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乱 麻

刹那跳离最后一阶窗台,优雅地落在地上,在几名路人的惊呼声中站起身,向楼上投去最后一瞥,又摸摸头上的发髻,长长出了口气,微微一笑。

虽然要员被杀,回去后想必会被大佐重重处分。可毕竟金印被我拿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功过相抵。刹那把旗袍的前后襟抻了抻整理一下,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无论如何,还是先收拾行李离开香港吧。

她的住所离告罗士打酒店只隔了一条街。此时此刻,虽然告罗士打已经乱成一锅粥,但这里却依旧祥和安静,一如往常。

刚进屋,她就被一支冰冷的枪顶住后脑,房门随即悄悄关上。

“金印在哪?”

听得出来,雾隐健太的声音中充满愤怒——先是被几个杂碎搞得受了伤,之后又被一个小娘们当猴耍,这次的行动简直让他终生难忘。

脱身后忍者发现,提包里装的并不是那枚关乎日本国运的金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酒瓶——那是刹那放进去的替代品,毕竟盒子里少了金印会轻太多,一拿到手上就会发现破绽。不过幸运的是,酒瓶的标签上上印着“百利旅社”四个字,下面还有详细的地址,这才让他按图索骥找到这里。可他把刹那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金印,既然如此,就只好守株待兔,等她回来了。

“少佐阁下,久等了。”刹那用日语礼貌地回答,似乎早料到对方会等在这里。

听她说出自己的军衔,雾隐健太并不奇怪——连随身的提包都被偷走,以她的素质,从烟盒夹层找到自己的军队手牒并不难。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赶快把东西交出来吧。”雾隐健太的枪还是顶在她头上,但语气已经缓和下来,用日语说道:“看你的身手,应该受过羽黑流的训练吧?”

见他识破自己的路数,刹那并不奇怪——在房间里手脚并用,一瞬之间分别踢击两名敌人的招式,正是羽黑忍流的忍法“天狗击”。这一幕对方想必是看在眼里了。

就在这个瞬间,两人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微妙的联系——他们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受尽非人折磨终于业艺惊人的自己,看到了那个仅凭蛛丝马迹就能找到答案的自己,看到了那个为了胜利不顾一切的自己……

“少佐阁下博学得很啊……”刹那轻声说着,抬起手来。

雾隐健太见她抬手,却并未制止,任由她解开发髻。当如云的秀发瀑布般流下,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显现出来,正是那枚“国运之印”。他一把抓过,再三查看后收入怀中,满意地点点头,问:“现在来说说你是为谁工作吧?”

“以阁下的行事风格,我为谁工作应该并不重要吧?”刹那淡淡地说道。在亲眼看到雾隐健太对76号的杀手询供不成就地枪决后,她觉得这种刨根问底的行为不符合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个性。

“我劝你还是老实说的好。”忍者狞笑着,用枪顶着她的头使劲向前一推,刹那便踉踉跄跄地进了屋。雾隐健太不再用枪指着她,大剌剌地坐到凳子上说:“你为谁工作,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你很重要。”

“哦?……”

“我可不是随便发善心的人,只是不忍心看着一个经历了忍者修习的人就这么轻易死掉罢了。”忍者的的表情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挺了挺身子说道:“虽然我的任务是绝密,但如果你是军方的人,我可以直接向参谋本部汇报,中止你目前的任务,让你直接听命于我,协助我完成任务,这样就可以让你活下来;如果你不是军方的人……”他故意顿了顿,缓缓说道:“出于对同胞的尊重,我会允许你选择死法。”

“即便是同胞,也不给留条生路吗?”

