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隶属司法局的看守所的接见室内,在两个看守所狱警的陪同下,林海丰又见到了林老蔫。
现在坐在林海丰面前的林老蔫,明显地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
看守所那可不是疗养院,尽管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牢头狱霸,遭不到“惩戒”,也摊不上饿饭,但也绝不会叫你有半点儿享受的感觉。而且,比起真正的牢狱来,这里更没人愿意呆。
虽然经历过生活的沧桑,严酷的生活赋予了林老蔫极强的承受能力,可在这里,他依然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还有无尽的压抑。使得这个本就年近五十的老汉,失去了原有的那种尚敢与年轻人相媲美的活力,仅仅几天之间,仿佛就迈入了花甲。
“您能告诉我,您这么做的动机……哦,也就是您之所以会这么去做的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从一进来,林老蔫不仅就没.有拿正眼儿看过这位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神一般的大人物一下,即使面对这位大人物的善意问候,那也是充耳不闻。等到他的屁股一坐在了椅子上,就更是开始垂首耷拉眼,像尊无人世界里的泥胎似的,闷声不语。此时林海丰的问话,自然又是犹如泥牛入海。
林海丰看看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的林老蔫,又瞅了瞅身后站着的那两位狱警,接着回过头来冲着林老蔫微微地一笑,“听说您曾数次大骂过我,还恶毒地咒我要断子绝孙。不过,其实您自己都知道,您的诅咒根本就难成现实,因为我早就有了一双的儿女。不瞒您说,为了子孙后代的利益,我是不想再要孩子了,否则的话,估计凭我的本事,生养上十个八个的孩子,那也是毫不费力的小事儿一件。”
这个时候,林海丰看得清清楚.楚,林老蔫虽然还是一声不吭,但他的胸脯子却在急剧的起伏,呵呵,他的这位太祖老爷爷动气了。
林老蔫真是动了真气。咋地?哦,你有本事,你可以抢.走俺的家产,可以把俺丢进监牢,连养孩子你也比俺有能耐,你可真是比老天爷还能!山东人向来就是火气大,林海丰这种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法,怎能不叫林老蔫的这股怒火顶上了房?
可这还没完呢。
“虽然如此,您骂我和诅咒我的后果还是严重啊,”林.海丰说着,顺手摸出烟斗。但他刚刚把烟斗凑到嘴边儿,却又停了下来,而是朝着林老蔫一递,作出一副要给林老蔫的样子,“不仅是很严重,而且还是相当地严重,严重至极。如果您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就干脆留下它吧。估计今后您的余生也就只能耗在这看守所和以后的监狱中了,没有这个东西,日子会很难熬的。”
“你……”气得鼓鼓的林老蔫,差点儿就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他的眼睛在冒火,指着林海丰的手也在颤抖,“官印都在你们的手里,你们要杀要剐随便来,老子不怕!可老子告诉你,老子就是恨你们,做了鬼也恨!”
别看林老蔫样.子苍老,这通大嗓门儿一喊出来,震得整个屋子嗡嗡的,房顶都几乎要被掀开。
“林老蔫,你住口!”
面对林老蔫这突然的咆哮,林海丰毫无异样,可他身后的那两个先是被喊叫的一愣,紧跟着马上又清醒了过来的狱警却不能不有所动作了。这还了得,简直是翻了天了!
两个狱警几乎是同时扑向林老蔫,“你这个死不改悔的家伙,林委员长好心来探你,你不仅不知好歹,还简直是给脸不要脸,像你这种人,就该罪上加上罪!”
看到两个狱警怒火冲天,大有要把林老蔫扭架起来的意思,林海丰赶紧招手制止。等到两位狱警气愤难平地回到自己最初的位置上,他这才冲着这两个年轻人呵呵一笑,无所谓地说到,“我说同志啊,发个火有什么了不起,人都有脾气,说说骂骂也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当真。”
“可是……”一个狱警指了指林老蔫,满肚子的委屈,“如果整个看守所里的人都像他这样,那……”
林海丰手指点点这个狱警,笑着摇摇头,“同志啊,你当然要维护这里的一个良好的秩序,这是你的责任。但是,还要有一个好的工作方法,更要牢记住咱们纪律。别人骂人、粗暴都可以,你我却不行。”
说完,林海丰又望着“红脸关公”似的林老蔫,还是一笑,“林老先生,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以,既然您是这么地恨我林海丰,那就一定有原因。”
林老蔫的脖子一拧,还是不睬。
“呵呵,林老先生,生气可以,但千万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啊!”林海丰点燃了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他郑重地看着林老蔫说到,“来的时候我已经问过了,司法局给您安排的律师,都叫您给拒绝了,这样就很危险啊。我现在必须要提醒您,如果摊上了一个现行反革命的罪过,那可不是多做几年牢的问题,而是有可能要被处以极刑的。我想,您不会愿意丢下一家老小不管,而非要去闯鬼门关的吧?”
