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年关。青霄殿一改平日的庄重素净,到处都披上了茜素红。长明的宫灯高高悬挂,一派祥和。
而更让人舒了一口气的是,我的身体终于被崔临宣告了完全康复。
由于这意外的好消息,远在西京的舒十七亦来信,欢喜道:“听说你的身体好起来,我实在高兴。只是尚要去北地一趟,无法立即到你身边。我准备了一份好礼给你,待我回去就送给你。”
冬日大雪,北地封路。舒十七要去北方办的急事一直无法办妥,一直拖到了现在。他陪了我整整一个秋冬,至少让我在没有亲人的时候感受到了温暖。
新年时,阖宫大宴。
小猴子今年十五,要提前举行冠礼,预示正式亲政。所有人都不知道皇祈预备如何,但旁人都说他看似毫无芥蒂,一心辅佐圣上,并未显出一丝不妥。
所有的一切都在顺利而和谐的发展,有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不安。
因为大病初愈,且今天到底是喜庆的日子,我也不能扫兴。因此提前了一个时辰便开始梳妆。
我已经很久没有大妆过,脸上敷了紫葵粉,又匀了胭脂,气色确实好了许多。又挑了金丝龙凤装穿着,头上戴了珠翠,由玄珠扶着往未央宫而去。
我走入未央宫大殿时,众人皆已就座,见我走来,纷纷下拜道:“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金安万福!”
阖宫大宴,不仅有群臣命妇,宫里众人也都列席。一片人匍匐下去,只独独两个人突兀的立着。一个是微微敛容低头的小猴子,另一个便是弯下腰去的皇祈。
我许久不曾这般近距离的见到他,不由的脚步顿了顿,方才端起笑容来:“都起来吧!今日是除夕,不必拘这些礼数。”
小猴子扶着我坐下,道:“皇祖母身子大好,便是最大的喜事了。”
我看向他,这么久了,他已不是从前那个糯米团子一样的小家伙,会牵着我的食指怯懦的跟在我身后,带着哭音仍强作坚强的喊我“皇祖母”。
如今他已出落成少年,英姿勃发,像极了他祖父。他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刚刚开始,这天下握在他的手里,没有任何是他得不到的。
即使我们的嫌隙已经这么深,即使暗地里我们暗潮汹涌,他依旧是这样孝顺和气的样子,半分不妥也看不出来。
这是一个年轻的帝王,如他已逝的祖父一样,把自己的心思藏的越来越深。我满目慈悲的望着他,透过他像是见到我自己的命运。含笑感叹道:“冼儿长大了。”
小猴子亲手从宫人手里捧了一碗木棉花汤给我:“孙儿特意让御厨房煲了两个时辰,最是温补,皇祖母快饮一些祛祛寒气吧。”
我笑着接过来,缓缓拿起汤匙,脑中却恍然想起多年以前,我给他吃橘子的事情。那时他也如我此刻一般,犹豫不敢入口。我持着汤匙递到唇边,只抿了小半口,道:“皇帝有心了。”
小猴子笑着转过头去,画未递给我一方锦帕,我轻轻拭过唇角,不着痕迹的将口中的汤汁吐了上去。
这番动作我做的极是隐蔽,可不经意一瞥,却见到皇祈正撑着头,歪着脑袋看我。眼中浓浓笑意,似哂似嘲,似悲似叹。
君臣同坐,其乐融融。这个皇朝繁盛到了骨子里,根基已经极其稳固。我想回给他一个笑,默了半晌,却只是移开了目光。
我向来不大中意这种阖宫大宴,以前皇昭在世时知道我的性子,不知为了什么缘由,也从来不曾勉强过我,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我不出席,要么就是容我早早离座。
如今我坐了大半个时辰已是极限,觥筹交错之间只觉得疲惫异常,便借口“身子不爽”先行回宫,由得他们小辈的去热闹。
几个月不曾在外面好好走过路,我遣了其他宫人远远跟着,扶着画未的手一路往青霄殿去,听着未央宫的喧嚣渐渐远去。到了无人处,我对画未道:“许久之前,冼儿防备着我,不敢吃我给他的东西。却没想到我也有今日。他递给我那碗木棉汤,我居然不敢喝……”
画未和声劝道:“许是小姐想多了也未可知。我倒觉得陛下不一定有这份心,如今将军已……”顿了顿,道,“小姐对陛下的威胁小了很多,没有必要再多动作。”
我闭了闭眼,低声道:“但愿如此。”
一路走去,半晌无话。待快到青霄殿时,忽然一个人影自假山后闪出,我吓得低呼一声,再一看,居然是皇祈。
我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皇祈看了画未一眼,画未愣愣的瞧了瞧我,“呃”了一声,道:“奴婢到后面看看。”待她走远,皇祈方才道:“我听说礼部开始着手准备我的大婚了?”