“很遗憾,我说过我的任务是绝密,你又知道的足够多。你要不是军方的人,就只能杀掉。”雾隐健太嘴上这么说着,语气中却听不出哪怕一顶点遗憾的味道。

刹那迅速地权衡着——面对这个能把“寸身踢”使得如此精湛的家伙,即便打起来自己也毫无胜算。要想活下去,只能按他说得做。

她讨厌背叛。她深知在忍者的信条里,只能有一位主君。而她现在的“主君”,是影佐祯昭。

但转念一想,作为帝国军人,这种调换部门的行为算不上背叛。既然少佐阁下想把自己纳入麾下效力,无论如何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现在事情已搞大,想离开香港估计没那么简单,有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同伴情况就会好得多。

拿定主意后,刹那平静地看着对方,说道:“我是参谋本部上海情报课中尉情报员森下良子,代号‘刹那’。”一面从旗袍领口里摘下一个梅花形状的纯银胸针。

雾隐健太扫了一眼胸针,又问:“你的任务是?”

“协助浅野重一,获取金印。”刹那恭敬地回答。

“哦!?想不到‘梅’居然会受雇于浅野家?”忍者不屑地说:“还真是有钱能让鬼推磨啊。”

“我只是小卒,并不知道内情,作为帝国军人,我只能执行上级的命令。”刹那原地立正,挺直身体答道。

“‘梅’派了多少人参与这次的行动?”

“只有我”。

“哦?影佐那家伙很谨慎哪,怎么会就派你一个人来?”

“这是大佐的安排,我无权解释。”刹那盯着对方的眼睛反问道:“不过,少佐阁下似乎也是单独行动的吧?”

说来有趣,这两个单独行动的人,单独行动的理由却截然不同。

武藤章的本意是安排一支四人小队来执行任务,但雾隐健太坚持要独自完成。武藤章拗不过他,只得同意。并不是雾隐健太说的什么“为了伊贺忍者最后的荣耀”“金印在真田家流失,理应由真田家臣拿回来”这类虚妄且可笑的理由打动了他,而是他深知参加行动的人越少保密性越高,此人能力超群,有十足的把握拿回金印,所以才放心地让他单独行动。

刹那则是压根不想单独行动,只不过是因为影佐祯昭给她的并非正式任务,大佐只是在用手中的权力还浅野藩的人情罢了,“梅”甚至都没有她这次行动的记录。毕竟,这是不能拿到明处说的事,动静自然是越小越好,派出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不过,经历过之前的种种,现在两人都觉得,有一个强有力的帮手是非常必要的。

雾隐健太哈哈大笑:“好!从现在起,我们都不再是单独行动了。我宣布,森下良子中尉,你即刻调任陆军省调查部特别调查员,配合我完成任务,好好执行命令吧。”

“是!”刹那标准地打了一个立正,用力垂下头去。

“好了,还是把它装回去吧”忍者一面说,一面从自己的提包里掏出带着五三桐纹的木匣,用手轻轻拍着,说道:“这精美的盒子,已经盛放太阁金印三百余年了,你竟然舍得让金印和它分开。真是狠心哪……”雾隐健太缓缓站起,把金印重新装回木匣,又把木匣放进自己的提包。手部动作牵动伤口,疼的他倒吸一口气。伤口的疼痛让他想起一事,又问:“既然你是单独行动,那几个朝我开枪的杂碎又怎么解释?”他微微抬起左臂,冷冷地说:“要不是他们牵制住我,从我这儿偷东西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刹那想起谦记旅社的那场战斗,雾隐健太口中的“杂碎”指的就是那几个76号的人。想到76号,她的担心又多了几分——这个充斥着流氓、无赖和多重间谍的组织,究竟还有多少人潜伏在香港,暗中觊觎着金印,等待机会下手呢?

“之前暗算您的不是‘梅’的人。他们是76号的人。”

“76号?这帮蠢狗!”雾隐健太皱着眉骂道,心中却想:为什么他们也要抢金印?要知道汪精卫能有今天,全靠日本的支持。难道他们知道了金印的秘密,为了利益竟不惜向自己的主子下手吗?可金印里的太阁遗秘,关系的是日本国运呀,就算这帮中国人得到了又有什么用?他顿了顿,又问道:“他们不是‘梅’扶持的吗?你们不知道他们也来了香港?”

