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多蚊,游者常恨。
廖冾秋算不上游者,却有一口意外得来的宝剑,凭着这口宝剑,他省去这种烦恼。
不过这口剑本身就是另一种烦恼。
这口剑长三尺两寸,廖冾秋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不知为何就知道了它的名字:游剑“灯庐”。
当时这口剑显然引起了一些武林人士的争夺,最后争夺双方横死路边,它孤独地被握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手里。
廖冾秋不觉得那具尸体就是它的主人,只是觉得在夜路之中,这口剑自行发光照亮着好几具尸体的模样如同丧家犬一样可怜。
廖冾秋本来是一名普通的脚夫,虽然成婚却因为一次给商行车队运货遇到土匪劫道只剩下他自己一人,他赔不起货物也惹不起土匪,干脆躲进深山里去。
在山中躲了几天,廖冾秋仍然不肯回家,他和妻子是村里凑成,从来也没感情。妻子对钱看得很重,如果商行不肯吞下损失要怪罪他,他后面的日子必然不太好过。
所以廖冾秋从车队其他人身上摸走钱财,直接躲进山里,希望能撑到回去的时候别人已经认为他也在土匪劫道时给抓走然后杀了。
如果不是躲进山里第三天廖冾秋就觉得实在饥饿难挨,想跑去附近村镇换些吃食,廖冾秋根本没机会看到这口宝剑。
夜里会自行发光的剑,廖冾秋还是第一次看到,凑近看清这口剑模样的时候,廖冾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口剑的名字和用法。
游剑“灯庐”,每二十日一浸一饲,其主便不感饥渴。
此剑夜间自明,其两丈光照之内,蛇虫不侵、野兽不近、人畜不病、冷暖适宜。
廖冾秋感到了天意,偏偏让他捡到这口剑,只要能每二十天喂食它一斗粮再浸水半个时辰,他愿意在山里活多久就活多久。
怀着这个想法,廖冾秋带走这口剑寻了处有山泉的山洞在泉水浸泡连同藏了起来,马上去用剩余的钱财买些粮食要试试这剑是否真的那么神奇。
这剑真的如此神奇,却同样让廖冾秋害怕。
因为廖冾秋试验此剑功用的时候,同样看到了这剑怎么个“饲”法。
廖冾秋那天是背回来一布袋粟米,把“灯庐”从泉水中提下来后,它靠近粮食真的开口吞吃。
这不是任何形容,“灯庐”的剑刃从正中分成四瓣,露出廖冾秋也想不明白是藏在这剑哪里的鲜红血盆大口,对整个布袋的粮食大快朵颐。
其中甚至还有层层利齿和一条淡红色的舌头。
廖冾秋是当场吓得跌坐,腿也一下软了,根本连逃跑也做不到。
“灯庐”进食之后就回复成一口普通的好剑,一袋粟米连同布袋都给这口剑一口一口咬碎,将整袋粮食都吃下去。
当时廖冾秋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呆住,只有两个想法:
第一个想法他自己都觉得荒唐,是怪罪这剑哪里是只吃“一斗”?
第二个想法是,这到底是口剑还是个什么妖魔?