“还是那句话,官印都在你们的手里,俺这个老不死的连天都捅破了,俺就是浑身上下都是嘴,谁又会肯听俺的胡说八道!”林老蔫似乎有点儿开始气馁了,在嘴里像是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天破了?”林海丰故作糊涂地朝着屋顶看了看,“没有嘛,我怎么看这天还是好好的嘛,难道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唉,你们说呢?”林海丰一边扭头问着身后的两位狱警,一边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
面对林委员长的问话,两位年轻的狱警是感慨万千,“天……天真的是好好的呢,委员长,你没有看错!”
“呵呵……”林海丰满意地冲着两位年轻聪慧的狱警点了点头,接着问林老蔫,“看来,您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破坏行为,还真的是原因很多。说俗点儿吧,也就是对我们的某些政策,积怨很深。”
林老蔫终于看了眼面前这位天大的人物,虽然没有吭声,但却把头一低,显然是默认了。
“咱们以前就聊过,我老家也是山东的,咱们山东人喜欢直来直去,从不绕弯弯肠子。”林海丰说着,垂下眼皮看了看手里的烟斗,跟着又说到,“我这次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主要是想弄明白,为什么您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举动来?当然,或许我也帮不了您什么,但从您这里,我可以总结出一些经验教训来,对咱们政府今后更好地为人民工作有益。对您也是一样,您应该把一切想说的话都出来,要相信咱们的政府。同时,还可以用您的这个切身教训,去给更多的人指出一条光明的道路来。您是天朝的劳动模范,我觉得,您有这个责任和义务,您说呢?”
林老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许久无语。
林海丰也不再说话,也不再吸他的烟斗,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静等着林老蔫。
“俺……俺冤啊……”
突然,整个身子几乎都要蜷缩在了一起的林老蔫猛地双手一捂脸,居然委屈得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地大哭了起来。
凄惨地哭了好一阵子,林老蔫这才又猛地一抬头,瞪着一双红肿、混沌的泪眼,冲着林海丰哀哀地叫到,“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定下的那个什么混帐官法,叫他们抢走了俺的那个作坊,俺怎么会有今天……”
听了林老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叙述,林海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林老先生,既然您在心里一直就不愿意合营,又对裕丰公司的做法不满,那当初您为什么不选择投诉?”
“只要是做官的,就都是穿连裆裤的,在这皇城脚下,俺见的实在是太多了。像俺这样的小屁民,喊冤就是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哟!”
“唉……”林海丰看着他的这位还是长着一个“古老的脑袋”的太祖老爷爷,真是有点儿要无话可说了,“林老先生,北京光复都八年有余了,难道这八年间您所看到的还都是穿连裆裤的当官的?”
林老蔫泪眼模糊地怔怔看了林海丰一会儿,他无话可说。他想了想,唉!它还真得承认,他见过看着不舒服的官儿,比如他的那位副厂长,啥技术都没有,就靠着身上的那些伤疤,居然就可以被派来跟他一起搭伙,除去会领着大家伙浪费时间地开会,啥事儿还都得自己手把手地教。比如县政府的某位大官儿,爱酒如命,动不动就扯着自己,央告自己替他弄点儿不花钱的酒吃。再比如……
可除了这些小小不严的事情之外,人家这位大人物说的还真是有道理,他不要说是见到,连听也也没有听说过有那些官儿穿起了连裆裤。当然,前几年其他地区那些被砍了头的官们除外。
林海丰望着无话可说太祖老爷爷,呵呵地一笑,“再说了,自从您的作坊卖给了裕丰公司之后,对您的安排也应该说是很不错的了。咱们几次见面,您也一直都是再表示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可怎么又会……”
“薪俸就是给的再多,那也都是有数的钱,”林老蔫使劲揩干净脸上的泪水,很坦诚地说到,“如果作坊还在俺自己的手上,俺会赚更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