“十分抱歉,他们并不会把所有行动都向‘梅’汇报,即便汇报了,以我的职级也无权过问。”

忍者想想也对,她一个中尉肯定不会知道太多,便继续问:“在浅野房间里和你对峙的,也是76号的人吗?”

“不清楚,我看不像是76号的人。”

“哦?”

“我曾经给被您干掉的那几个家伙当过教官。”刹那解释道:“能被我培训的,都是76号里最优秀的人。但是,房间里那几个人的身手,远胜76号的那些学员。”

“唔……这样看来,敌人可不少哪。真是麻烦……”雾隐健太咬着牙说道:“咱们必须尽快离开香港。”

“少佐阁下,您……”刹那指了指他的左臂。

雾隐健太大咧咧地把伤口的包扎物揭下来,冲她一伸:“啊……那就有劳森下中尉帮我处置一下吧。”

看着这个子弹尚未取出,仍在流血的伤口,更可怕的是,弹孔边缘已肿胀起来,活像个陨石坑。

她知道这是发炎的前兆,皱着眉应了声“是”,利落地挽起头发,一面说:“阁下称呼我‘刹那’就好。”一面却想:他带着这么重的伤,还能攀爬阳台施展忍术吗?伊贺忍者当真厉害!

来不及去买药,刹那只好先用屋里陈设的酒简单地处理一下。当酒倒入伤口时,忍者虽然汗落如雨,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刹那把钢簪用火烤过,慢慢探入伤口。为了引开忍者的注意,她没话找话地问:“少佐阁下,您拿到金印后,在屋里大声骂了句‘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因为……”忍者知道她只不过想让自己分心,并不是有意这样问,但金印中藏有太阁遗秘一事,他不想透漏给她,便说:“我那时只顾着欣赏宝贝,没能第一时间向我的上级汇报,等回过味来就痛骂自己误事……”他感觉到钢簪在伤口里搅动,说完这句话就死死咬着牙。但刹那的问题让他想起当时曾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把金印开启,心中不禁又苦恼起来:金印已经到手,可到底该怎么打开呢?

取出子弹后,刹那看着伤口担心地说:“光用酒消毒怕是没什么作用,如果再不治疗……”

“别啰嗦!”忍者伤口剧痛,心里焦躁,不耐烦地吼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刹那用手帕擦掉伤口外缘的脓血,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这么热的天,您要是再固执下去,这点伤会要您的命。”

*****

荞麦面和腌萝卜,这在平日里不过是寻常百姓的吃食。但现在正值战时,经费又无比紧张,身为日本帝国枢密院的议长也不得不纡尊降贵,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当午餐。

“来,请用!”近卫文麿热情地招呼着自己的客人。两人在办公桌两侧相对而坐,每人面前都摆着碗黝黑的荞麦面,一小碟腌萝卜端正地摆放在办公桌中间。尾崎秀实诚惶诚恐地入座,脸上满是兴奋——饭食虽寒酸的不能再寒酸,但这份与议长共进午餐的荣耀,可是极为难得的。

议长把面前摊开的地图推到一边,拽过碗来挟起一筷子面,大声地吸着。用巨大的进食声表达对厨师和餐食的赞赏,是日本人吃面的规矩。他吃下一口,边嚼边问:“你说有要紧事汇报,边吃边说吧?”

尾崎秀实看着他面前的地图,担心地建议:“还是叠起来的好,万一弄脏了……”

“不要紧,反正一会还要看”议长说着,用筷子指指记者面前的大碗,示意他赶快吃面。

尾崎秀实匆忙地吃下一口面,开始汇报:“上次开会后,我有些疑问。按理说,身为太阁的秀吉公在死前把事关国运的秘密托付给天皇,陛下理应高兴地接受才是,不是吗?”

