邾城府衙的后宅有一处僻静的小院子,这里只住着两个人,一个哑女,一个美女。
除了司马白每日里过来坐一阵子,绝不会再有第四个人能靠近这里。
哑女晨时从穿府而过的小溪里钓了两尾鲫鱼,又在院墙四周挖了一篮野菜,午间便烧了一罐鱼汤,加上两碗白白的稻米饭,二人吃的一粒米一根菜叶一口汤都没剩下。
吃完午饭哑女就开始照例打扫起屋子,里里外外忙碌不停,房间被收拾的一尘不染,满是一副持家定居于此的样子。
而美女则搬了个胡凳静静坐在屋门前,半倚着门框捧着一卷书,时而翻两页,时而打个瞌睡,后来又望着天边渐起的烧霞,怔怔发呆起来。
一主一仆两个人,一个忙的不亦乐乎,一个闲的怡然自得。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最普通最恬静的小日子,而且很可能在下一刻,放衙收工的男主人就会踏进院门。
“有衣,晚上多蒸一碗饭吧,他愿吃就吃,不吃拉倒。”石永嘉忽然说道。
有衣闻言一怔,一个急转身半跪到石永嘉面前,两手一通比划,大体意思是提醒主人,不要让男人看轻贱了。而且还拿了有书做例子,说自己但凡给那家伙一点好脸,他就要想入非非。
石永嘉浑不在意般的笑了笑:“没事的,去吧。”
身体恢复之前,她是不打算四处奔波了。
她现在等同于一个柔弱女子,对司马白来说非但毫无威胁可言,更极有利用价值。只要司马白还有把握控制住她,就不会甘冒寒毒无解的风险与她同归于尽。
至于司马白何时会重生警惕,以至于不得不下决心解决她,到了那时,恐怕也未必由他说的算!
这一点上,或许她和司马白都对掌控彼此有着自信。
但那至少是半年后的事情了,所以她和司马白之间,便可以暂时达成一个共生共利的微妙关系。
难得能在一处久居,对心境修为都是大有裨益的,石永嘉既已无从可选,又何乐而不为?
或是由于看了大半天的浮云,触动了不知哪根心弦,此时的她好像豁然开朗。既然偷得浮生半年闲,何如顺其自然的在这半年光景里,去尝一尝早已艳羡不已的人间烟火?
纵然到最后注定镜花水月一场空,可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有这种悠游日子了。
只是,真便宜他了...女人脸上掠过一抹红云,如同天际的烧霞一样妩媚。
这一天司马白来的很晚,而石永嘉也没有早睡,她一直半托香腮,趴在桌前打着瞌睡,守着豆粒般的油灯,等着他。
直到司马白踏进屋来,她才迷迷糊糊的直起身子,揉着朦胧睡眼,脱口问道:“吃过饭没?”
这副佳人慵懒等候的画面着实让司马白吃了一惊,他差点误以为面前的女人是贺兰千允。正不知妖女打的什么主意该如何应对,肚子便极知趣的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半日来整编降军,他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
石永嘉展颜笑道:“那你先坐,等我片刻。”
只见她打了个哈欠,随手挑了挑油灯,便从司马白身前飘然出门,转身进了侧屋的厨房。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望着厨房弥漫起的烟火,司马白简直猝不及防:她不会是给我做饭的吧?
他原本打算好了,一进屋就兴师问罪,拔刀相向也得逼出石永嘉几句有用的消息,可妖女这是使的什么计?
不多会便见她端着一个托盘进了屋来,一盘翠绿的野菜和一碗白白的稻米饭摆到了桌上,还真是做饭去了!
司马白警惕的端坐桌前,盘算着石永嘉想要做什么,是有事相求么?
可这怎是石永嘉的做派!
堂堂羯赵梧桐公主,权倾朝野的君子冢大执法,再是落魄,也不至于给死对头下厨做饭吧?
何况司马白还真没难为过她!
“不是饿了么,为何不动筷子?”