我未想到他是为这而来,顿了顿,道:“是。你们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四,也只剩下一个多月了,自然要开始准备。”
皇祈脸色铁青的看着我,一字一句,缓缓道:“取消它。”
我先是愣住,愣了一瞬旋即一股怒气起来:“订的时候你没反对,现在又要取消它?你若退婚,玉瑶日后要如何做人?这辈子恐怕都嫁不出去了!”
皇祈的声音寒凉到极点:“我自有办法全了她的面子。”
我怔了怔,断然道:“不行!”
静了片刻,皇祈问我:“我与你一路走来,自问早已彼此相知。如今你一味将我推去别的女人那里,却是为何?”
我皱眉道:“谁与你一路走来?谁与你相知?这婚事早在去年夏天就定了,你这时才跟我说取消它,你吃拧了?”
皇祈额角的青筋都爆出来,眼里因为映着周旁的红色琉璃宫灯的烛光而带着红色的光华,像是燃着怒火,闻言立即冲口而出:“那时我并未……!”他冲口而出,却戛然而止。一下子顿住,似是低吼一般道,“安子,这婚我不结了,这天下,我也不要了!”
我站在风里默了许久,终有些不忍看他的面容,闭着眼,声音轻的像是要被风吹散:“我不能……皇祈,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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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转入新年,每一天都像是在倒计时,离婚期一天比一天近,我的心情也时常不受控制,变得有些易怒起来。
侍婢们非常容易惹怒我,连平日我赞不绝口的点心,如今吃起来也觉得口味不对,非常烦躁,常常莫名其妙的发火。一时之间,青霄殿里除了画未和玄珠,无人敢跟我多说一句话。而皇祈,许是真的已经心凉,也再不会来梅树下等待。
我握着龙头拐杖冰凉的翠玉,想起当年太后独个坐在玉座之上等待嫔妃拜见的模样。当时我看着她,觉得她很凄凉。如今我却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个世上,从不曾有人真正的理解我。更多的人只是看到我得到了什么,却从不曾有人问过我,我失去了那么多,心里是否好受过。
礼部拟定的大婚事宜早就交到了我手上,我却也无心去看,只让画未和玄珠过目批复。如此清清冷冷的过了这个年,转眼便到了二月。
二月初三,天气很凉,梅花却已尽凋。我踩着厚厚的花瓣站在院子里,清冷的月光拂在面上。白色的花,银色的雪,月色的长裙,茫茫然连成一片。
我以为自己并不会感到难受,因为我从未拥有过皇祈,这样的话便无所谓失去他。可事到如今方才知道自己并不可能安之若素。
玄珠和画未两人在檐下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走近道:“小姐,明日就是王爷大婚了。小姐是否也该备一份礼送过去?”
我歪着头想,礼是一定要送的。送什么好呢?
玄珠觑着我的神情道:“小姐若心里不痛快,随便找些金银首饰送去也就是了。不必多费心思。”
我垂着眼帘想了许久,自胸口的暗袋中取出一柄玉制的小扇出来。那扇子已被我的体温捂的温热,几乎透亮的白玉,镂雕两层,鬼斧神工,下面缀着一个蜜结迦南的扇坠儿。
这是皇祈的扇子,他送给了我。我一直贴身收着,却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亲手把它还回去。
我摩挲片刻,反手递给画未:“去找个锦盒将东西装好,明日你亲自送去王爷府上吧。”
画未应声接过去,看了两眼,疑惑道:“这不是王爷的扇子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望向无边月色。曾经,也是这样一个大雪未融的月夜,舒无欢曾牵着我的手教我一首诗。而此时此刻,被我没来由的想了起来。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我抬起头来看那月亮,喉间哽住,喃喃低语,“还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