近卫文麿琢磨着这句话,发现这里面的逻辑竟的确如记者所说,即便天皇深深恨着把自己玩弄于股掌的秀吉,但既然是关乎国运的大事,按理说陛下绝没有道理拒绝,可为什么这枚金印他最终却没有接受,反而落入大谷吉继之手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饶有兴趣地问:“秀实君,难道说你发现了原因所在?”

“倒也谈不上发现。”尾崎秀实推了推眼镜说:“我只是去调阅了天皇的实录,发现里面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他欠身说了句“失礼了”,从包里拿出两张大幅照片,呈给首相。

照片上的内容是几张天皇实录的书页。所谓天皇实录,和中国宫廷的“起居注”类似,是记录天皇言行和日常生活的史籍。这几页上,记录的是庆长三年时,后阳成天皇对太阁丰臣秀吉托大谷吉继陛呈遗秘的反应。 wωω▲Tтkan▲C○

从记录上看,大谷吉继持金印拜谒天皇时,陛下的态度是“旋即诏见”,这说明他对秀吉呈给自己遗秘这件事并不抵触。而见面之后,大谷吉继“恭呈陛下”,陛下对这枚金印“细赏玩,面生喜悦……”从这些词句中,甚至能看出天皇对这枚金印很是喜爱。但当天皇“欲启印而不得”,接下来就是一大片的模糊,然后,天皇陛下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对唐土心生觊觎,劳师糜饷遭倾覆之败,此时又战栗敬畏,欲行屈膝之事耶?”

看到这一句,近卫文麿心里一沉——文禄庆长之役,丰臣秀吉惨败于明国,这是他毕生最为羞耻之事。眼见他行将就木,陛下说出如此诛心之言,竟是连半点面子也不给他留。但这句话前面都好理解,“对唐土心生觊觎”说的是秀吉一直想要征服明国,甚至提前把明国唐土的“关白”封给自己的儿子;“劳师糜饷遭倾覆之败”指的就是文禄庆长战役,秀吉举全国之兵欲扫荡朝鲜,以此为跳板进一步征服明国,但最终不幸惨败。

可“战栗敬畏,行屈膝之事”这句话,近卫文麿无论如何看不明白。秀吉为人极其坚忍,他从给主公递鞋的杂役干起,最终权倾天下成为太阁,一生中大风大浪不知经历了多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对敌人“战栗敬畏”,乃至“行屈膝之事”?虽然文禄庆长之役最后确实是失败了,但太阁大人可从没对明国屈膝啊,更遑论“战栗敬畏”?继续往下看时,见只有:“少辅(大谷吉继,时任刑部少辅)再三进言,嘱其法为……”后面的字迹便看不清楚。议长的眉毛打着结,问:“看来陛下对秀吉公向敌人屈膝议和之事相当不满哪。你怎么看?”

尾崎秀实却提出了另一种解读:“以秀吉公这样的人格,不大可能向敌人屈膝的。我觉得陛下似乎是觉得秀吉公死前向他屈膝臣服的态度表示出厌恶,所以拒绝了他的遗物。”

听记者的意思,是把秀吉“战栗敬畏”“行屈膝之事”理解为秀吉向天皇臣服。这从文法上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但假如秀吉真的向天皇服了软,这种态度,不正应该是大权旁落的天皇乐意看到的吗?怎么会厌恶?正琢磨着,只听记者又说:“不论陛下态度如何,重点是,这几页文件表明,太阁的遗秘的确是在金印里的,但金印上的机关轻易无法开启。后面本来记录的应该就是开启的方法,但现在已经无法辨认了。”

“这没什么,我们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比如拿到车床上切开?”首相对此不以为然,心想以现在的技术,难道还能被三百年前的古人难住?

