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的规矩,对待皇族内的人,和对待外面的大臣们不同。
外面的大臣们犯案,为示公平,通常是三司会审。
皇族内的罪行,常常涉及皇族隐私,为避免家丑外扬,反而经常只用一个主审。
也许这一次事关重大,要审的又是前,炎帝打破常例,任命了两人审理此案,张诚当然是其中之一。
另一个,却是咏棋怎么猜也猜不到的。
当他戴着木枷铁链,以无比沉重绝望的心情,走过长长的点着黄豆大灯光的漆黑通道,迈进审讯厅时,一张猛然跳进眼帘的脸,让他当场僵硬了。
剑眉,星目,比一般人要突出的直挺的鼻梁,骄傲而俊美。
华贵沉稳之中英气逼人。这唇、眼、口、鼻,都如此熟悉。
熟悉至可以把压在心底的百种滋味,全部翻出来,在脑海里沸腾,情不自禁地失声叫了出来,“咏临?”
坐在那的人却全没有咏棋的激动,扬唇笑了笑,“错了,不是咏临,是我。”
听了声音,咏棋脸上的骤现的惊讶兴奋,都簌然消失了。
“哦,咏善,是你。”
他怎么了?竟把他们两兄弟给搞混了。
虽然是双胞胎,但身为长子的咏棋,从不会把这两个由淑妃所生,只比自己少两个时辰的弟弟给弄乱。
咏临,那是多好的弟弟啊。
聪明,好学,善良,有点子顽皮,他,和咏善不同。
对,咏临他,没有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不像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咏善,身上总有一种让咏棋不自在的气息,眼睛偶尔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仿佛要把人从前到后刺穿一样。
“难得,你还记挂着咏临。”咏善穿着四团龙褂,脚上蹬着一双紫色锦鞋,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表情平静。
坐在高台后面,他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无害的,从容安然地打量着咏棋。但不知为什么,咏棋却打心底里对他的打量有点畏惧。
咏棋稍稍别过脸,“咏临,他现在如何?”
“咏临嘛……呵,我今天,可不是来聊天的。”说了三个字,咏善可恨地吊住了不再往下说,居高临下地,似乎把咏棋打量得满意了,转头去看张诚,“父王派我来监审,张诚,干问什么,你就问什么吧。”
无情的语气,让咏棋一怔。
兄弟们一起在宫里出生,一块读书,一块玩耍,他虽然暗地里对咏临特别溺爱了几分,但对于咏善,也从来没有冷落的地方。
到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就算不是一个母亲出来的,毕竟也该有一点情义在,怎么说话这样冷漠,连一句场面上的好话也不肯说?
自己,哪里得罪了咏善?
咏棋百思不得其解。
审讯厅的炉火在咏棋等背后熊熊烧着,热着他们的脊梁,驱走寒意,站在另一边的阶下囚,从身体到心灵都感觉到一股惊心动魄的寒意。
张诚打开卷宗,咳嗽一声,开始问案。
“庆宗二十年三月,你是否曾擅自联络宫外大臣,意图结党?”
“没有。”
“怎会没有?三月的时候,你和陈敬等大臣会面,长谈了半个时辰,可有此事?而且还私收大臣的礼物?”
“有。”咏棋俊美的脸很苍白,凝视着前方,仿佛在出神,说话却有条不紊,徐徐道,“我是庆宗二十年被父皇册封为的,大臣们备礼恭贺一下,也是按照礼仪来的,并没有失礼的地方。”
“你是否教唆太监吴小三,到内事廷取各位王子的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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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咏棋简单地回答,瞥了咏善一眼。
咏善一直都很沉默。
坐在远处,背影的火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座雕像似的。咏棋可以察觉他的目光一定盯在自己身上,犀利、深沉、带着让人看不懂地探索和观察,还有一些别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还敢狡辩?”张诚哼了一声,提高了声调,“太监吴小三正是你身边侍侯的人,事后已经招认,是受指使。你如何解释?”
“当时我是,侍侯我的人多着呢。”虽然竭力不想惹事,但王子的傲气还是忍不住流露了一些出来。咏棋平缓地扫了张诚一眼,“你说他招供是我指使的,但重刑之下,何供不可求?我又为什么要取兄弟们的生辰八字?”
