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时候,岑毓英才仿佛是大梦初醒似的,明白自己已经丧失了最佳的逃生机会。既然逃不掉,那就不逃了!面对赖裕新这个广西猴子,可身为广西出产的秀才,自认为总算还是比赖裕新要多读了十几年书的岑毓英,此时不像刘岳昭那样饥不择食。他明白,此时若是突围,那无异于就是把手下这四五千大军崩溃化。都扎推在城里,有城墙做依托,大家总还能够相互制约、相互提振神气,一出城那还了的,结果不用细想谁都会知道。于是,不管赖裕新在城外怎么折腾来折腾去,岑毓英就抱定了一个宗旨,誓死不离平陆城。
面对这样的一个岑毓英,赖裕新可不是没有办法。既然起初“放开”一条路给你你不走,那好,那咱们就好好地玩玩。赖裕新就像是一只逮住了老鼠的猫,开始尽情地戏耍城内的岑毓英。渡口处,不停地在抢运大军日后所用的各种急需物资,城下,“强大”的攻城战却是不分早晚,不管时机,一刻不停在打。几天下来,城里永远都得不到空闲时间的忠义救国军们就扛不住了。
平陆城距离渡口太近了,近得只要老天爷不下雾,城上的军兵们就可以一览茅津渡渡口的一举一动。偏偏这几天该死的老天爷又根本一丝雾也不给,河面上铺天盖地的各式渡河工具,渡口处那热火朝天的大军登陆场面,叫本来就越来越胆子发虚的军兵们,更加没有了底气。岑毓英整天都不离嘴的“坚持,援军马上就回到”,成了军兵们无奈中用以调侃的笑话。而这个时候,不知道对手咋给鼓弄进城来,散发得满街随处可见的“劝降书”,也就渐渐开始有了市场。
据自己说是与曾国藩沾点儿亲戚关系的曾传理,由于当年独身一人去直隶游学的缘故,错过了曾国藩起兵湘乡的大好机会。等到他书剑一身背,东拐西绕急火火要赶回湖南投奔湘军,逮住这个百年一遇以成大业的难得机会时候,还在中途,他那满是失落的惆怅的心理一下子好受了很多,因为前面已经传来了湘军受挫的传言。
无奈之间只能滞留安徽,无所事事了好几个月的曾传理,碰巧遇到了刘岳昭三兄弟。在刘氏兄弟的窜弄下,曾传理那颗谋求升官发财的贼心又起。谁想到仅仅与刘氏兄弟团聚了没多久,又随着胜保溃败的大军在豫南遭受灭顶之灾。虽然他侥幸逃脱了厄运,而且像是发了疯一般的直接一口气窜回了直隶,却再次变成了孤身一人。
后来紧接着出现的事情,叫曾传理都感到自己这辈子是离不开升官发财这个好运气了。因为,当初在豫南失散了好几个月的刘氏兄弟东山再起,竟然成了人人削尖脑袋要钻进去的忠义救国军的大员。曾传理于是又央求直隶的朋友帮着自己准备了些许“薄礼”,紧忙着跑去求见刘岳昭。刘岳昭开始是很看不起这个只顾自己不顾朋友的家伙的,可是看在“薄礼”的面子上,又不能不关心一下这个老乡,再说,大清朝急需人才,也就半推半就,把他推荐给了岑毓英。
对这个能说会道的曾传理,岑毓英一见之下还是有些满意的,再加上还有同僚的力挺,他也没有太吝啬,一个月的时间,就把曾传理提拔成了队官。不过,再往后,曾传理就发现“仕途坎坷”了。为了应对以后的局面,按照俄国朋友制定的总体规划,忠义救国军的队伍急剧膨胀。遍看左右,所有与自己一样职别的同僚们,早早地就都顶上了管带甚至更高的顶子,可他照样原地踏步。为了什么道理,曾传理当然清楚,那又实在怪不得他自己。离家太远,别无朋友,还要把刚刚到手的薪饷用去偿还直隶朋友的欠账,他哪里还能凑不出上官大人最喜欢的东西,在关键时刻去孝敬上官。
又是无奈之下,曾传理“偷摸”克扣了队里半个月的薪饷,壮起胆子送进了大帅府内。哪知道命运多桀,他头脚钱送进去,后脚就被自己的手下们告发了。所幸的是协统大人网开一面,并没深究此事,在挨了二十大军棍之后,还算对得起他,专门为他设立了一个夫役营的帮办,也就是副管带。不过,这个帮办的职务很好听,可并不实惠,薪饷一文不多,做主的事更是屁也轮不到他。以往至少还有的威风没了不说,反倒还欠下了一屁股的烂帐(克扣军饷的责任虽然不再追究,钱总是要他来还的)。这一下,平生似乎从来也没有这背兴过的曾传理,不仅是偷鸡不成,还倒蚀了一把米,变成了一个只能蹭吃蹭喝,至少一年都领不上薪饷的大帮办,也一时成为军中的笑谈。
像曾传理这类弃文从武的人,不过就是想借助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的大清威风,来圆圆自己升官发财的梦想。大清朝气盛,他和他们也就气壮如牛、威风八面。而一旦大清朝失了势,他们岂肯与你同舟共济?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济南那里据说和谈风势正盛,曾传理碾转反侧了多时,终于悟出了道理。看来太平天国已经不容小觑,他们做大了,大到了不仅仅是大清朝,就连牛气冲天的洋人也得暂时低矮三分,莫非自己命运真的就如此的不济?莫非自己真的是上错了船?