不料记者却摇摇头说:“绝不可以。这件骨董已有三百多年了,里面的东西一定脆弱不堪,切开的话必然会毁掉。”

是啊,历经三百年,不论金印里藏得是信件还是地图,恐怕用稍微大点的力气去展开都会碎掉,更遑论用机床切割。想到这些,首相顿觉心烦意乱,沉吟着问:“那依你的意思是?”

“我再去查查其他的史料,争取尽快找到打开金印的办法。”记者说着,继续大口吃着碗里的荞麦面。

但近卫文麿却放下了筷子,看着照片想:中间的一片模糊中到底记录着什么?大谷吉继到底有没有把金印打开?陛下究竟看没看过里面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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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臣氏西药行在香港经营已近百年。两年前,屈臣氏西药行在吞并了一些小型西药店后,与中德、惠民、世和堂等大型药房一起,成立起“香港药行商会”。自此,香港的药品行业基本垄断在这个协会的手中。

于惠堂是屈臣氏西药行毕打分店(毕打街是为纪念香港首位船政司汤马士.毕打【Lieut. Thomas Pedder, R. N.】而命名。)的司理人(即经理),同时兼任香港药行商会的书记长。这天他刚要睡个午觉,就接到个朋友的电话,委托他给搞一些盘尼西林和活血化瘀的药物。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作为消炎药的盘尼西林弥足珍贵,一时间供不应求。屈臣氏虽是香港药业的龙头,也不见得每家店里都能买到。如果只是普通朋友,于惠堂大可客气地回绝对方,毕竟除了自己的这点“存货”外,店面账目上的盘尼西林已是“估清”状态。但这位朋友和他交情非比寻常,这个忙他当然不会不帮。

才睡下没一会,于惠堂就被伙计招呼起来。原来,在他把事情交代下去后不久,就有人把药取走了,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又来了个人打着朋友的旗号说要取药。他斟酌了一下,跟那位朋友再次通了电话,询问清楚了,这才披上衣服来到前厅,见一个国字脸的男人,正站在柜台前,伙计们已给他摆下椅子,端来茶水,但他却只站在那儿等。那男人的衣着样貌,都和朋友描述的一样。

“怎么回事?”

主事伙计苦着脸说:“您吩咐下来没几分钟,就来了个人把药取走了,我们……”

“没几分钟就来人取走了药?怎么可能到得这么快?你脑袋进水了吗?”于惠堂打断了伙计的话,斥责起来。

主事伙计畏畏缩缩地解释:“那人来了就问盘……盘尼西林,我们问她是不是李先生介绍来的,她也没说不是,所以……”

“行了,不用说了。”于惠堂一摆手制止了他继续解释,说道:“赶快去给这位先生再拿一份”见伙计匆忙跑进后面,又嘱咐:“把我收藏的苗药也给他拿上,这个治跌打伤有特效。”

见于惠堂如此上心,杜立一拱手说:“谢谢。”他不擅言辞,此刻虽心怀感激,但说出口的也不过这两个字而已。

见司理并没怎么责备自己,站柜台的伙计们都松了口气,一个伙计打趣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小姐太漂亮,阿肆看她看得丢了魂,才稀里糊涂把药给了她。”

“就是就是,确实太漂亮,那旗袍穿在身上,仙女一样,啧啧……”另一个伙计也随声附和。

不料这两人的对话却引起了客人的兴趣,只听他问道:“穿什么?长什么样?”

前面的对话并没有什么,但此刻听伙计说到“旗袍”二字,立刻让杜立警惕起来。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带着金印前往浅野重一房间的女人,正是穿着件相当漂亮的蓝色旗袍。

一听客人也对女人感兴趣,伙计立刻兴奋起来:“啊呀,那位小姐可是前所未见的漂亮,她本来人就长得白净,又穿了件裁剪得相当合身的蓝色旗袍,那个身材呦……”

杜立急忙从衣袋中掏出袁伟画的女人肖像问:“是她么?”