看着司马白如临大敌的样子,石永嘉清脆笑道,
“嫌弃啊?倒也是,堂堂郡王,哪吃的下这种粗菜,不过这稻米饭可是好东西,你就凑合一下吧。”
“就是打仗的时候也有肉干吃。”
司马白稳住心神,不咸不淡的敷衍了一句,到底是拿起了筷子,心道且看看你有什么花招吧。
一口菜就着一口米,司马白吃的不紧不慢,隔着小小的桌子,石永嘉就坐在对面静静看着。俩人都是默默无语,好似各自在想各自的心事,秋风吹进屋内,昏暗的油灯一摇一晃,不时的将二人身影重叠起来。
司马白脑袋里不禁浮现起萧关城前躲避羯兵的光景,残垣断壁里也是这么昏暗,零星的火光下也是如此呼吸可闻,一模一样的寂静悄悄。
不过那时的寂静四下里伏着生死危机,而现在,最寻常的百姓家里,晚归的丈夫大概也就是这样被妻子看着吃饭。
司马白忽然觉的这一切太过荒唐,大晋司马氏的武昌郡王居然同羯赵石氏的梧桐公主过起了小日子。
“菜淡么?流营里穷惯了,我习惯了只放一点盐。”
司马白摇了摇头,简简单单的野菜居然也很有味道,他还真是没想到石永嘉竟有这样的手艺。但转念一想,流民们生活艰难,大体上都是靠着野菜续命的,吃的多了,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做的熟稔了。
真不知道这石永嘉是抽的哪门子疯,难不成还想用温柔乡做他的英雄冢?!
罢了,既然无可避免的要面对她,何必给自己白白添堵?
你既然要画温柔乡,我便与你演一场又何妨?
他渐渐放松下了提防并且宽慰起自己,毕竟,能做出这一手好野菜的人,只会是流民大首领陈留郡主,绝不可能是石家凤凰梧桐公主!
小小桌前不觉间溢出了一股平平淡淡的闲静,石永嘉欣然接受了司马白的逢场作戏,挑着油灯,随口问了一句:“白王今日可是去乞活军营了?”
“恩,四万多人,总算理出了个头绪。”石永嘉随口问,司马白也随口答,“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石永嘉挽着鬓角呵呵笑道:“闻出来的,我对他们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司马白一听,嗅了嗅自己衣服,眉头不禁皱了皱,便听石永嘉低声道:“我烧了水,你吃完饭擦一擦吧。”
司马白一口米差点从鼻孔里呛出来,他忽然注意到,从他进门到现在,石永嘉始终自称我,不是孤。
“对了,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你。”司马白放下了筷子。
“你边吃边说,别剩了。”这语气便同妻子叮嘱丈夫一模一样。
司马白皱了皱眉,重拾筷子。
“当初在萧关,你大侄子为何要杀你?”他毫无征兆的像聊家常一样,问起了萧关喋血的始因。
“慢点吃,白王所问倒也很简单,”
石永嘉她没有丝毫遮掩的意图,坦然交代道,
“玄帅应该同你讲过金血的秘密吧?没有我,我大哥断然活不久的。阿铁,哦,就是石邃,无非是想趁着自己还是太子,熬死他爹,他好提早登位。其实他身上也有燚毒,仅比我大哥稍稳那么一点,不然怎会如此嗜血癫狂?说来也不怨他,能当一日的天王甚至皇帝,总比坐等被废强的多。”
“料来也是如此,只是同你印证一下罢了,”司马白嚼着一颗菜根,呜噜噜继续说着,“这么看来,你那些侄子里,盼着老爹早死的,还真不止那大侄子一个人呢。”
石永嘉一翻眼皮,啐道:“你家里又能好到哪里去么?”
这俩人就着桌旁揭破帝室秘辛,旁人若只听了后两句,还真当是小两口翻扯家长里短,男的嫌弃娘家人不是东西,媳妇对大伯子小叔子也甚是看不惯。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我还能撤了你的饭菜不成?”石永嘉纵然不用规源金血,这心智也是一等一的聪慧,她已然觉出男人话中有话。
“武昌被你们占了,今晨的事。”司马白瞥了女人一眼,像极了寻常百姓家里的男人窝着一肚子怒火在揶揄媳妇,你娘家人断了我买卖。
“谁们?不可能!”石永嘉稍稍一怔,接着断然否认。
“这绝不可能的事!”她重申道,明显不信男人的鬼话。
她是在武昌埋了钉子不假,但也只做为大军渡江之后的锦上添花。黄石滩之后羯赵溃不成军,已然绝了南征希望,那些钉子只能继续深埋,以待来日奇效,她得了失心疯才会贸然启用!
