都是同路了,赵周行心思一转,对折竹发出了邀请:“巧了,我也准备到西南去。这一路上怕是有不少路都是同路,我见你孤身一人,不如你我同行,也方便照应。”

折竹并未犹豫,回的干脆利落,言简意赅,“不必。”

赵周行再三请求,折竹却不多言半字,只默然不语,到最后许是烦了,才说愿意考虑,只是听起来颇为勉强。

赵周行也知道这凡事不可过多反复,不然免不了叫人心烦,折竹既然肯松口,此事便有商量余地,现下不需再过纠缠。她问店里伙计又要了一份碗筷杯碟,重上了一桌菜式,示好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折竹却并不接受,碗筷都放面前了,却不动手,只将那柄剑重新拿了,起身离座不愿多留。

赵周行忙跟着站起来跟上,叫住了折竹客套道:“折竹是准备去歇息吗?只怕你不知道房间在哪里,我陪你去吧。”

赵周行心底还是有几分怵意的,这人看起来虽然不过是个十三四小姑娘的模样,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很锋利,锋利而澄澈,当如剑上清泓,明明白白,无不可摧。

这样的人想看透实在容易,这样的人想要结交也实在简单,但也是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十分困难。

因为这样的人不需要去猜去想,她已将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搁到你面前,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而更改。

这样的人不会顺从其他人的意思,也不会因为其他人的不顺从而作何反应。

这样明白的固执,是何等的可怕,又何等的可爱。

可怕的令赵周行想要远离,可爱的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因此,尽管担心会因折竹接下来的反应而尴尬,赵周行还是主动贴了上去。

幸好,对方没有令她太过难堪。

折竹并不回应赵周行的话,却在走了一步后迟疑地停了下来,再没有其他动作,意思却也足够明显了,她要赵周行跟上来。

赵周行也的确跟上来了,折竹等她走在前面时,才跟着赵周行的步子走着。

主子离开了,这做“侍卫”的肯定是不能再留在原地的,流珠流茉两个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想说说不出口的话,却是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其实,原在赵周行来之前,这客栈里头还是有两间天字上房的,到赵周行来了,直接将两间房订了,其一是她来睡,流珠同她是一起,另一是单独给流茉的。因着流茉一些习惯,晚间只能一人单独休息。

赵周行领着折竹上了楼,到了自己要的那间房。这房间她方才也不过是随着小二上来看了一眼,这会儿才真正进来。

折竹跟她后头,先是站门口随意扫了一圈,接着进去走到桌前,将剑放了,抬手才要去摘头上兜帽,忽又怔了怔,转身出去了。

赵周行一时还没明白她为何出去,正暗自猜测时,见她又自外面回来,方按下许多疑问,打算说点什么,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一伙计道:“客官,您要的水。”

折竹去开了门,那伙计后头还跟着俩人抬了个装满水的木桶进来,就在屏风后放了。做完这些,那伙计毛腰低头说声打搅带着其他两人又出去,临走时没忘了带上房门。

伙计一走,折竹便抬手摘下了兜帽,终于将整张脸都暴露了出来,赵周行虽说已见过一次,然而再次见时还是难免痴神惊讶,这张脸莫说男子,她一个女子,看了都觉得喜欢。

折竹已知晓赵周行在看着自己,手上动作却没有停顿,那兜帽摘了,接着就解了披风的系带,一头如云墨发水般倾泻而下,堪堪过了膝盖。

赵周行正惊讶于这头发的长度时,忽发现折竹还没完,那一双修长白皙得不像话的手有条不紊地解了腰带放在一旁,不过转眼,已脱了干净。

赵周行忙轻“咳”了声,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到底从小在宫中长大,洗沐之时身边常有宫人伺候,便觉得这事也算不上什么。可是被人看似乎和看别人有一些不同,这不同在哪里,赵周行说不上来,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羞涩之意从心底泛上来,尽管此刻看来,该羞涩的人并不应该是她才对。

可无论赵周行怎么想,折竹脱的时候是一脸的坦荡无比,找地方放了衣服,施然转去了屏风后头。

折竹洗澡的时候也好像她的人一样沉默,整个房间只有偶尔轻微的水声传来。赵周行一时无趣,又想起方才折竹太过干脆的拒绝,不由得开始谋算要怎样才能让折竹答应同往。

赵周行直觉折竹并不简单。她猜不出来折竹的身份,却又忍不住想要知道,这一点好奇之心已经压过了应有的理智,令她想方设法忍不住要深究一番。而这探究,自然是要在折竹身边才能完成,赵周行是不打算自己没头没脑瞎猜的。

赵周行主意既已定下,就打算找点其他事做。忽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名字,原是折竹将毛巾落在了外面,要她帮忙送进去。

那毛巾就跟衣服叠放在一起,赵周行去拿了,转而绕过屏风进去,习惯性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搜索着,找了一圈才想起什么,低了头,这才看见泡在水中的折竹。

赵周行将毛巾递过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挨到了一点手上的皮肤,寒意也就顺着这一点皮肤蔓延上她半只手臂。她整个人都随着这点寒凉抖了抖,惊了一惊:“好凉。”

听到这声惊呼,折竹也只是送了赵周行一个毫无情绪的眼神,面无表情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