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白水河边袅袅升起了一抹白烟。
公何宇熟练地将一只兔子扒皮洗净,架在火上烤熟,然后将飘着肉香的兔腿儿递给秦悦道:“荒郊野岭没有盐巴,不比从前吃过的山珍海味,勉强用一些充饥罢。”
秦悦接过兔腿,轻轻地咬了一口。肉质细嫩,入口香滑,只是果然如公何宇所说,因少了佐料,口腔中有隐约的腥气。
她仍是咧着嘴笑了,“好吃。”
公何宇用匕首割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会,道:“比芒山的老鼠美味多了。”
秦悦险些呕了出来,惊讶道:“吃老鼠?”
他没有回答她,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父亲每年都要在芒山练兵。万余军士须自食其力整整一月,以考察生存能力。可芒山……却是一座荒山。”公何宇说着,却是低着头沉默了。
她知道他又在想念父亲,顿觉口中的肉也有些索然无味。
“我十岁入行伍,每年都要随父亲去芒山集训,除了今年……”公何宇说罢,便又削了一块肉,向那白虎掷去。小白虎早就馋得直流口水,四只爪子一齐扑了上去,却因从未吃过熟食,烫得“嗷呜”一声,将肉吐在地上。
须臾,它便又悄悄凑到那块熟肉旁,用黑黑的鼻子轻轻碰了碰,复又舔了舔,终于放心地一口吞下。
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公何宇的神色稍稍缓和,“此处虽然荒芜,想必已是南楚之境。”
自从落水以来,秦悦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但见此处虽然人烟罕至,却是水草丰茂、寂夜虫鸣、万鸟归家——不同于北齐之景象。
“若是我判断不差,这里应是连江城。”公何宇抬眼看她,“此番前来,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我们避过风头,便回北齐可好?”
秦悦从未离家这样远,她早已已经无家可归,唯有垂着眸子低声道:“我跟着哥哥便是。”
说罢,只觉头上落下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的揉了揉她的乌发,热热的,软软的,像是看穿了她的落寞。秦悦不由抬起头,她的眼睛随着他的身影而去,但见他将吃剩的兔骨尽数抛给小白虎。然后将自己的外衫铺在火堆旁的干燥处,道:“小悦,过来。”
她乖巧地在他身侧躺下,却是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眸子如灼日当空,便是在漆黑的夜晚也令她安心。
“你不睡么?”她的眼睛圆圆的,像是天上的月。
他摇摇头,“我不困。”
他们东奔西跑了整整一天,他又有伤在肩上,怎么会不困?秦悦心知,他因小白虎的出现,担忧入夜后有野兽奔袭,故而不睡。
公何宇只觉他的手忽然被她轻轻捏住,便见她盈盈的双眼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后半夜叫醒我,我替你守着。”
“好。”他点点头,却见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竟是捏着他的手缓缓地闭上了眼。
这样湿潮的环境,她竟还睡得着?他的唇边漾起浅浅的纹路。
今日落水,衣衫尽湿,此处荒郊野岭,他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子脱了衣裳烘干,只能勉强让她靠着火堆入睡,想必是能好受些。
不远处的小白虎卧在地上,闭着眼睡得香甜。
明天,明天又将去往何处?
野外露宿,并不能睡得安稳。不过是短短一夜,秦悦便觉得浑身酸痛,竟是动弹不得。
她蓦然睁眼,便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公何宇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面上是隐约的肃杀之气。
“哥哥……”她惊呼。
他却对她摇摇头,示意她安静。
身下颠簸不平,她竟是躺在车内。确切的说,这并不是一辆车,而是一个以铁柱围成的牢笼。
她和公何宇皆被麻绳缚住,锁在囚车之中。细细看来,他满脸满身都是血迹,她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又受伤了。
震天的怒号夹杂的不耐烦的嘶吼,震得秦悦头痛欲裂。她缓缓扬起脸,便看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一辆囚车,小白虎被锁链束缚,在囚车内拼命地抓挠、挣扎。
押解他们的是几十名身负甲胄的军士。为首的军士看了一眼小白虎,啐道:“这畜生折腾了一宿,累死老子了!”
“畜生而已,一支麻醉箭便放倒了。”另一人道:“哪像那个小子,生生伤了咱们十几个弟兄。”
说罢,众人的目光却是像公何宇而来。
“何不将这小子也一同送入营中,教他与禽兽较量一番,分个高下?”有人建议道。
为首的军士便是哈哈一阵大笑,“好主意!”
秦悦心上一颤,望着他的褴褛衣衫和斑斑血迹,便是懊恼地红了眼。
公何宇轻轻挪动着身子靠近她,道:“又哭?”
