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诏是朝议明发的,消息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传给远在武昌的庾亮,这点毋庸置疑,甚至绝有可能抢在钦使之前到达武昌。
大不利于的诏文,换作是谁,都不会坐以待毙。为了提防庾亮半道拦截,王羲之只带了两名随从,碾转换乘舟车,一路披星戴月隐匿行踪,唯恐被只手遮天的庾亮下了黑手。
从建康千里迢迢直奔邾城,这堂堂的宣诏钦使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临行前王羲之甚至盘算着如果司马白不在邾城,那么他就算深入交战腹地也要把天子诏交到司马白手中。
幸而没有扑空,司马白就在邾城,刚巧,庾亮和西军众将也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为免横生波折,王羲之连寒暄都省了,亮明了身份便即时宣诏。
“征西大将军庾亮知进忘退,丧军陷土,深负朝廷之信,诏罢江州刺史,仍领都督荆、豫、益、梁、雍五州诸军事,余官如故。”
归咎败军之罪,庾亮首当其冲,有所褫夺再是理所应当不过了。
可是诏令措辞如此严厉,但惩戒却微乎其微。
对于身兼荆江豫三州刺史,持节都督荆、江、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的庾亮来说,只是罢免了江州相关事务,形同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如此从文章表面看来,朝廷对庾亮的处置,还是以劝勉安抚为主的。
这等官样文章瞒不过有心人,内中玄妙稍加思忖便昭然若揭。
武昌若是不保,江州以西,荆州全境皆落敌手,国战已经转为严防死守,战事重点只在江州以及其东腹心地带。如果不反攻荆州,如果不朝豫、益、梁、雍四州北伐用兵,庾亮这个都督诸军事便只是徒有虚名了。
朝廷实际上罢免了庾亮所有军权!
然而局势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封天子诏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前线仍是前线,北伐收复故土仍是当务之急,后方还是后方,江州还是做为后援策应。
朝廷的盘算全落空处,甚至显得鼠目寸光了。
其实直到临近武昌左近,极力隐匿行踪的王羲之才得知了黄石滩大捷。
他很清楚依照眼下局势再宣诏书已经违背了朝廷和家主的本意,他也思忖过是否要请示家主之后再做定夺,可最终决定照宣不误。
毕竟,他只是个传话的,他没能力没资格更没权利去耽误朝廷和家主的决策,他此行任务就只是最快最稳的把话传到而已。
当众宣述天子诏,他声腔虽是高亢清朗,但脸上不免有几分尴尬之色,昂首立在那里,勉强撑着一字一句照读下去。
“社稷之重系于该卿,且当慎度大义,谨念先帝托顾之旨,鉴往过而立新功。君恩如海,仍望该卿弘济艰难,期靖胡虏,绝不复议既往之咎。”
这就是在暗示庾亮迷途知返了,可现如今有了黄石滩大捷,庾亮又岂会再做蠢事?
反倒是如此慷慨大度的明言绝不复议既往之咎,就真的将庾亮前期败军大罪一笔带过了,不需多久,朝廷里那些反庾志士就得把肠子悔青。
“臣惶恐,奉诏!谢吾皇隆恩!臣罪难恕,愿乞骸骨,只待朝廷复议重惩。”
庾亮自然也得诚惶诚恐请罪一番,这只是官样文章了,朝廷非但不会接受他的请辞,恐怕还得再次示以宽宏安抚。
哪怕庾亮自贬三级,只要把都督各州诸军事的军权握在手里,这西线荆州就还是姓庾的。
一想到那些死对头气急败坏的样子,庾亮犹如喝了一坛醇酒般畅快,不觉又向身旁的司马白暗暗颔首,仿佛在说,深谢了。
庾亮的事办完了,接下来才是王羲之来此最主要的目的。对于庾亮的处置只是顺道为之,王导等人也没对其抱什么指望,下这道天子诏真正的用意,是为了司马白,不然王羲之也不会直奔江北了。
“昌黎郡王,司马白,接旨!”