伙计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先生,你们认识的呀?”说着又回头看看司理,满脸委屈呼之欲出。

杜立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脸看看墙上的钟,时针已近下午一点,又问:“几点拿走的药?”

“这个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快说!”于惠堂也急于搞清楚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伙的,见伙计吞吞吐吐,紧忙催问。

伙计挠挠头,苦着脸说:“我也记不得具体时间,大概有一小时了吧。”想想又补充道:“她还拿了一罐子酒精。”

于惠堂期待地看着杜立,盼望这是一场误会,好替自己省下点“私货”。但杜立却只是点点头,再不说话。

司理见他不做解释,便问:“先生,你和这位小姐认识吗?”

杜立点点头。

“那她会不会也是李先生吩咐过来拿药的?”

“不会。”

他平素寡言少语,说话简约之极,因此和谁都谈不来,客套话更是一句都不会说,所以落了个“杜老怪”的诨号。可于惠堂不知道杜立的脾气,见他问一句答一句,多一点话也不愿说,还以为他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和那女人合伙演戏多拐带自己一份药。但这一层又不便和朋友掰扯,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不禁有些恼火。又见伙计们挤眉弄眼地仍在议论那个女人,便吼道:“不长脑子的蠢材,铺面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有闲心嚼舌头,都滚出去给我把窗户和招牌擦亮点!”

两个伙计灰溜溜地去了,不多时,主事伙计拿出药来,杜立接过,又道了声谢告辞。走到门口时,见一个伙计擦着玻璃,一面嘟嘟囔囔地咒骂:“不带眼的瞎凃乱画你看不见,就知道拿老子撒气……”瞟见杜立推门出来便住了口。另一个蹲在墙角的伙计大声说:“擦不掉的,这是刻上去的。”

杜立闻声看去,只见毕打药店墙角处刻着一个标记——W形的波纹线上面,是一个船型的图案,船帆大张着,远看之下极像一个“忠”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使劲想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

这是青帮的标志。

青帮源于漕运,故而标志画为航行在水面的船型;青帮秉承“忠义千秋”令旨,所以整体看起来像一个“忠”字。“忠”字被八道放射状的短线包围着,其中一根画成一个小小的箭头。他们知道,在青帮的黑话切口里,这样式的标志叫做路条,用来给同伴指示方向。

杜立走过去仔细查看,发现这标志似乎刚刻上去不久……

*******

位于港岛西北的谭公庙香火旺盛。庙内供奉着一座鲸鱼骨骼制成的龙舟,据说摸过的人会行大运,心想事成。

离谭公庙不远,有一座灰黄色的二层洋楼。门口是白底黑字的漆木招牌——旺发海产行。这里,是军统局香港交通站下辖的一处安全屋。香港站说是交通站,规模其实比北平、上海的交通站小的多,称之为“交通处”或者“交通组”也不为过。此时的香港,虽在英国人的统治下,凭借港口的优势,经济颇为繁荣,但中美日苏等国诸多势力的谍报人员鱼龙混杂,活动频繁,香港也因此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间谍之都”。常言道“事以密成”,为了保证香港站不暴露,军统局除重大紧急事件外,极少通过电报联系该站。这次的截获金印任务,虽然之前戴笠言之煌煌,称其为“等同于打赢一场淞沪会战”,但在实际行动中,他并没有允许贺振良的小组事先用电报通知香港站。所以,贺振良一行也只能在抵达香港后跟站里取得联系。

雨已经停了。旺发海产行二楼的一间侧屋里,双目紧闭的贺振良头上缠着纱布,躺在一张小床上。神色萎靡的白珊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小本子——这是从袁伟身上收拾出的遗物。她正在看的,是本子扉页中夹着的一张合影。一个瘦小的女孩,身边紧靠着一个更瘦小的男孩。这是袁伟和他失散多年的姐姐唯一的一张照片,是他最大的念想。

无论是谁都想不到,这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居然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从小就失去父母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然后用自己的积蓄给她开一家小店,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这一天,他再也等不到了。

照片上的袁伟虽然瘦弱,笑的却格外开怀。白珊怔怔地看着照片,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脚步声响,一个穿着中式对襟砍袖短褂的胖老头走上楼来。白珊急忙擦干眼泪,迎上前问:“李站长,怎么样?”

