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之下, 高樟为李桑桑解下身上的披风,抖开盖在李桑桑身上。
李桑桑顺从地抬起了下巴,由着他给她系披风上的系带。
高樟笑了一下, 揽住李桑桑的肩:“走吧。”
他什么都没有问, 李桑桑松了一口, 很快她反应过来, 她与高桓是清清白白的, 面对高樟,她并不需要心虚。
但她依旧很感激高樟没有质问她。
她想到高桓,高桓他总在质问她, 他总是盛满笑容,深藏着不安, 迫切地逼问她。
还是在高樟身边好一些, 没有激烈的爱恨, 只有温和的平静。
她正需要这种平静。
李桑桑对他露出了笑容:“走吧。”
高樟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远。
几步之后, 高樟转身,正看见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凝望的高桓。
高桓从榻上安静地站起来,他看向了窗外,他看见了李桑桑和高樟。
高樟揽住她的肩膀,李桑桑在他身边很顺从, 很娇小。
高桓猛地转身。
他坐在榻上, 抻了抻衣摆, 细细扶平衣裳上揉出的褶皱, 然后他弯下腰很慢地穿起了皂靴。
将脚压进皂靴, 雪白的清水罗袜被挤出了褶子,高桓重新脱下皂靴, 再次重复着一过程,但是始终,他没有穿好他的靴子。
他面上很平静,挑剔又强迫,想要穿好靴子站起来,但是他始终不如意。
然后他抓起了皂靴,让它狠狠地砸向了搁满装饰瓷器的博古架,哗啦啦一声,博古架倒地,上面的瓷器碎了一地。
高桓终于颤抖着指尖重新躺了下来。
今日对李桑桑说出了埋在心里的秘密,高桓并不后悔,而是感到如释重负。
将一切秘密都交给她,交由她来做决定究竟要不要为他保密。
他所有的一切,都交由李桑桑来审判。
其实,他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热衷于权势。
外人都以为,他是一个野心家,没有人知道,做不做太子,做不做皇帝,对他来说并没有那样重要。
前世他费力得到一切,只是为了一个执念。
他要将生母迁入妃陵,而不是埋骨荒野,他要让他亏欠的生母在死后得到所有殊荣。
他还要一份迟来的公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于徐贵妃等人,他毫不留情。
而现在,他不再需要天子之位去夺取他想要的东西。
如果李桑桑想要他放弃,那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放弃?
只有一个遗憾,今生,李桑桑不会再是他的了。
高桓回想起今日和李桑桑的对话,今夜,他在醉梦中说了许多胡话,李桑桑是真的听不明白吗?
他回忆着李桑桑的表情,没有看出来她表情里的破绽。
高桓嗤笑一声,像是在嘲弄他自己的白费力气,他在期待着什么,他期待李桑桑同他一样,是有两世记忆的人吗?
对于李桑桑来说,只有这一世的记忆反倒是更好吧。
况且,李桑桑说过,她不愿意与他再有瓜葛,追究这些前尘旧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桓头疼欲裂,这是宿醉的后果,他赤着脚站了起来,他的脚踏上满地细瓷,但他却浑然不觉,他走来走去,终于找到了一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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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桑桑和高樟走在河边,现在已经是后半夜,整个长安都陷入沉睡之中,街道上除了他们两人再无旁人。
李桑桑心思重重地走着,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高樟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李桑桑忽然发觉身边的高樟不再,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高樟:“殿下,怎么了?”
高樟看着李桑桑的眼睛,他说道:“桑桑,我只问你这一次,往后我不会再问,桑桑,你心里有六弟吗?”
李桑桑摇头,她皱眉说道:“没有,殿下为什么这样问?”
也许是因为李桑桑的否认太过干脆,高樟相信了她的话,面上一松:“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原来都是我多心。”
但是他看见李桑桑的眸光渐渐黯淡起来,她像是很伤心一样:“但是我想要问殿下一句,殿下是因为我和六殿下的事,对我有了芥蒂吗?”
高樟抓住了李桑桑的手,慌忙说道:“不会,我怎么会?”
李桑桑凝眸望他:“殿下,我会是你的妻子吗?”
高樟温和地看着她:“你当然是。”
李桑桑又问:“我会一直是你的妻子吗?当你不再喜欢我,当你厌烦我,当你身边有了更年轻娇媚的女子的时候,我会一直是你的妻子吗?”
