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千里之堤

南港军虽未参战,屠龙联军的兵力优势依旧明显。纵使雪铁龙威猛异常,东丽军骁勇善战也难以扭转颓势。而就在此时,南港军后方忽然闪出千余人马,谁能料到就是这支看似杯水车薪的队伍竟然帮助东丽军扭转了战局。

这支队伍的先锋军全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一顶四抬大轿拖在队伍后方,轿顶立一对童男童女的金漆木雕,轿旁围满全副武装的士兵。这群老弱妇孺缓缓涌向南港军。老人苦口婆心地解劝,妇人低声呜咽着倾述,幼童懵懂可爱地撒娇。他们看似毫无敌意,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游走,慢慢散开,直至几乎覆盖整支南港军。没人注意到,他们中即便是枯瘦的老妪也会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足迹。当赵自来察觉到异样时已经为时已晚。只听得远处的轿中传出刺耳哨鸣,老弱妇孺一齐触发身上机关,各个如熟透的西瓜般炸裂,除了爆炸的威力,还有无数铁珠随之迸射。爆炸声此起彼伏,哀嚎声不绝于耳。

赵自来及时提起盾牌,可还是被爆炸冲落马下。当他从地上爬起时,眼前的惨状令他目瞪口呆,南港整整十万大军所剩无几,就连道家军队末的士兵也受波及死伤近百。本想躲灾避难的岛青未料到会在后方惨遭不测,他的右腿上打入三颗钢珠,其中一颗正中膝盖,钢珠力道极大,已经入骨。岛青疼得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南港军溃败,东丽军乘势大肆掩杀。

道行不肯撤军。银甲虎纹骑顾及他的安危,强行护住他撤向北方的太平城。

冬月见自己成为弃子,气得咬碎银牙,本就对道行厌恶至极,如今恨之更甚。她怎么也想不到与自己并肩战至最后的竟然是这个卷毛冤家。

宾利恐苦战亦无善果,抽出赶兽枪冲向冬月。王虓可知道赶兽枪的威力,急忙喝止冬月。

“蛇蝎女,小心他手中的家伙。”话音未落,冬月已被电晕。

游牧骑兵驮上冬月和马克思呼嚎南下。

王虓撇下将士只身杀出血路追赶宾利。

王虓追至东丽城与平方郡交界处的一座高岗勒马驻足。岗上坟包遍地,杂草丛生,墓碑林立。奇怪的是碑上未刻文字却尽是古怪的符号。王虓俯瞰远方,宾利踪迹全无。眼见一众冲上高岗,怎么凭空消失了。王虎在岗上转了几圈也未发现蹊跷,倒是阴森的场景令他脊背发凉。

原来早在王虓赶上前,宾利已摸进安身之所。宾利绕至一座尤为宏伟的墓碑前,用赶兽枪敲击三下,地下竟传出人声,吓得一旁的游牧骑兵惊呼闹鬼。宾利说了句听不懂的暗语,墓地暗门敞开,一位佝偻老者掌灯相迎。老者与宾利有说有笑,显然相熟,不过他们讲的方言旁人完全听不懂。宾利一行人马一齐涌入墓穴,宽阔的墓道两侧尽是狰狞鬼怪和娇艳美女纠缠的壁画,看得人又惊又羞。掌灯老者一面引路一面呼喊,喊声在洞内回响。走至墓道尽头忽然灯火通明,想不到这墓穴内竟修建的犹如一座宫殿。大殿之上矗立八根石柱,柱上雕刻的盘龙只剩一把龙骨,龙骨上或紧缠锁链或插满钢叉,形态凄惨似在受刑。大殿之上两列人排开,正中央摆着一把白骨座椅,椅背由无数人头骨堆砌成山,椅上座一中年男子,眯缝眼,络腮胡,神情威严。中年男子旁立一少年,皮肤白净,眉清目秀。