况且她根本也没有下令启用,那些钉子也绝无擅自行动的道理。
然而男人又怎会拿这种事冤枉人呢?
难道武昌真的到手了?
司马白瞪了她一眼,摊手道:“这是好事啊,你不是一直想要武昌么?如今总算如愿了,该高兴才对。”
石永嘉深吸一口气,真如男人所言的话...糟了,他以为是我干的!
谁说这一定是好事?至少对于现在的我,这是最危险的消息!她不自觉的摸了自己那修长脖颈,仿佛已经有一把利刃顶在了那里。
他必然以为我在耍他!
石永嘉很清楚,司马白之所以默认了二人这种共生共利的关系,是因为他认为现在远没到拼死一搏同归于尽的时候,这也是她敢于在司马白虎口里安心怡养的根本原因。
可是如果她的存在再次让他感受到致命威胁,那么维系她和司马白和平共处的那层极微妙又极脆薄的窗户纸,恐怕就要撕破了。
眼前这个白眼泛着幽光的男人绝不是优柔寡断之辈,更不是惜命之徒!
别看他现在端着碗筷跟个没事人一样,其实他已经随时可能暴起拔刀,永除后患!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竟冒出这么一档子意外,石永嘉不禁暗暗自哂,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真不是个滋味。
抿着嘴思忖良久,她终于像所有惧怕夫君的女人一般,低下了头,好言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干的。”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非但不是你,而且那人还想借我的手除掉你,也等若干掉了你大哥。”司马白竟异常的通情达理。
“难怪了,我还纳闷你为何突然问起阿铁的事情,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我若没料错,黄石滩一战必定在你羯赵朝廷掀起轩然大波乃至滔天巨浪,说不定邺都的朝堂格局已经重新洗了一遍,而你又远在这里...”
石永嘉似笑非笑的打断道:“你倒挺为我着想,可再怎么重洗,我大赵毕竟也是拿下了武昌啊。”
“我固然丢了武昌,可你当那武昌是进了你兜里么?已经有人惦记你和你大哥的家产了!你还有心情打哈哈!所以,石永嘉,”
司马白啪的一声撂下了筷子,
“你现在必须得分清里外!到底谁是你的敌人,谁是你的助力!?”
“里和外?哦,原来如此,说来说去,你是要我当卖国贼,帮你重夺武昌啊。啧啧,白王这套纵横术真是炉火纯青了。”
“你既挑明了,那我也不绕弯子了,大家各取所需,可有不妥?”司马白目光炯炯盯着石永嘉,此刻她若敢说个不字,御衡白绝不留情!
就是一个普通人,也能听懂司马白话中的威胁之意,何况是石永嘉?
只听她幽幽叹道:“白王还真是坦率人,才吃饱了饭,就要翻脸么?”
司马白一晒:“给个痛快话吧。”
“你也真是抬举我,我如今被人算计成这样,你还指望我能为你办什么事?”
“你勿须妄自菲薄,我比谁都了解你!”司马白这话实在是由衷而发,“放眼天下,能有人比你更阴毒么?”
“我阴毒?还放眼天下?论起阴毒,就你司马白,都不比我差半分!”
面对男人的讥讽,石永嘉竟咯咯笑了起来,
“也罢,咱们这俩个阴毒的人就联手一次吧,试试能不能阴过那个更阴毒的人。”
“谁?!”司马白追问道,他毫不在意女人的反唇相讥,他现在关心的,只是那个至今藏在幕后,连石永嘉都能算计的对手。
“他是谁,对你来说要紧么?你只需知道,他棋落武昌,必有后着,你之所见,于他所图,不过冰山一角!”
说话间石永嘉的眼梢渐渐挑了起来,望着已被司马白吃光的饭菜,忽然睨眼一笑,
“孤原还以为,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呢。”
这一声孤却让司马白心头一颤:石永嘉回来了!
他下意识的也望向桌上那一碟一碗,竟莫名其妙的有些失落,这一菜一饭,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