“取生辰八字,自然是魔魇王子们,要用邪术了。”
“我没有这么干。”咏棋冷冷应道,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张诚,“这件案子当时已经查过,证明是诬陷,连父皇也是知道的。你为什么又要翻出来问?”
说到这里,眼角往咏善处一扫,心里微微一动。
他记得了。
当日这个案子,后来在母亲丽妃和舅舅宋楠的有心指示下,矛头转向了咏善、咏临和他们的母亲淑妃。
那一次,咏善咏临和淑妃虽然逃过了大劫,最后澄清了冤枉。
但从小照顾咏善长大的穆嬷嬷,却被刑讯致死了。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张诚道,“皇上给我的圣旨,是彻查和你有关的一切案子,这件案子……”
一直默坐着的咏善,忽然轻咳了一声,“从前的案子,暂且放下,先问别的。”
张诚愣了一下,不过见了咏善开口,当然不会驳回。恭敬地应道,“是。”
放下手里的卷宗,又重新开了一卷,清清嗓门问,“那我问你。庆宗二十年十二月,你已经被废黜,皇上施恩,封你为南林王,让你在南林好生修养读书,为什么你还要联络京城里的大臣们,私下来往,意图不轨?”
庆宗二十年十二月,其实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咏棋六月被废黜,七月去了南林,因为不想惹祸,连王府大门都不出一步,就这样小心,没想到还是糟了毒手,被诬告到皇帝面前,立即押送回京受审。
听着张诚咄咄逼人的问话,他沉吟了一会,反问道,“我联络了什么大臣?”
“蔡薪,雷淘武,宋楠,难道你没有给他们写信?”
“我写了。”咏棋点头承认,“蔡薪,雷淘武,是当日父皇给我指定的太傅,宋楠,是我的亲舅舅。我不能给他们写信?”
“写信可以,但是写意图不轨,结党营私的信,那就是大罪。”
普通的问候信件,聊聊几字,竟然平白扣上这么大一个罪名,咏棋再平和的性子也生了怒气。
“谁说我意图不轨,结党营私?那些信,你们都亲眼看到了?”
“没有!”张诚阴险地盯着他,狞笑着道,“所以才要审你,问清楚那些信里都写了些什么?里面是怎么图谋的?还有哪些帮凶?你去了南林,丽妃私下也给你送过几次信,里面又写了什么?你联络大臣,是自己的主意,还是丽妃的主意?”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咏棋心里猛地冷了下去。
这哪里是审案,分明就是要借着机会整死他们一族,不但宋家,连同情宋家的大臣们也不肯放过。
母亲丽妃自从自己的位被废黜后,已经被关进冷宫。虽然确实是曾经塞银子,私下求往日相熟的宫女太监们传递过信件,不过是母子连心,实在想念了,问候一下身体而已。
现在才知道,那些信可以传到自己手上,根本不是侥幸,而是故意放纵的,就为了今日的诬陷。
人心歹毒。
都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偏偏要赶尽杀绝呢?
“快点说吧。殿下,小的耐心不好,你也知道,审案子,狡辩是要吃苦头的。”
不行,绝对不能松口。
任他们诽谤,但没有他的供词,就难以再度兴起大狱。
咏棋想定了,抬起了头,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信都是我写的,上面都是问候平安的家常话,给太傅和舅舅写信,我没有做错什么。”
“呵呵,瞧殿下的意思,是要和我耗时间了?”张诚审犯人的经验丰富,咏棋又是没有进过牢房的娇贵王子。一看咏棋的神态改变,就已经猜到三分了。
他接这差事之前,早就打探好朝廷现在的局面,坐在他身后的二王子咏善,最多再过几天就会被正式册封。
天下大局已定,正是为将来的皇帝立功的时候。
淑妃娘娘昨天特意召他过去,还不是因为不放心丽妃宋氏一门死灰复燃吗?
