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啸关在这天的后半夜里,下了一场雨,天气在往秋天走,一场雨下过去,天气就会变得凉一些。等第二天天亮,雨停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着,第二场雨随时会下的模样。
莫大将军一觉睡醒,扭头就看见女儿趴伏在床边熟睡,一双手还隔着被子叠放在他的手背上。
莫良缘睡得很熟,重生以来,她一直睡不安稳,入睡之后每每都会惊醒,醒来之后冷汗涟涟,想再入睡就难了。如今父亲就在身边,哪怕父亲还在病中,莫良缘也要重又找到自己的依靠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好眠。
晨光透过窗纱照进屋中,莫望北看着女儿,想伸手摸一下女儿的头,却又怕自己这一动,惊醒了女儿,就只好躺着不动。看着看着,莫大将军就从莫良缘的发间看见了几根白发,刹时之间,堂堂的大将军就颤一下嘴角,眼底就泛了红,他的囡囡如今才多大,就有了白发?
“啾——”
窗外传来黄雀的啼叫,只一声后,这只雀鸟就离了窗台飞走,因为屋内太安静,所以这黄雀扑棱翅膀的声音也传进了屋里。
莫良缘是被这声音惊醒的,真的是惊醒,莫望北就看见睡得好好的女儿猛地一跳,坐起腰身后,一脸的惊恐。
“囡囡!”莫望北忙喊。
莫良缘脸上还有趴睡后,脸压在床单上后的压痕,莫大小姐四下张望一圈,目光十分警醒。
“囡囡啊,”莫大将军只得又喊了女儿一声。
莫良缘看向了自家父亲,这一眼恶狠狠的,把她当大将军的父亲给吓了一跳,他姑娘这是做什么噩梦了吗?这是要跟谁拼命?
“囡囡你怎么了?”莫大将军试着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有能抬手的力气后,莫大将军忙抬手抚一下女儿睡得蓬松的头发,道:“爹在这儿呢,囡囡你怎么了?”
盯着自家父亲看了一眼,莫良缘猛地低头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这位大小姐看着自家父亲的目光就带着娇嗔了,“爹你怎么醒了也不,叫我?”
女儿变脸的速度之快,莫望北觉得自己跟不上,“你怎么了?”大将军还是问莫良缘这个问题。
“我怎么了?”方才的举动完全是无意识的,莫良缘自己现在根本也想不起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一个眼神,把她征战沙场多年的父亲给吓到了。
莫望北的神情几经变化,最后却只能是叹了口气,道:“你陪了爹一夜?”
莫良缘说:“爹不想我陪你?”
“想,想,”莫望北忙道,以前他姑娘是不怎么愿意跟自己亲近的,现在他巴不得莫良缘跟自己亲近啊。
莫良缘将头在自家父亲的肩头靠了一下,说:“以后我都陪着爹,我哪儿都不去了。”
“嗯,”莫望北抬手抚着女儿的头发,说:“哪儿都不去,爹后悔送你去京城,囡囡,对不起啊,爹让你受苦了。”
父亲满怀内疚的道歉,让莫良缘鼻头一酸,险些又哭了起来,有哪家父亲会给儿女道歉的?也就她的这个父亲了。
“以后有爹在,不会再让我囡囡受苦了,”莫大将军说。
“我没受苦,”莫良缘声带鼻音地道:“我在京城,没人能欺负我,我可厉害了。”
“是是是,”莫望北毫无原则地应和女儿的话,“我囡囡最厉害了。”
“受苦的是大哥,”莫良缘却情绪突然又低落了,嘟囔了一句。
“当将军的人,哪有不受伤的呢?”莫大将军说:“你大哥……”
“爹!”莫良缘喊了一声。
“好好好,爹不说了,等你大哥回来,咱们给他找最好的大夫看伤,”莫大将军只得改口道:“一定把你大哥的伤看好。”
“我想让朱九哥带孙大人,去给我大哥看伤,”莫良缘马上就顺着自家父亲的话头道:“爹,我这样安排行吗?”
“军里有军医的,要让孙大人跑……”
莫良缘头在自家父亲的肩膀晃了一下,“爹!”