少年见到宾利神情激动。“义父,怎么也不提前招呼,孩儿好去接您。”少年讲话的语气生硬古怪。

宾利又说起听不懂的方言,在场众人议论纷纷,白骨椅上的中年男子眉头紧锁,一旁的少年干脆抽出腰间长刀。游牧骑兵见此阵仗以为是冲他们,也都剑拔弩张。

“马自达不过一条丧家犬,怎敢霸占宾城!”中年男子一字一顿,语气同样生硬。

“义父,怎么不见二叔?”少年问道,

宾利默不作声。

少年似乎得到了答案,暴跳如雷。“爹,孩儿请命作先锋,为义父夺回宾城,为二叔报仇雪恨。”

中年男子频点头,正待发令,却被宾利制止。 “忽教主和律儿稍安勿躁,马自达之子已被我生擒,夺回宾城易如反掌。眼下中原混战,宾某倒是希望借忽教主之力,趟这遭浑水,分一杯残羹。"

“马家崽子在哪?我要把他制成尸兵。”少年跃跃欲试。

“逐鹿中原?”中年男子陷入沉思,颠沛流离十几载,七三教也确实应该拥有一片栖息之地了。

虽然知道宾利不在前方,可心急如焚的王虓已无应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追赶。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婉如刀割,天空又飘起雪花。王虓在风雪中疾驰,心里一直在挂念负伤的马克思。这一路鲜有人迹,只有皑皑白雪覆盖的田地上伫立着烂铁桶作头的稻草人,田地旁的茅舍飘出缕缕炊烟。

风雪渐渐模糊了视线,再抬眼王虓已至城下,城楼上的铁锤火钳旗随风飘舞。

王虓穿过刃冢河走进平方郡。街头铁器的敲击声没有因为严寒而停息,甚至还有铁匠师傅赤膊上阵,烧红的铁块和打铁师傅都散发出腾腾热气。平方郡地处南陲,始终未卷入战乱,其他城邦为了能获得源源不断的武器支持,都会努力拉拢平方郡。平方郡的郡守薛定谔秉持中立的外交政策,所以常常是征战国打得满目疮痍,平方郡却赚得盆满钵满,长此以往,其他城主也逐渐意识到此问题,对平方郡是既依赖又记恨,称之为“恶源城”。

王虓走进铁公铺,掸掉一身积雪。“我来拜访石师傅。”

“你是何人,何事要见我家师父?”年轻的伙计上下打量王唬,语气轻蔑。

“我是石师傅的结义兄弟。”

“结义兄弟?从未听我家师父提过哪门子的结义兄弟,乳臭未干的崽子跑这来招摇撞骗。”伙计边说边向外驱赶王虓。“师父不在,走走走。”

这要是放在从前的王唬身上,恐怕早已大耳刮子招呼上了,可现在的他身心俱疲,离开太平城后的种种磨去了他的棱角,王虓任由伙计将他推出铺子。

伙计回到内堂,正巧撞见石铁公。

“冒冒失失,方才外堂何人喧嚣。”石铁公被吵醒抻着懒腰。

“一个小叫花子谎称您的结义兄弟。”

“哦?什么模样?”石铁公锁眉。

“灰头土脸也难辨出个模样。”伙计随意答道。“只瞧见身上穿了件旧甲衣,手里还提着一根烧火棍。

闻听此言,石铁公拱起中指朝小伙计脑袋狠敲一下,趿拉着鞋追出铺子,途中跑掉一只也没顾上拾。

“兄弟休走,哥哥在呢。”石铁公只是轻唤,追至巷尾才一把拉住王虓。

“我还以为石大哥仍在净土寺,正打算前往。”见到石铁公,王虓欣喜。

“怕那群歹人再来寻我,我溜回铺子便始终未见外人。”回到铺中,石铁公脱掉帽子,头上只剩稀疏几缕头发。

王虓讲述来历。

“贤弟好大胆。”石铁公惊呼。“竟单枪匹马闯入七三教。”

“七三教?”王虓不解。

“就是那片乱坟岗。”与王虓重逢后的喜悦之情从石铁公的脸上逐渐褪去。“大概七八年前的七月三日,一群外藩人流落至此,原本寄居城内,可这群人整日鼓弄奇门异术,城里死猫烂狗渐多,百姓人心惶惶,议论纷纷,都将奇事归咎于这群外藩人,最后他们被郡守赶出城落脚于平方郡边境的山岗上。”