一众将帅挤在厅前,王羲之早已用眼角余光来回打量了好几遍,想从中找出那只白眼,可惜,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低着头。
对于司马白,王羲之充满了好奇,途中所闻早让他心中惊撼如波涛翻滚,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抵定社稷,已经不逊于白起项羽之辈了!
这样的人物原本就非池中之物,一旦有了这道天子诏扶持,岂不是要一飞冲天了?给他插上翅膀的那些大人物,真能压制的住他吗?
王羲之隐隐预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新的时代,似乎在这一刻,即将拉开大幕!
“臣,司马白,听宣。”
司马白朗声回应,此刻他仍不知朝廷要怎样处置自己,只能静静等待别人对自己命运的裁决。
这种感觉仿佛如一叶扁舟漂在茫茫大海风浪中,纵然拼尽了所有气力,最终结果还是要看天意是否开恩。
他心中不禁讪讪苦笑:这条命挣扎来挣扎去,何时才能自己说的算呢?
望着那只对视过来的白眼,王羲之明显一怔,这个病恹虚弱,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少年郎,就是司马白啊!
他先前也注意到了这人,可只一掠而过,哪里想到此人会是司马白。
这样弱不禁风的病躯,恐怕连他王羲之都打不过吧,这也能身先士卒,还能战无不胜?
这一仗一仗真是他打下来的?怎么办到的?!
不过王羲之倒是松了一口气,同一室粗莽的兵头子相比,这个司马白身上不见一丝骄横跋扈之气,看起来竟很是温润儒雅。尤其那副难掩的憔悴,颇惹人心中同情怜惜,这样的人,应该也不会多么难对付吧。
“...摧锋陷阵,兵威震虏...”
“...赤心可鉴,功绩彪炳...”
诏令仿佛有先见之明,原本太过浮夸的溢美之词,如今历黄石滩大战之后再放在司马白身上,竟是再贴切不过了。
“...仁明有智度,可以虔奉宗庙,以慰罔极之恩...”
“徙封武昌郡王,拜龙骧上将军,领江州刺史,都督寻阳、豫章、吴兴、吴郡、会稽五郡诸军事,假节,余官如故...”
话音刚落,阶下一片嘘叹,众人连礼制都顾不上了,纷纷抬头朝司马白望来。那些眼神中除了惊叹,更多的则是理应如此,这是殿下该得的。
最意外的当属司马白自己了,他万没料到朝廷会对他这么优抚。
昌黎和武昌虽只一字之别,可一是北陲荒地,一是国朝重镇,尊号上已是天壤之别。而食邑徙换,就意味着朝廷正式结束了他质子之身,直接认可他归朝了。
徙封武昌郡王是面上荣光,更实的里子是拜龙骧上将军!
大晋武将的军职从高到低,乃是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伏波将军、抚军将军、都护将军、镇军将军、中军将军、四征、四镇、四安、四平将军、龙骧将军、典军将军、上军将军、辅国将军等等。
中军将军及以上品秩第二,除非亲身执掌禁卫,一般都是朝廷里的清贵虚职。皇亲诸王很多便有这种品秩很高的军职加身,比如司马昱就是抚军将军。
真正带兵镇守地方的,主要便是四征四镇四安四平,其次便是龙骧至辅国,皆是三品,略分正从。但是只要在征镇安平的将军前加一个大字,便为二品,若再加上开府仪同三司和持节,那就是品秩第一了。
比如庾亮掌兵一方,军职便是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持节,品秩第一。
按照惯例,司马白也应该比对司马昱封一个二品或是三品虚职,但朝廷弃虚职以龙骧将军加一个上字补到了从二品,这就是实打实的领兵大员了。
这个上将军虽远不及庾亮的大将军,但已然超过了两朝元老庾冰和庾翼。
至于领兵多寡,便要看干什么事了。
所谓职务,职实,务更重。
司马白如今的务,一是接替庾亮执掌江州,眼下看来处于后方,尤其黄石滩大胜之后,非是当务急重。
二是都督寻阳、豫章、吴兴、吴郡、会稽五郡诸军事,这沿江朝东而去的五个郡基本上就是传统意义的江东菁华腹地,更是后方的大后方。
三是余官如故,即矫诏中的钦敕假节监理荆、江、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这等若摘清了司马白依假诏行事的责任,依然认可司马白对荆襄一带战事的参与权。
看似锦上添花一般,但在场不乏有心人已经惊出了一身汗:假若没有黄石滩大捷,那么凭此三条军务,此时的司马白俨然替代了庾亮,成为绵延大江整个江防的最高统帅!