“好吧,那就劳烦孙大人跑一趟吧,”莫望北再次改口道。
“谢谢爹,”莫良缘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莫望北在女儿的脸上刮了一下,道:“你爹我还病着呢,你倒是只想着你大哥了。”
莫良缘将脸一沉,道:“所以爹你要好好将养,在身体没好之前,你就不要操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把军国大事,就成是乱七八糟的事,这话也就是从莫良缘的嘴里说出来,否则莫大将军非得发火不可。
“有我在呢,”莫良缘又说:“陆伯父在想办法筹粮呢,入秋之后,地里的庄稼也可以收了,陆伯父带着人亲自去城外的几个庄子看过了,他说今年我们辽东总算盼到一个丰年了。”
听女儿跟自己说筹粮和农事,莫大将军的心情一言难尽,跟见鬼了一样。
“现在中原诸王也在大肆买粮,”莫良缘说:“我与陆伯父们商量过了,这一次我们辽东收获的粮食,一律不得流出辽东,由军里派兵去收粮,我们也不亏待农户,粮价比以前提两成,但农户自留的粮食必须要定额,不能让他们私下买卖粮食。”
莫望北听着女儿将收粮的事,跟自己娓娓道来,不知不觉间莫大将军就听入了神。
“哦,一会儿孙大人来给爹诊脉,”莫良缘最后说:“若是孙大人觉得行,那我说命人去请陆伯父过来一趟。”
“我要见谁还得由孙大人同意?”莫大将军问。
“您身体要紧,”莫良缘又沉了脸色。
“行行行,”莫大将军拿这样的女儿没辙,只得点了头。
莫良缘这下子满意了,起身就要走。
莫望北说:“囡囡,你首饰呢?”
莫良缘被自家父亲问得一愣。
莫望北说:“你的首饰都丢在京城了?”
他女儿如今只用一根银钗挽了一个发髻,素面朝天,衣裙也是素色的,还半旧,莫大将军是怎么看都看不惯。他莫望北为了养兵,日子是过得紧巴了些,可他女儿不用这么素净的,他女儿也不是喜欢素净的人,他的囡囡这是怎么了?
莫良缘被自家父亲说得,摸一下头,前世里自己的那点喜好,她当然记得,各样花式的金银首饰是她最为喜欢的,“有呢,就是我现在不爱那些了,”匆匆丢下这句话后,莫良缘就出屋去了。
莫望北躺在床上发愣,连最爱的首饰都不爱了,那他女儿现在喜爱什么?
孙方明不多时被莫良缘请了来,给莫大将军行礼之后,便给莫大将军诊脉,这一诊就是小半个时辰。
等孙方明给大将军诊完了脉,忙活了晚上的江瑜回来了。
就站在廊下的周净看见江瑜,开口就问道:“人找着?”
江瑜摇头。
周净顿时就急了眼,莫良玉那个女人会飞不成?这女人飞过关城去了?
江瑜站在自家大将军的卧房门前求见。
有侍卫替他开了门,侧身让江瑜进屋。
内室里,左右八扇窗都开着,屋子里尽是雨后泥土混着青草的味道。
孙方明起身跟莫良缘道:“大将军无事。”
江瑜在这时走了进来,跪下就给莫望北磕头行礼。
莫望北这会儿身后垫着一床被子,半躺半坐在床榻上,跟江瑜道:“起来吧。”
江瑜起身后,不等莫望北发问,便道:“大将军,属下无能,属下没能找着玉夫人。”
莫氏父女还没反应,孙方明先急了,道:“你让人跑了?”莫良玉这女子心思太恶,这也是不会武的女子啊,这么多的兵将搜了一晚上,没能把人找着?
江瑜郁闷不已,跟莫望北道:“大将军,搜城的兵马属下还没有收回来,属下能保证,玉夫人不可能有机会离开鸣啸关。”
只要莫良玉人在鸣啸关一天,那他江瑜总能抓着这个女人的。
“她不是蛮夷,”莫良缘这时道:“想抓她不是易事。”莫良玉中原女子的长相,让她很容易就可以混入人群里,虽然辽东不似中原那样讲究,但也是有女子上街,或在家中见外男时戴面纱的,莫良玉只要戴上面纱,兵将们想找这个人就更难了。
江瑜说:“请小姐再给属下一些时间。”
“已经搜了一夜了,”莫良缘却摇头道:“这是我们第几次搜城了?老这么下去,不害怕的人也会害怕了。”
这鸣啸关里究竟混了多少坏人?还能不能让人安心过日子了?莫良缘不用上街去走一趟,也知道鸣啸关的百姓们会担忧什么了。
“那小姐的意思是?”江瑜忙问道。
莫良缘想了一下,跟江瑜道:“将通往关外的城门开了吧,铁木塔兵败,北城门没必要再关着了。”
“开,开北城门?”江瑜说:“那那玉夫人跑了怎么办?”