石铁公嘬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再后来听说他们闹了一场瘟疫,死了好些人,本以为他们就此会自生自灭,奇迹却发生了,瘟疫不知何故退散了。有平方郡胆大者曾到过那片岗子,岗上遍地坟包,树上还三两挂着鸟雀猫狗的尸首。自那以后城里偶有家畜遭窃,孩童走失都被传作七三教徒所为,可迫于无凭无据,郡守也不能奈何,只能下令禁止七三教徒入城,同时将那片岗子设为禁地,平方百姓不得擅闯。”

“我家兄弟倘落入七三教之手岂不危矣?”王虓瞪圆双眼。

石铁公点头。 “没人清楚七三教究竟藏匿何处,或者说知道的人不曾逃出过。”

石铁公生于平方长于平方,他对平方的一家一户,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听了他的这番话,王虓陷入绝望。

“倒是……”石铁公犹豫说道。

“倒是什么?”王虓急切。

“城中倒是有一人宣称去过三七教,只不过此人儿时生了一场大病成了傻子,没人信他。”石铁公尴尬一笑。

“顾不得那么多了,石大哥带我去见他。”王虓拉住石铁公。

东丽城下,富丽执念报仇,死缠住雪铁龙,全不在乎战况愈下,直至只剩她一人淹没于东丽军中,像孤零零的花瓣飘落于幽暗的汪洋。

严平一锅砸翻迎面的东丽骑手,抢过战马飞奔而去。夏利也不追赶,挥舞刺头铁锤率一众东丽军直奔铃木,他要报断臂之仇。

摇摇晃晃的赵自来想要营救冲在前方的富丽,马车内的王阿吉伸手拦住了他。

“有虓儿在,富丽和克思定然无恙,如若余下将士为雪铁龙所擒,性命危矣。”

“十万大军化为乌有,丽妹被俘,我还有何颜面重返南港。”赵自来攥住双鞭,岿然不动。

南港余部和宾城守卫一同护送王阿吉和昏死的岛青向西北方的南港城撤去。

铃木欲追随王虓,却被夏利率兵围住。

“弟兄们,活捉臭婆娘。”说罢东丽士兵蜂拥而上。

铃木全不慌张,从容抽出猫爪鞭使出一招天女花开,挥舞的鞭子以其为心,如同一朵天女花缓缓盛开,士兵一批批涌上,一批批倒下,为洁白的天女花染上一抹娇艳的红色围边。骁勇的东丽士兵没有丝毫畏惧,因为他们知道战场上怯懦换回的将是雪铁龙残忍到难以想象的报复。他们踏着尸体前仆后继,渐渐耗尽铃木的气力。

“今晚俺要好好心疼你!”夏利舔嘴。

铃木尖笑。“一群虾兵蟹将便想留住老娘!”

铃木纵身一跃,朝准外围的骑手甩出猫爪鞭,只一发力便将自己轻松拉出包围。她再依此法甩出几鞭,转眼已跃至联军后方。铃木蜻蜓点水般划过人群,被她借力之人甚至浑然不觉。

夏利大吼。“休让臭婆娘跑掉。”

“这婆娘莫不是白猫成精,轻功恁了得。”拍马赶到的雪铁龙赞道。

“哼,笑声倒像猫儿叫春。”夏利愤愤。

见过风浪的铃木依然被联军后方的一片血海震撼到,遍地骨肉的碎片,甚至很难找到一具完整的尸首。不知那顶轿中坐的究竟是何方神圣,铃木不想节外生枝,没再靠近,见轿外士兵对她视而不见,铃木不再警惕,纵身向南,哪知她刚起身便听得轿中再次传出哨鸣,这次的音调与之前大不相同,铃木清楚是冲她而来,只觉眼前一黑,不知迎面扑来何物将她团团裹住,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