“入土为安,都安置妥了,回头我告诉你具体的位置。”

听他这么说,白珊眼圈又变得通红——袁伟惨死他乡,竟连尸骨都埋在了香港,不过这家伙能说会道,又精通各地方言,应该能和埋在周围的“邻居”搞好关系,想必也不会太寂寞的……

胖老头早看出她脸上的泪痕,此刻见她又要哭起来,便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宽慰道:“小白呀,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参加革命必定会有牺牲,你千万不要过度悲伤。”他叫李惟棉,是香港交通站的站长,对外的身份是旺发海产的老板,也是于惠堂相当要好的朋友。

宽慰了白珊几句,他指着贺振良问:“血止住了吧?”见白珊点头,老人叹了口气说:“都说振良处变不惊,有大将风范,这次怎么就这么莽撞?”他之前听白珊讲述了行动的全部过程,对贺振良的指挥颇有微词。

“时间太紧了,敌人已经偷了金印,组长也是怕金印被转移,来不及做更多调查,所以……”

“你们就没想过,万一那个日本商人不是贼,你们搞成这样要怎么收场?”李惟棉埋怨道:“目标没明确就开始行动,在香港最好的酒店大闹一场,任务没完成,还牺牲了一个,你们哪……”

白珊知道李惟棉说得对,但还是不服气地嘟哝:“就算撞大运我们也撞对了,只是最后没拿到东西……”

李惟棉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的严严实实地纸,摔到桌上:“你看看,这是我们调查的结果,那个文莱拿督才更可疑,他在拍卖会前就对举办方多次询问过金印,可是在拍卖时他却一次出价都没有。”

白珊想起袁伟画的那张“倒贴钱”的拿督画像,心想老大的判断并没错,李站长只是进一步验证了这个判断而已。她没有打开那张“调查结果”,反倒看看躺在床上的贺振良,担心地问:“他要不要紧?”

“只要不感染,外伤倒没什么,但他挨了这一下,脑震荡很严重……”李惟棉又叹了口气,抱歉地说道:“我们香港站人手不够,也没有适合干外场活的人,行动上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但设备、车辆、枪弹、药物或是钱,只要需要你尽管说。但凡我们有的,保证供应。不过,你们下一步千万要谨慎些才好……”

白珊感激地点着头,正要出言相谢,却听有人“噔噔噔”跑上楼来——杜立回来了。

给贺振良注射过盘尼西林后,李惟棉扔下句“好好休息”便出了屋。杜立想起于惠堂给的苗药对跌打伤有奇效,掏出来递给白珊,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

白珊脸一红:“你还在这干嘛?”

杜立认真地问:“会上么?”

“我……”白珊急了:“你在这我怎么上?”

“啊……”杜立这才意识到她伤在肋部,自己留在屋内她不方便,但还是犹豫地说了句“我担心”这才一转身出了屋。

“这个不害臊的老怪!”白珊忿忿地想,忽然意识到共事这么久,杜立从未如此关心过自己。不对,应该说,他从来没有关心过组里任何人。

这个枪法超群却又冷又倔的家伙,从来都只是一块百步穿杨的钢铁。

可为什么他突然就变成这样?为什么从他嘴里竟会说出“担心”来?

随即,她找到了答案——是袁伟。

袁伟牺牲了,虽然杜立并没有流一滴泪,也看不出他多悲伤,但他开始变得担心战友了,这种牵挂,让沉默的老怪开始改变,变得甚至有些婆婆妈妈起来。

白珊心里一暖,险些又掉下泪来。她飞快地上好药,招呼杜立进来。也许是喊得声音有些大,把昏迷中的贺振良吵醒了,只听他哼了一声,虚弱地问:“这是哪里?”