她忍住眼泪,“才没有。”
“小悦担心我,是不是?”他的声音很柔,如同一颗小石子落入她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秦悦垂着眸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刀枪箭雨都熬过来了,接下来的路又有何惧?”他的声音虽然轻,却是带着无边的坚毅和肯定,令她不再那样害怕。
直至来到一座高大的城门前,一行军士才缓缓停住。
城楼上有人高喝道:“进城的是什么人!”
“属下奉城主之命外出猎兽,以供庆元王殿下观赏,还不快开城门!”
“庆元王?”秦悦琢磨着,便听公何宇低声道,“南楚长皇子燕桓,便是庆元王。”
她曾见过庆平王燕栩,身上还有燕栩所赠的玉珏。秦悦挣扎着起身,努力抬头望向城楼,只见上面有三个大字“连江城”。不知此番入城,是否会有转机,不再受流离之苦?
不过转瞬之间,秦悦便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刚一入城,她和公何宇便被人蒙住了眼,锁住了手,不知道带往了何处。
他们的四周仿佛有震天的呼喊之声,秦悦紧张地唤了一声哥哥,便听她身旁的人道:“莫怕,我在。”
忽然之间眼前一亮,蒙眼的黑布被人扯下。秦悦举目四望,却见他们依然坐在那辆囚笼车上,面前是极为开阔的场地,场内有两匹恶狼酣斗一处,满是哀嚎和血腥之气。
广场四周乃是高台,高台之上坐满了人,正兴致盎然地观摩两只恶狼搏斗。唯有一处,只冷冷清清坐了两人,四周皆以重兵把守。
一个中年人,一个少年。
那中年人正谄笑着取悦身旁的少年,可那少年却斜倚在软椅之上,百无聊赖地望向场地中央。
秦悦静静看他,便见那少年也目不转睛地看她。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眸子,颜色极黑,黑色之中又带着一点群青。
少年束金冠,着紫袍,一语不发地听着身旁中年人的聒噪,面上的神情如同一坛死水,毫无波澜。若不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地抬起、落下,一下又一下地数着节奏,秦悦几乎以为他不是活物。
秦悦未曾见过如此大胆的男子,盯着她许久竟是连眼睛也不眨,她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她再不敢看他,转而低头对公何宇道:“那人是燕桓么?”
公何宇闻言,亦是往少年的方向看去。他眉目平静,眼波掠过囚车内的两人,转而望向了场内奄奄一息的一匹恶狼。
少年的手指轻轻敲击在膝盖上,不急不缓,一下接着一下。及至他手指弯曲,轻轻握拳,却见其中的一匹狼哀嚎一声,缓缓躺在地下,死了。
中年人见少年一脸的波澜不惊,不由着急地擦了擦汗,“二人共博一狼,请殿下赏鉴。”
少年勉强抬了眼,深邃的眸子在囚车上扫了一圈,薄唇吐出两个字,“无趣。”
忽的有一道黑影落在少年身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赵辛回来了。”
少年拂袖起身,玄色的长袍如同无边的黑夜。那中年男子见他离场,连忙呼了一大口气,缓缓抬起了手臂。
秦悦一惊,牢笼的铁门已经被打开。
那只刚刚得胜的公狼,忽然警觉地竖起耳朵,一双凌厉的眸子向他们藏身的地方而来。说是藏身,此刻的铁笼早已大开方便之门,他们二人竟是无处遁逃。
秦悦吓得缩了缩身子,便听高台之上的看客一阵热血沸腾,不由欢呼起来。
少年尚未走远,忽然转身望来,但见方才关在囚牢中的一男一女,此刻已被扔在场上。那衣衫褴褛的少年手持匕首,冲将而上,对着恶狼的咽喉便是致命一击。他虽浑身是伤,身手却异常矫健,瞬时翻滚落地,目光如炬地盯着困兽。
那匹狼轰然倒地,颈项的鲜血喷涌而出。
少年的目光轻轻一颤,再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悦不由舒了一口气,却见广场的另外一边,一扇漆黑的铁门缓缓打开。刚刚才放下的一颗心,瞬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恶兽未至,惊天的虎啸声却横贯而来。秦悦的心上先是一惊,却又是一喜,“小白虎。”
众人只见猛虎狂躁地在地面上抓挠了几下,便是一阵长啸,向囚车中的女子狂奔而去。
“啧啧啧。”有人不忍再看,连忙用手遮住了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看那只老虎。
囚车内的女子生得甚是圆润,想必被白虎这一番啃咬,只能剩下一堆森森白骨。一时间高台上的人神色各异,有人兴奋,有人惊恐,有人期待,有人晕厥。
然而须臾之间,那白虎却是软面地在少女身前趴下,轻嗅少女的手,发出“呜呜”的声音。
下一刻,那老虎怒极,却是四肢并用,要将那牢笼撕碎一般。
便是那中年男子,也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