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军

成安十三年,太平王反,诛帝后以自立,改国号盛安。

新帝改元,非但没有大赦天下,反而新政频出:凡北齐子民,不得妄议先帝旧事,违令者诛三族。

北齐都城,赢城。

城门紧闭,长夜如许。

换岗之时,军士见伍长走远,不由悄悄倚在墙角,闭着眼想要眯上一会。

北风呼啸而至,忽有豆大的雨点迎面而来,落了军士一脸一身。

“呸。”军士不由啐了一口,只觉口中腥臭滑腻,甚是恶心。

他忽然睁开眼,便看见城门之上的最高处,悬着几十颗新鲜斩杀的人头,各个五官扭曲,神情可怖。

头颅之下空空荡荡,唯有刀剑切断的残破血肉于风中战栗。

有的甚至不是从脖颈生生断去,而是被乱刀劈作肉泥,只剩下半张脸,以及怒目而视的一只猩红眼珠。

军士见状,忙蹲在地上干呕起来。待他将胃里翻滚的酒菜尽数吐出,眼前便多了一双血色的绣鞋。

抬头再看,却是一女子立在近前,长发遮面,分不清是人是鬼。

“救!”命字在空中划过,却已没了声响,军士看到自己的身体跌倒在地,脖子上的刀口冒着汩汩鲜血。

城门之上乱做一团,喊杀声、救命声混杂一处,震得高空之中的头颅似要坠落下来。

“哗”地一声,城门向北而开,紧接着有几辆马车从隐蔽街巷横冲而来。

一时城中大乱,赢都军士连夜奔赴城门救援,却遇死士阻拦。

死士浑身黑衣,亦以黑巾覆面,一番刀剑相接,竟是死死堵住城门,令军士不得而出。

赢都之内,禁军尽数往东、南、西、北四门增援。

最初只有数十禁军冲将而来,不足半个时辰,人数骤增至百余人。禁军越来越多,死士渐渐寡不敌众,边退边战。

忽有一声响彻天气的爆炸轰隆而至,惊得方圆百里如遇地动之灾。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将北城门炸得瓦砾横飞,血□□天。

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震得硕大的景明殿似要坍塌。

皇帝忽然披衣起身,慌张道:“地动了吗?”

太子迟玉甲胄加身,跪在殿外,“启禀父皇,有人袭击守城军士,连夜出城。”

“还不快去抓!”皇帝怒斥一声。

“报应。”忽有一阵娇俏的女声,带着诡异的笑,声声传入皇帝耳中。

“屠戮帝后,自立为帝,天地不容!”那女子更是笑得凄厉如鬼。

皇帝回头,便见那女子身如白玉,可全身上下都是细细密密的刀痕。每一刀并不深入,而是恰好划开幼嫩的肌肤,冒出温热香甜的鲜血。

此时她早已浑身赤色,却仍是狠厉地睁大双眼,讥讽于他。

“贱人!”皇帝转身,抽出利刃便向榻上而去。

“管氏一族世代忠良,父皇不可!”太子迟玉起身而去,却终是晚了一步。

榻上的佳人死不瞑目地睁大双眼,盯着横在心口的一把刀,唇角缓缓落下一抹殷红之色。

“狗皇帝……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佳人呼吸渐缓,猎鹰般的眼神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刺向他。

皇帝冷笑一声,对左右道:“挖了双眼,扔出宫去。”

是夜,三千甲胄自赢都而出,捉拿叛逆。

及至天明,疾行的马车忽然在半山腰停住,有一红衣女子跳车而下,恭敬地向马车伸出一臂,道:“小主公,请随我来。”

原应是弹琴作画的美人玉指,此刻偏偏污秽不堪,指甲中甚至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经过这一夜,她的手竟是这般肮脏!她刚要收手,却被马车上的人紧紧握住。与她不同,那是一只白白净净,指尖浑圆的小手。

“林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声音的主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一张圆圆的小脸还挂着泪痕,圆圆的眼睛满是惊恐。

“向北而去,请求武德将军庇佑。”红衣少女抱她下车,弯下腰肢轻声道:“小主公的这身衣裳不能留。”

圆脸女孩红了眼眶,“这衣裳……是母亲做的。”

红衣女子叹息一声,循循善诱,“小主公,你是富家公子秦悦,我是你的侍婢林馥,你可是忘了?”

普天之下,又有谁敢穿这黄色裙裾。红衣女子蹲下身来,“入了禹城便换回女装可好?”