廖冾秋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妖魔不出“秘境”这个特点,更没听说过“六刀七剑,十三名锋”。
这个晚上的一开始,他甚至不敢靠近这口剑。直到他给蚊子扰得难受,不自觉爬进了“灯庐”的圆形光芒里。
那片光芒中,果然给蚊子叮咬的地方也马上不痒,而且本来已经肚饿的廖冾秋不再肚饿。
廖冾秋仍然不敢触碰这口剑,却舒服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连疲劳也没有。
廖冾秋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周身完好,那口剑也稍微发出了两次微光,似乎在向自己问好。
于是他站了起来,稍微走近了“灯庐”一点,这时他才发现虽然是躺在地上一夜,身上却除了那会儿跌坐在地的污渍之外,半点尘土都没沾上。
这让廖冾秋多少定了定心,决定和这口剑多“相处”一些日子。
这一“相处”就是十多日,廖冾秋感到无聊的时候,这剑也会稍微发出几次微光,好像要给廖冾秋排解无聊。
这还真像条狗,廖冾秋这么想。
廖冾秋于是开始跟这口剑聊起天来,它也会不时发出微光做出好像表示能够听懂的反应。
廖冾秋于是有了自己对这游剑“灯庐”的一套猜想,他觉得这一定是条路边野狗饿死路边,然后精魂到了这口剑上成了精怪。
廖冾秋在捡到这口剑的第十八天,主动把这口剑背出山洞。
这一次,他不是去买粮食的,他因为自己的猜想对这口剑生出感情和怜悯,要寻个法师高僧之类的人念经好让剑上的亡魂轮回转世。
离开山之后,还未行到有人的乡镇,廖冾秋就感到剑在抖震。
廖冾秋觉得是剑中精魂怕给驱散,赶紧安慰道:“狗剑啊狗剑,我知道你害怕,不过所有生命死亡之后这样逗留都需这样,你也该开始下一世的生活。”
他不顾这口剑的反对,这几天已经开始明知这剑叫“灯庐”,也自顾自叫它“狗剑”。
直到发现两个人从山林里走过来,“灯庐”在廖冾秋背上抖震得更加厉害,他才觉得这口剑未必是在害怕魂魄给法师驱散。
这两个都是男人。
一个更矮些,只有不到七尺,胡须满脸一身黑色劲装不像好人;另一个高七尺半,双手提杆浑铁长棍,是个秃头。
虽然有这口“狗剑”不停抖震的不详兆头,廖冾秋仍是开口道:“两位好汉……如果是劫道的,我真没什么钱财在身。”
“哈,说什么鬼话!”大胡子狞笑一声道:“交出你背上那口剑。”
廖冾秋听出这两人是特地为了剑而来,觉得说不定是和之前争夺这口剑的厮杀有关,他当然不知道这两个人也是穿行山林时候意外遇上,看了“灯庐”一眼才认出这剑来历。
此刻收着“灯庐”的,毕竟只是普通的剑鞘,而且“灯庐”的剑柄整个裸露在外。
廖冾秋把“狗剑”抽出持在手上,颤声道:“你……你们杀人,是有报应的。”
这时候那秃头才开口,他的声音居然十分清澈好听,听起来比他看上去的年纪要年轻许多。
“确实……如果要修功德,就不能犯下杀人这种五逆大罪,对于佛门中人,杀一条性命更是一世不能修禅。”
廖冾秋家里也有信佛,这时候见这人声音好听又明佛理,好像多少可以信任,赶紧接道:“正是……大师……不对,大哥……大师……你不会坐实别人在面前杀生吧?”
“当然不会……”这秃头一笑,用祥和口气说道。
廖冾秋当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两人明明一起来,怎么会一个要杀人夺剑,一个言明不杀?
这句话说完,廖冾秋对这矛盾的困扰也不复存在。
“……本座一般负责亲手杀生。”
廖冾秋只好持着剑继续比划,怒道:“你!你刚才才说什么杀性命一世不能修佛,我还道你是和尚?!”
大胡子再次狞笑一声,道:“哈哈,你是不知道我们四当家的名号,才会说出这种蠢话。”
“什么名号?!”廖冾秋不觉得自己能从两个一看就很厉害的江湖人手上逃走,干脆顺路问个明白,已经做好去阎王爷面前拿着名字告状的准备。
回答他的,是那秃头自己。
“本座乃是修罗道第四当家,‘万世不禅’弗望修!!”