说到底,就是要快一点把原和丽妃他们都给除掉,拔了眼中钉。
要弄死咏棋,最快的方法就是用刑。木棍、铁杖,哪一样都好,下手时用点阴力,包管这尊贵得一折就断的王子立即没命。
所以咏棋的态度,反而如了张诚的意。他瞅着咏棋纤柔的身子,难听地笑起来,“殿下,您请看。”
侧开身子,对着墙上指指,“这上面的东西,都是历代皇帝亲赐的,专用在犯了法,不怕死的皇宫贵族,龙子凤孙身上。御赐的刑具拿在我们手里,等于是替皇上教训家里人,就算折腾死了,也是不加罪的。前年武亲王密谋兴兵,就是死在这个地方的。这么多好东西……殿下,您要先选哪一样?”
咏棋往墙上一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挂在墙上,阴森诡异,乌黑乌黑的,笼罩着厚厚的血腥,也不知道染过了多少人的血。
他毕竟只有十六岁,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身体上的凌辱,全凭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支撑着。
愤怒、悲伤、害怕,都在他两洼清泉似的闪亮的眸子里翻腾。
笼罩而来的恐惧不断加重,咏棋情不自禁地,将复杂的目光扫向了坐在一边,俨然高高在上的咏善。
只比他小了两个时辰的弟弟遇上他的目光,也怔了一下。
但很快,咏善冷漠的把视线转向了他处。
咏棋的心,仿佛被攻城锤狠狠捶了一下。
要是……是咏临被派来监审的话,那或许……
“殿下,考虑好了没有?”
“你不就是要动刑吗?”悲愤交加地回头,咏棋轻蔑地看了张诚一眼,“动手吧。”
张诚正等着这一句,好在将来写综卷的时候加上一句“咏棋蛮横狡辩,逞强熬刑”,听了咏棋的话,格格笑道,“好,爷,你有骨气。”
手抬起,不用回头,已经准确的指到身后墙上血迹斑斑的铁杖。
那东西,只要使的人练得够功夫,打下去可以不破皮流血,暗地里却伤筋动骨,震碎脏腑,打个二三十下,当时看着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一命呜呼,毫无把柄可抓,牢里草菅人命最管用的。
还没开口,身后不轻不重地传了一声,“慢。”
张诚一愣,连忙换了一副表情,转身过来看着咏善,“二王子?”
“张诚,我有点话。”咏善站起来,适意地动了动手腕,“咱们找个地方谈。”不等张诚反应,转身踱出厅门。
张诚摸不着这位目前圣眷正隆的王子唱的是哪出,只好摸摸鼻子跟了出去。
咏善在拐角处的无人处,负着手等他。
“昨天,你去见过母妃了?”
“是。”
“和你说了什么吧?”
“是,淑妃娘娘她……”
“她说什么我猜得到。”咏善冷冷地截住了。
北风穿堂而过,吹在人身上好像割刀子似的,张诚身上穿着两件皮裘,一样冷得直哆嗦。
这个古怪王子,怎么偏偏选了个这样的地方私聊?他心下埋怨,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作声,只是眼睁睁看着咏善,盼他快点说完。
恰恰相反,咏善对凛冽的北风一点也不惧。迎着风,好像让他更精神了,挺直身子,脸上浮出一丝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微笑,好一会,才转过头问张诚,“你说,没有儿子,妃子能不能当上太后?”
张诚一愣。这个问题,真是有点无头无脑了。见咏善发亮的瞳仁瞅着他,才知道在等他回答,连忙答道,“这个……恐怕是不能的。”
“聪明。”咏善满意地扫了他一眼,回过头,目光穿过高高的墙头,射向幽远昏黄的天际,仿佛随口感慨,又仿佛意有所指,“儿子,就是娘的根本。没有我,淑妃娘娘就当不上太后。这一点,你明白吗?”
“小的明白。”
“谁的话比较有分量,你明白吗?”
“小的明白。”不知为何,站在这狂风肆虐的地方,张诚的脊背上,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眼前这个冷漠沉静的少年,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他凝视远方的挺直背影,语调平缓却异常清晰的片言只语,直让大人也生出一股战栗来。
“张诚,有句话,你给我听好了。”
一种无形的恐惧,随着咏善低沉的声音,朝张诚笼罩过来。他情不自禁的躬低了声音,竖起耳朵听着。
咏善双手负在身后,一字一顿,“要是,咏棋在内惩院里出了一丝差错,我,会要你的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