只稍稍一顿,王羲之不动声色观察了众将对于司马白任命的态度,居然没有一个有不服愠色的,说明这个司马白的人缘还真不错。
丞相对于扶持司马白开府的决策算是顺顺当当迈出了第一步,但下面的建军扩军恐怕就没这么平和了。
天子诏罕有如此长篇阔幅的,王羲之的宣诏声再次响起。
“国祚艰辛,时当用人,该卿既善将兵,务当尽展韬略。诏设武昌郡王亲卫一军,值非常之际,四品以降悉听委任,实望举拔诸军贤才充实亲卫,以堪大用。”
王羲之再次顿了顿,扫了一番众将神色,他诧异的发现,这群兵头子对这等瓜分部曲的行为,竟似坦然面对,还好像很乐于给司马白送兵送将一般。
真是见鬼了...王羲之暗暗摇头。
而一众将帅听到这里,无不面面相觑。
若非十分肯定司马白没有矫诏的胆子,几乎就要以为这天子诏乃是司马白自己执笔的,简直也太量身定做了!
这就是默认司马白以厌军做为亲卫了,非但明言这支亲军可任由司马白设立四品督帅,还婉转赋予了司马白从各部挑选兵将充实亲军的名分。这就意味着只要司马白有能耐,厌军根本不限兵员。
王导的计划是慢慢充实厌军,在建康决战前,至少也得完成两三镇的兵力,可他万万没想到,司马白现成就已经有了四镇兵力的兵源。
司马白原还发愁以什么名义将这四万降兵归置到自家麾下,这下可好,他才打瞌睡,朝廷就送来了枕头。
不仅如此,像裴山、贾玄硕、熊不让等等一干白身功臣,司马白可以略过按部就班的晋级,直接委任其一镇兵马,这已形同开府建牙。
惊喜旋踵而至,司马白却越听越纳闷,这恩赏也太优厚了。从此以后掌控五郡菁华乃至京畿左近,他几乎要和东西南三军分庭抗礼了!
哪怕因为黄石滩大捷太突然,讯息没有及时传到朝廷,朝廷也没道理如此铁心扶持自己去取代庾亮啊?
“...即率有功将士回京叙功受赏...”
这最后一句实在过于突兀,司马白猛的打了个寒颤:是京中生了什么大乱么,仓促间竟然要召藩王带兵入朝!?
转念一想,司马白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入朝未必是勤王。
朝廷这么做,恐怕是为了要将他和庾亮隔开,但谁都知道他和庾亮尿不到一壶里,他俩人在一起绝不可能惹出什么猜忌的,反倒可以互相制衡。
那么如此迫不及待的调他离开,也就只能是一个原因了,朝廷是在保护他,免受庾亮之害!
想必在朝廷的眼中,执掌一方生杀大权的庾亮想要祸害司马白,有的是机会和手段。
啊...莫非...该不会是...
从踏入北岸到邾城决战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掠过司马白心头。
北岸烽火连天,庾亮却不管不问,连粮草始终都未见送一袋过来。继又忽然从不管不问变成了鼎力襄助,任谁都得说上一句庾相器量如海,可他同时也放开了江防纵容蜀军长驱直入,这却不是司马白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