“看你哪里逃。”夏利大喜,说话间挥手示意部下押走铃木。

“且慢。”此时轿中闪出一人。

此人个子不高,细长脸,眯缝眼,八字胡,塌鼻梁,泛红的鼻头上尽是细小的脓包。相貌属实丑陋不堪。

“俺道何人救援,果然非高爱卿莫属。”雪铁龙放声大笑。

“属下救驾来迟,望城主赎罪。”丑陋男恭敬施礼。

“何罪之有,明明大功一件。”雪铁龙亲自扶起丑陋男。“俺来引荐,这位是东丽新任大将军夏利,这位是乐安县县令高锐。”

夏利目露凶光,高锐却始终笑容可掬。

“高爱卿与这婆娘也结了仇怨?”

“属下与她素不相识。只不过,属下爱妻早逝,终未续弦…”

雪铁龙打断了高锐。“此事好办,东丽城内女子任爱卿挑选,这婆娘便交由夏将军处置,如何?”

“多谢城主。属下未续弦只因仍对亡妻念念难忘,今日见此女子,竟与亡妻容貌酷似,属下才动了心思。既然她得罪了夏将军,属下甘愿割爱。”高锐依旧谄媚态。

雪铁龙搔首抓耳,不知所措。

“真他娘的是一段孽缘,不,良缘。属下愿意成全高县令。与臭婆娘,不,县令夫人冰释前嫌。”夏利勉强挤出阴森的笑容。

“多谢夏将军。”高锐一副令人生厌的奴才相。

东丽军凯旋而归,回城的路上夏利却闷闷不乐。

“莫小觑了高锐。”雪铁龙望向远方。“彼时俺还是东丽大将军,受邀到他府上赴宴,那顿酒席俺这辈子都忘不掉。起先端上来的菜肴还算寻常,像烤乳猪、炒鱼籽、乳鸽汤、五香乌龟蛋。可越往后越是离谱,尽是些稀奇动物的幼崽,烹饪方法也越发简单,或是清蒸或是白灼,更甚者直接生脍。压轴的一道菜名曰三吱,取出生三日内的乳鼠摆盘,盘中配一碟酱汁,用筷子夹起乳鼠发出吱的叫声,蘸上佐料发出第二声,放入口中咀嚼发出三声,故叫作三吱。”

夏利听罢汗毛倒竖。

“俺嗜酒如命,可那日滴酒未沾。”雪铁龙卖关子。

“为何?”

“高锐与俺讲,他家的药酒里泡的尽是胎盘。”

夏利的喉结蠕动,似乎干呕了两下。

雪铁龙继续讲道。“乐安百姓称高锐作啖婴鬼,只因他嗜食动物幼崽。别看他整日卑躬屈膝,实则为人阴狠毒辣。你看这片血海,利用老弱妇孺作敢死军,想必你我都难做出。他就像一只鬣狗,看似唯诺,却敢虎口夺食。”

听完雪铁龙的一席话,夏利忽然释怀,铃木委身于此人,定不能善终。

两个喽啰架起扁担一路挑着铃木。她也不清楚裹在自己身上的究竟为何物,弹性异常,任由她如何发力始终挣不破,连猫爪鞭上的细刃也无法刺破。

乐安县衙内陈列着各种栩栩如生的动物标本。高锐高居堂中,一改卑微之态,神情高傲。“放她出来。”原来裹在铃木身上的是一件深色皮囊。

“你可知老娘是谁,竟敢绑我!”铃木露头便大吵大嚷。

“你从前是谁不打紧,你今后便是高夫人了。”高锐贴近铃木,用力吸气。

恼羞成怒的铃木再次试图挣脱。

“瞎耽误工夫。这饿鬼之胃用上百种兽皮秘制而成,柔韧无比,莫说你,就连老虎和黑熊都挣不破。”高锐笑着将铃木身上的皮囊退掉一点复推上来。“只能从外面脱开。”

高锐凑到铃木耳边。“你长得真是像极了萍萍,不过她已经不在了,希望你莫步她后尘。”

筋疲力尽的铃木朝高锐重啐了一口。

高锐抹掉脸上的口水,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