“老大!”哭了小半天的白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这是咱们的地界,你放心躺着。”又赶紧招呼杜立:“老大醒了,快来!”

白杜二人关切地围上来,确认贺振良基本正常后,白珊简要地讲述了他昏倒后发生的事情以及李惟棉的调查结果。听到袁伟牺牲,金印又被夺走,贺振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白珊讲完了,失落地说:“老大,日本人那边线索断了,咱们要不先查查那个拿督?”

“未必。”杜立打断她的话,说起刚才遇到的事:“中午,她去药店拿了盘尼西林和酒精。”他从兜里掏出刹那的画像指了指。

白珊瞪了他一眼:“多说几个字能累死你?”

贺振良虽然头疼欲裂,但老怪的话他听懂了,再加上白珊刚才的描述,整个事态明朗了许多,却更加让人绝望。

白珊是那天唯一见过那位打晕自己、拿走金印的窃贼正面形象的人。据她所说,那人和先前袁伟画的拿督肖像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路。要是按李惟棉的调查来分析,这个假扮拿督的人,极可能是真拿督派来偷金印的。不然怎么可能在拍卖前一再打探,拍卖时却连一次出价都没有?不过从他离开酒店到现在已有六、七个小时,又怎么可能追的上?难不成追到文莱去?

那个被浅野雇佣的女人是日本人,但不知为何她会需要盘尼西林和酒精,难道她受了伤?可是白珊明明说她没受伤的呀?不管怎么说,她午间去药店取过药,这是目前所能追迹到的唯一线索,既然有线索,就应该继续查下去。可是,她又不是抢到金印的人,查下去有什么意义?

难道就这么完了?

他想得郁闷,把目光投向窗外。虽然刚下了雨,但香港的天气依旧闷热无比。在窗外那棵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上,几只雀鸟正“咕叽咕叽”烦躁地叫着,似乎在抱怨着这潮湿闷热的天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想起戴笠说过,真正想要金印的是日本人。也就是说,这女人会不遗余力地得到金印,她只怕比自己还要着急,说不定她现在已有了“假拿督”的线索。如果盯上她,顺着这条藤,一定能摸到瓜!刚才杜立的那句“未必”,应该也是这么想。

一念及此,贺振良心里那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

正思忖间,又听杜老怪说:“药店墙上有青帮路条,新刻的。”

听他说到“青帮”,贺振良心里一惊——难道青帮也和金印有什么关系?他盯着杜立等他说下去,谁知杜立话已说完,再没了下文,只是困惑地看着自己的组长。

“你真……”白珊被他的“言简意赅”气得哽住,抱怨道:“是不是多说几个字真能累死你啊?”

贺振良迅速地把取药的女人和墙上的标记关联到一起——难不成这女人竟然是青帮的?怎么可能?她不是日本人吗?

如果这一条被排除掉,那除去巧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青帮在追踪这个女人。

要这么看,除了偷走金印的“假拿督”和浅野这两伙人外,还有另外一伙人也在追逐金印——青帮。

假拿督、日本人,现在又多了个青帮……

一想到整个事件变得越来越复杂,如同理不清的乱麻,贺振良便一阵头疼,忍不住哼了一声。

“看你把老大气的……”白珊埋怨着老怪,手足无措地问:“老大,疼得厉害吗?”

“振良醒了?还撑得住么?”李惟棉听他们在说话,便推开门进来。贺振良挣扎着坐起,笑着答道:“我没事,正要去麻烦你老……”

见他这一动,白杜二人忙连搀带扶伺候他坐稳,李惟棉手一摆说:“跟我客气什么,有要求只管提!”

“我要见杜老板,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