秦悦点点头,却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换了男装。

秦悦不知她们将去往何处,只有呆立原地,看着林馥跃上马车,收拾了细软衣衫,将行囊背在身后。然后将她刚刚换下的衣裳一把点燃,带着红红的火光扔进了马车。

不一会,火光自车厢中喷薄而出,燃了马尾,马儿痛得仰天嘶鸣,猛地踢起一片污泥,甩了秦悦一脸,然后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她们本就在山腰,马儿疾驰之下,却是连同身后的马车一并自高崖上跌落下去。

痛苦的嘶鸣自半空而来,林馥牵起秦悦的手,道:“莫怕。”

秦悦低低的“嗯”了一声。

及至禹城,城门之外的官兵捧着画像,一一排查出入的百姓。林馥连忙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将自己的双手抹得乌黑。

“林姐姐。”秦悦唤了一声。

她一抬头,便被她圆润的小手拍在脸颊,覆上一把脏兮兮的黄土。

林馥一愣,却是笑了。秦悦亦是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好看的贝齿。

二人一前一后,往城门而来。及至近前,守城的军士对着画像看了许久,道:“你二人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林馥连忙道:“我们自白水城逃难来。”

一个小少年与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逃难至此,倒是奇怪。虽说两人满脸污垢,但是衣衫和鞋子倒是干净。除非……根本不是难民!

那军士看了半晌道:“撒谎!”

说罢,便有军士上前而来,欲拿下二人。

林馥见那军士脸色不对,右手悄悄地探向了袖中的短刀。

却听得“扑通”一声,便见那小少年跪在军士面前,竟是扬声道:“我和表姐两情相悦,可我爹偏偏要娶她。我们从邻县私奔而来,还请大爷开恩,放我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话一出口,非但林馥,便是那军士也惊得目瞪口呆。

军士的嘴角不觉抽搐,“她?和你两情相悦?”

守城军不由自主地向这边瞧来,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和这么个又矮又圆的胖子私奔?这美人是瞎了吗?

人群之中瞬间爆发出一阵笑声,更是有军士对着林馥吹起了口哨。

“小美人,别跟着个孩子私奔啊!”

“就是,跟着大爷我也比他强!”

林馥臊得满面通红,只听那起哄声越来越高,竟是吵得她脑中嗡嗡作响。她不胜其烦,正欲带着秦悦离开,喧闹声便戛然而止。

忽然有人策马而来,行至她身侧,用粗粝的马鞭抬起她的下巴道:“小美人儿,不如做了本公子的榻上之宾,如何?”

秦悦顺着那声音望去,只见一匹浑身乌黑的大马之上,端坐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将军。他的长袍猎猎,犹如炽烈焰火,目光灼灼,好似红日当空。

秦悦犹在发呆,便见四周的军士纷纷跪拜,齐声高呼,“少将军!”

少将军对着林馥抿唇一笑,便是躬身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带到马上。

秦悦尚未反应过来,那少年将军已经策马走远了。

“哎呀,放开我表姐!”她怒喝一声,便追了上去。

身后的嘲讽声不绝于耳。

“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哪里比得上我们少将军!”

“哈哈哈哈……”

秦悦一路追着大马,直至武德将军府。

及至府上,秦悦好容易洗净了一脸的污泥,便听那小将军唤了一声“吃饭”。

已饿了整整一天一夜,秦悦顾不得擦干脸,便冲到桌前狼吞虎咽起来。

“她是秦悦小姐。”林馥见她如此,只道是饿得厉害,不由笑道:“小主公,这位是武德将军的爱子,少将军公何宇。”

“嗯。”秦悦也不看他,塞了鸡腿在嘴里,正嚼的起劲。

公何宇是武德将军独子,自幼众星捧月般长大,哪里经得起这般冷落。当下便不悦地蹙眉道:“生得这样胖,还这样贪吃?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并非如此。”林馥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不过是比平常女孩儿圆润些,何必说我生得胖?”秦悦不悦。

“我北齐以纤瘦为美,你……日后怎么嫁的出去?”公何宇便又蹙眉。

“这半年来东躲西藏,全凭一副好身板。”秦悦继续啃咬着鸡腿,“否则我有十条命也不够活。”

言毕,三人却均是一阵沉默。新帝改元盛安,已有半年,宫中的老臣死的死,贬的贬,已是一派乌烟瘴气。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公何宇倾身向前,单手支着下巴问她。

秦悦放下了手中的鸡腿,突然露出个匪夷所思的笑容,“我要杀了狗皇帝。”

分明是一张圆圆的、乖巧的小脸,可方才那几个字,却是阴寒得厉害。她说,她要杀了他,他是她的伯父,如今却杀她父母,在赢都称帝。

公何宇又问林馥,“那你呢?”

林馥的眸子亮了亮,道:“我听闻白水城正在征兵,想去一试。”

“你走了,她怎么办?”公何宇对这个“圆润”的秦悦没有好感。

“至于小主公,便有劳小将军照料了。”林馥盈盈起身,对着公何宇却是一拜。

公何宇向身后的椅背靠了靠,似是不太喜欢这烫手山芋,“父亲这几日不在城中,你暂且稍等几日,待他回来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