眼下,平陆城果然就被汹涌而来的太平红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尝到过天朝红军厉害的曾传理,顿时心里面七上八下的闹起了心,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就打算找个机会开溜了。
李老二,是夫役营里与曾传理交情最深的夫役。他是一个从陕州逃到平陆来的中年汉子,平时蔫头不语,很不起眼,可干起活来却是从不惜命。不仅如此,这个据说是满家老少都死于战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的凄苦汉子,还不吝啬。虽然每个月给他的工钱有限,来到夫役营堪称是“穷困潦倒”的曾传理却没少受到他的关照,平时缺少的零花钱也只有李老二一个人肯拿给他。一来二去,颇感世态炎凉的曾传理,丢掉大人的架子,与这个普通的夫役成了好朋友。
为了表示自己从来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暗地里,曾传理没少在管带那里帮着李老二说些个好话,自然,李老二也就渐渐得到了好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夫役头。李老二应该干得活少了,但他依旧埋头如昔。李老二的工钱多了,曾传理的手头也就开始更感到活分了。
连续几天不间歇的大战,城上的军兵们苦,夫役营的夫役们同样苦不堪言,城上军马所需的一切物资、食品,都需要他们不停地上送。
“老二,歇歇,歇歇,别他妈的那么傻干。”疲乏的眼皮就差用一根棍子来支撑才不至于合到一起,正瞅个冷子要回房先不管不顾地睡上它几个时辰才解气的曾传理,在门口又碰上了忙得满头大汗的李老二。望着李老二那本来就黑瘦,如今更像是几乎要脱了像的脸,他一把扯过李老二肩上的担子,甩到一边儿,连连哀叹着,“你这个人啊……就他妈的傻干个没完,人要是累死了,就是有再多的奖赏,那他妈的还有什么用?”
“大人……大人……城上的军爷们着急啊……”被曾传理使劲朝院子里拽的李老二,一边踉跄,一边回头,似乎还是舍不得地上的那副担子,连声叫着,“大人,草民感激大人,可草民的命就是贱,累不死的,只要能帮着城上的军爷们做点事,即使累死了也……”
“废话,离开了你李老二,这城还就守不成了?”曾传理恼了,“跟我进去,歇会再说,城破不破的与你何干。”
“老二哥,听曾大人的吩咐,赶紧进去歇会吧,这副担子我来挑。”门口,一个夫役捡起来李老二的担子。
“哎呀……真是的……大人……”李老二终于不再回头,半推半就地随着曾传理进了屋。
进到屋里,曾传理哎唷一声,就一头扎到了床铺上。他费劲地抬起胳膊,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壶,“哎唷……累死我了。老二,劳烦你帮我倒杯茶来,你……你也自己倒上喝……”
李老二把一杯凉茶端到了曾传理的面前,“大人,您可要保养好身体,草民以后还指望着大人过好日子哩。”
“好日子?”曾传理强撑起上身,仰头把满满一杯茶一干而尽,随后又重重地摔落回去,哀叹一声,“哪里还会有好日子哦……这被围得铁桶似的烂城……咳咳……指不定就啥时候……咳咳……用不了多久,也许就会去……会去阎王老子那里去找好日子过了。”说到这里,曾传理扭脸看了看李老二,又是一声长长的哀叹。
“老二啊,现在……现在我可是真羡慕你啊……至少……至少城破之日,你还能……还能继续活下去……”
李老二又端来一杯茶水,递给曾传理,忽然,他发现了曾传理袖口露出来的半张遍布城内的“劝降书”。“大人,再喝点水,然后休息休息,其实……其实大人也可以找条活路的。”
“没了……没了……”曾传理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悲哀。其实,他之所以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那可不是为了公事,而是几乎跑遍了整个县城,在为自己寻找一条万一之时的腿身步,可惜,没找到,“哪里还有活路哟……等吧……等着吧……”
“大人,草民大字不识一个,更没有什么主意。不过,草民听着城里不少人在偷偷地议论什么,好像是只要‘临阵倒哥’,就可以免去一死。大人,他们说的这个‘临阵倒哥’是啥意思?要是把自己的哥哥弄到了就可以免死,那……那老二宁愿大上一回,就充当一回大人的哥哥,大人把草民整死不就完了?反正草民孤身一个,死活都是那么一回事。”
李老二一番真诚的善意,叫孤苦伶仃的曾传理难得的眼角发潮,“老二啊……本官……本官真是没白结识下你这个莫逆的好朋友啊……”
曾传理把空茶杯交还给李老二,在李老二的帮扶下,从床铺上坐了起来。他看着憨头憨脑的李老二,先是摇摇头,接着,他取出袖子里的那封“劝降书”,又无奈地笑了,“老二啊,谢谢你的一番好意了。可人家说的那个是临阵倒戈,意思是掉转枪口,可不是把自己的哥哥打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