李桑桑以为高樟会犹豫,但是高樟却握紧了她的手:“你会是。”
高樟叹了一口气:“我一诺千金,你既然要做我的妻子,你必然是我永远的妻子。”
李桑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对他忽然间的坚定有些不明所以。
高樟望着幽幽的河水,说道:“桑桑,你也知道,我的母后大约很快就要被父皇废弃。”
“殿下……”李桑桑想要出言安慰他,但是高樟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需要她的安慰。
高樟说道:“我从小就觉得,母后很可怜,她不被父皇所爱,偏偏是他的妻室,她的皇后之位从一开始就岌岌可危,从小,我就和母后一同惊惧着废后那天的到来。我那时候想,若我有了妻子,我定然不会这样对她,”他明朗的眸子看着李桑桑,“桑桑,人心易变,我不知道将来的我对你的感情是浅或是深,但你永远会是我的发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即便有一天,我到了万人之上,你永远会是我的皇后,我将你作为妻子敬重、对待。”
李桑桑被他的话打动了,她不需要高樟的热情爱意,高樟对她有敬爱,对她尊重,这正是她想要的刚刚适当的程度。
高樟会是她可靠的盟友。
她相信高樟的为人,他或许优柔寡断,但他是个端方君子,他给了李桑桑承诺,李桑桑可以赌一把。
若她成功,若高樟登上了皇帝之位,就算看在李年是他老师这一层关系上,高樟也不会苛待李家,以他的性格,他一定会在意天下人的评价,断然干不出欺师灭祖这种事情来的。
李桑桑思考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看着高樟说道:“我在燕王殿下那里耽搁了许久,是因为听到了一些秘密。”
高樟有些讶然,他以为李桑桑不会和他说起高桓的事的,他也强压住心中的不安,没有去问,没有想到李桑桑竟然主动提起。
高樟问道:“秘密?”
李桑桑点了点头,她想了一想,缓缓开口解释她方才和高桓的事:“六殿下大概醉狠了,所以将我抢到他那里去,我原本是要走的,可是听见六殿下说了不少胡话,一时间内心震撼,便走不动路了。”
高樟皱眉问道:“是什么秘密?”
“秘密就是,”李桑桑忽然间有了一点犹豫,但是看见高樟正看着她,她明白既然已经下了决定,便不能犹豫了,她慢慢说道,“六殿下的生母并不是徐贵妃娘娘。”
“什么?”
李桑桑知道这消息太过令人震惊,她等待着高樟慢慢理解她方才说的话,不紧不慢地重复道:“六殿下的生母并不是徐贵妃娘娘,而是吴美人。”
高樟静默了半晌,神色变幻几回,而后他眼神复杂地看向了李桑桑:“桑桑,对不起,就算六弟存了什么心思,我也不该怀疑你对我的真心的。”
李桑桑温柔地笑道:“殿下如今明白,也不晚。”
高樟静静注视着李桑桑,忽然间感慨万千。
或许李桑桑真是上天送给他的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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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白天,可是吴王府的书斋里门窗紧闭,里面有刻意压低的谈论声,让人听不清楚。
高樟在书斋和几位心腹幕僚议事。
当听到高樟说到高桓的身世的时候,老谋深算处变不惊的幕僚们同时露出了震惊之色:“殿下,这是真的?”
高樟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
如今,高樟不会怀疑李桑桑的话的真实性,李桑桑已经证明了她的能力,唯独需要担心的是高桓是否在用计。
高樟知道,他的六弟在近乎疯狂地痴迷着他的未婚妻,高樟觉得高桓应当不会骗李桑桑。
从最近的端倪也可以窥视出一二,高杨死后,徐贵妃忙不迭地要处置吴美人,细细想来,和李桑桑昨日告诉他的消息竟然合上了。
高樟说道:“若是怀疑真假的话,日后也可慢慢查探,只是今日请你们过来是为了商议,若这件事为真,我们应当如何做?”
有幕僚捋了捋胡子,眼中有着算计的光芒,他说:“若吴美人叫徐贵妃害死了,燕王殿下知道后定然痛不欲生,到时候,我们可以挑拨离间,让他们母子二人自相残杀,太子之位便是殿下的囊中之物了。”
高樟皱了皱眉,他眼中藏着厌恶,扫了一眼这个幕僚。
这计划未免太过恶毒,他虽然想要和高桓争抢太子之位,却并不想要和高桓你死我活,杀人生母,这件事怎么能干得出手?
他的神色很快被其他人探知,接着有人便说:“胡说八道,吴王殿下宽和磊落,怎能做如此下作之事?”
马上有人应和着说道:“对对对。”
那人接着说:“依我看,殿下不如就行个阳谋,直接告诉燕王,殿下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逼他退出争夺,若他不从,那么殿下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高樟缓缓点了点头。
若这个把柄被抖出来,高桓失去可能不止是太子之位,徐贵妃将会怎样对付他和吴美人,高樟几乎可以预料得到。
将选择权交给高桓,高樟感到有些如释重负。
高樟送走了幕僚,下午时候走进了东内,在蓬莱殿外,他看见了高桓。
高樟拦住了他:“六弟止步。”
高桓转身,几日不见,他浑身弥漫着一股颓靡之气,尽管外表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就是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对劲。