这一声回答,声音如同狮吼,平和口气变得威严可怖,一声发出山林草木同时一动。
动的不止是草木,还有弗望修手中的铁棍,随着如同带着万钧气势向廖冾秋砸来。
廖冾秋给那吼声一震就已经仿佛被钉在地面之上,半点动弹不得。
不过在旁看来,廖冾秋还是动了。
游剑“灯庐”发出灿烂黄光,牵动廖冾秋右手举起,剑刃迎向如同雷霆落地一般的铁棍。
剑棍相交,力走四方,顿时山林扬尘漫天,以交剑中心数丈之内树催石裂。
尘埃落定,已在远处看不到廖冾秋和“灯庐”的影子。
弗望修眉头一皱,他可没有留手,这更像是“灯庐”暗藏的异能,而非持剑者身怀不凡武功。
廖冾秋浑然整个身子骨头给一震,他回过神已经在山林外面。
廖冾秋吐出一口鲜血后已经冷静,知道是“狗剑”救了自己。
再看手中“灯庐”,这口剑上居然到处都是细微裂纹。
廖冾秋一下着慌,赶紧道:“我、我去找铸匠!!!我会让铸匠修好你!!!”
游剑“灯庐”闪了几次微弱的光,经过好几日的“交谈”,廖冾秋明白这是表示否定。
廖冾秋赶紧改口道:“那,大夫?!我去给你找大夫?!”
游剑“灯庐”发出一阵持续更久、稍微明亮的光,那这是表肯定了?
那什么样的医者可以给剑治疗?廖冾秋一下子难住了。
不过那是要先安全后再考虑的问题。
干圣四年六月十九,秦隽、陈至也到了会稽郡的一处山野,为的同样是寻找大夫。
前一天他们两人已经把韦德尸身送回家乡,剩下的事情聂进自然会主张,两人也从来没见过韦德的家人。
在建安郡,倒是意外打听到这几年有个隐居在会稽郡的医生专治疑难杂症。
藏真心的病足够“疑难”,不过秦隽和陈至加起来已经不到二十两银子。
秦隽又怕这点银子不够,又怕那山野郎中空有名头,不够“有料”。
留给韦德家人的钱是不能动的,两人最后还是商量先找到这名大夫问问再说。
这处医庐倒是不难找,只是找到之时,出了其他的乱子。
秦隽驱车,陈至骑马,两人找到这医庐的时候,那大夫提着药箱,正随着一个汉子要上另一驾马车。
秦隽当场着急,赶紧奔下去拦住,喝道:“且慢,我们也是来找大夫的!!”
那大夫打扮的人当场皱起眉头, 反过来喝道:“人家给足了银子,要我去出诊,没听过拦人出诊的,缺不缺德啊?!”
这时候那要请大夫上马车的汉子突然愣住,向陈至大喊:“你不是阳陵镇的那个密医小晞吗?”
听到这名字,陈至一震,秦隽一愣。
秦隽道:“老弟,这人叫你什么?”
陈至愣了好一阵,终于从记忆中找到这副面孔,想起来一个人。
陈至在阳陵镇中做密医的那段日子,确实有个江湖客救命之后难得地对自己热情相谢,还多耽了几日,天天光顾叔叔陈之照的食肆买醉当做报恩。
就是这个明明付足了钱却多待了好几天,又向陈至聊起江湖,还说要带陈至去云江和天湖看看,说江湖里总能找到自己的追求。
这真是意外的重逢,这个人的模样没什么变化,自己长大了很多,却也一样还能给他认出来。
陈至同时也想到这个人的名字,在马上行了一个江湖握拳礼,道:“很久不见了,南宫大侠。”
南宫寻常,名字虽然是“寻常”两字,但是这名字本身绝不寻常,甚至特殊到足够让年少的陈至记到现在。
如今已经知道这个姓氏涵义的陈至,已经知道这个姓氏和这个人的身份同样不凡。
风过崖,清无沙,若不铸铁莫找它。
这是知风山上,通明山庄凌氏的名声。
东山狼,西山虎,猛禽不过百花谷。
这则是交州扬州交际之处,百花谷南宫世家的名声。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