“关外不是她的生路,”莫良缘说:“就让她跑好了,我只怕她不跑。”以其让莫良玉躲在暗处,不如让这三小姐自己离开,天下其实已经没有莫良玉的容身之地了,莫良缘不相信莫良玉能活着回到铁木塔的身边。
“她传了假消息回去,”莫良缘跟自家父亲道:“所以就算她活着见到铁木塔,她再会花言巧语,铁木塔也未必吃她这一套。这次兵败,铁木塔总是要找个由头的,把错推到莫良玉的头上,将她说成是我们派去的奸细,故意传假消息害他上当,这是个不错的借口。”
所以就算莫良玉能活着回到铁木塔的身边,她也多半会被铁木塔当成替罪羊,莫良缘想不出来莫良玉的生路在哪里。
“那就开北门?”江瑜看着自家大将军道。
莫望北低声道:“我本想给她一个痛快的。”
“可她不要啊,”莫良缘说。
“开北门吧,”莫望北道。
“那,若是在北门前发现了玉夫人呢?”江瑜又问道:“属下是抓,还是不抓?”
看一眼自家父亲,莫良缘还是跟江瑜道:“能抓到最好,抓不到就算了。”她父亲不想莫良玉去关外受辱,那她就尽力将莫良玉留在关内好了。
“是!”江瑜领命,急匆匆地就退下。
小厮这时送了按着孙方明的方子,熬得药膳进屋。
莫良缘坐在床榻前,拿了只勺子喂自家父亲吃药膳。要说伺候人,莫良缘还是不在行,但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让莫大将军既欣慰又心酸,他女儿长大了,懂事了,有本事了,可他宁愿他女儿永远无忧无虑,不要长大啊。
孙方明看得很羡慕,他在家中是个严父,儿女都不跟他亲近,可如今,他也想自己去老家避兵祸的小女儿了。
“莫良玉……”莫望北要跟女儿说说莫良玉。
“不说她,”莫良缘却不想提这个人,莫三小姐在莫良缘这里,就没什么好提的,她没有本事,那她就被莫良玉害了,她有本事,那莫良玉就害不到她,她与莫良玉之间就是这么一码事。
“好,不提她,”莫望北妥协了。
“我命人去请四叔了,”莫良缘说:“等见过陆伯父后,爹就见见四叔吧,四叔这些日子一直在南卫军营,他也很担心父亲。”
莫天青的身体可一直不好,莫望北担心道:“你让他替你盯着南卫军营?你四叔那身体还好吗?”
莫良缘看孙方明,这事当然是孙太医正说更好了。
孙方明忙就道:“莫四老爷的身体还行,大将军,这人啊得有奔头才行,之前在护国公府,莫四老爷身体一直羸弱,依下官所见,有那心病的缘故。”
“你说他那是闲出来的病?”莫望北问。
“呃,”孙方明被噎了一下,这大将军说话还真是直接,不是说这位是个儒将的吗?
“爹,”莫良缘瞪了自家父亲一眼,“哪能这么说四叔呢?”
莫望北又不说话了,几口药膳下肚之后,莫大将军才又道:“他也是心大,天青不曾习过武,他就敢让他的这根独苗跟着你哥去军里,天青能吃得了军里的苦?他要是出事怎么办?我赔他一个儿子?”
孙方明说:“大将军,少将军也是您的独子啊。”您心疼侄子,您怎么就不心疼儿子呢?
“未沈自幼习武,”莫望北回了孙方明一句。
“呃,”孙方明又被莫大将军拿话噎了,孙太医正发现,他跟这位大将军说话始终就不怎么愉快,他俩说不到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